文明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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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的余灰 The Remains of That Day

纪念馆的作用是什么?用来宣泄对逝者的哀悼之情?用于弥补对方应得的尊重?或是用来划定界限,从而把悲伤转化成公众的崇敬与敬畏?纪念馆的首要义务,必须得是服务亡逝之人吗?这些场地,只能成为用于哀悼遇害者的慰藉场所吗?还是说,根据字典上的解释,建立一所面向公众的纪念馆,便是为了让普罗大众从废墟中获得救赎?纪念某人某事是否需要明确指南,还是必须明令禁止呢?每个前去哀悼的人都必须在纪念馆中垂下头颅、闭口缄默吗?是否正是因为如此,当布什总统和奥巴马总统出席纪念馆的十周年纪念活动时,他们才一个字都不说呢?还是说,这种沉默反而令人们与反思的机会失之交臂呢?

对我们中的一些人来说,它们永远无法成为纯粹的学术问题。“9・11”事件时,我身在纽约;七七爆炸案时,我又恰巧在伦敦。我是这两个喧嚣而世俗的大都市的公民,那些带来毁灭的使徒也因为这两座城市的特点,而将它们选作目标。在这两个城市生活时,我都感到很自在,我甚至把它们看作是“自由的宅邸”——出自约翰・弥尔顿在《论出版自由》中书写的妙语,这是诗人在1644年为了出版自由进行的热情辩护55——而在杀人犯的心目中,这种肆无忌惮的自由理所当然地成为祭品。

像许多人一样,我也认识一位谋杀事件的受害者劳拉。她不是我的密友,而是我的一位亲近友人的妹妹,我们一家人曾在一次马萨诸塞州郊区的篝火晚会中与她相识,她曾把我的孩子们抱在怀里,把纸杯蛋糕送进了他们那松软的嘴里。哪怕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当我闭上双眼时,仍然能够毫不费力地回忆起她的面庞,听到她温柔的声音,感受到她与众不同的存在所带来的温暖。对我而言,“9・11”事件远远不止于一个新闻报道,它将永远铭刻着被谋杀的劳拉那温柔的脸庞。但是劳拉的家人,尤其是她的妹妹特里—— 一个聪明的好孩子,从一开始便下定决心,要从她的悲剧中领悟更多的东西,而不仅仅是痛苦的回忆。在去往伊拉克的旅途中,当特里与那些同样遭受了无妄之灾的人们交谈时,她总能更好的理解他们的感受。

本周,我在世贸中心的遗址试图寻找劳拉的名字。她的名字被刻在发黑的青铜纪念碑边缘,向下俯瞰着9・11纪念馆的喷泉。水流向下注入了两个巨大的、用来承载悲伤的水池,它们勾勒出了双子塔的轮廓。56根据家人的意愿,无数的名字在四周相互连接,围成了一面面铜墙,纪念馆的设计者们称之为“有意义的邻接”。在英语中,这意味着由人类组成的蜂巢中那些工作单元——乘客、消防员、办公室同事等等。57成排的名字如同波浪一样在这里游荡,激起了幻影一般的浪花。在最初,纪念馆的建筑师本想把它们铭刻在流水喷泉下的花岗岩墙面上,被泪水不断冲洗。但这将成为古典美学战胜纯粹情感的凯旋,这将使它们远离那些留在世上的最亲近、最心爱的人。生者理所当然的坚持,要把它们置放在纪念广场的上方,让人们可以触碰,可以用指尖抚摸与所爱之人有关的回忆。

就体面而言,这便够了吗?或者说,我们是否亏欠于他们的牺牲,并应因此把昨日的痛苦转化为明天的决意,更加努力地拥抱明天,并致力于某些更具思想性的东西,而不是定期挥舞军事上的铁拳?我们是否应该粗略地推定,并冒风险思考一下,在面对被神权神圣化的大规模谋杀时,我们要至死捍卫的自由民主生活到底是什么?

在曼哈顿下城开发公司为纪念馆提供的设计指导方案中,体现了哀悼与教育两方面的矛盾要求。每一位袭击事件中的受害者,不论来自纽约还是华盛顿,不论曾乘坐11号、77号、93号还是175号航班58,甚至是1993年未遂爆炸案的六名伤亡者,都应被公之于众。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参观者和沉思者而准备的,包括双子塔的地基,它们将被永久地暴露在地表上。看似更加庄严的是,该指导文件中还公开征求一份能够唤起“9・11”事件的“历史意义”的纪念馆设计作品,并创造出“一个原创且有力的声明”。59正是这次征集,打开了准精神60锅炉的泄压阀,让其如同泉水一样开始喷涌而出,即使是从5000多份提交材料中脱颖而出的入围者也是如此,其中包括越南退伍军人纪念馆的设计师玛雅・林,以及知名非裔美国雕塑家马丁・普瑞尔。

吉塞拉・鲍尔曼提出了一个名为“纪念云”的设计,它的“顶面……有一条半透明的绷带贴在伤口上,使之愈合。白天,云彩像一层起伏的面纱,蜿蜒的表面形成了大教堂般的穹顶”。皮埃尔・大卫在其“灯光花园”企划的开场白中,以灾难电影预告片通常会出现的那种气喘吁吁的口吻说道:“在最后一小时、最后一分钟、最后一秒,将有2982颗星星变暗。”

但是,即便是这些创意过度的企划,在那些更加夸张的提交作品面前,也会显得黯然失色(均可以在WTC世界贸易中心官网上浏览)。其中包括一块“巨大的白色卡拉拉大理岩”,通过一根钛合金链条悬挂在离地九米多的地方;一个巨型问号,题为《谁做的?怎么回事?》;以及那个最为令人震惊的作品,一个七米多长的雕塑,意图体现出“从石中凿出……仿佛是在轨道或力场中冲撞而成……这样的轮廓”,创作者埃里克・斯泰勒如此解释这个可怕的创作,“这将被视为在太空中飘浮或飞行着的和平象征”。哦,不,埃里克,它们不会。

相比之下,建筑师迈克尔・阿拉德和景观设计师彼得・沃克的作品《缺席倒映》(Refl ecting Absence)则是道德立意和间接诗意表述的典范。在他们的设计核心中,有对话存在——存在于悲伤的花岗岩水井和充满生机的广场之间,存在于平静的水流和在上层种植的数百棵橡树之间。用树木来表达复活之意,是纪念馆较为司空见惯的设计(虽然这不是坏事),而且,如同在1995年俄克拉荷马城爆炸案受害者的国家纪念馆中那样,有一棵“幸存者”之树(在这里,是一棵豆梨树),这株鲜活的植物将代表爆炸事件中的英雄。61但是,其他树都被无情且整齐划一地种在四周,再加上广场周围像坟墓一样的花岗岩石板,使这片空间比你想象得更加悲凉,尤其是在纽约,在漫长而冰冷的寒冬中,橡树树叶凋零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在嘈杂的建筑噪音和紧急公共广播系统的无尽测试声中,很难让人捕捉到构成纪念馆悲剧性旋律的音调特征,不论是来自哈德逊山谷的凉风穿过树叶时发出的沙哑声响,还是那奔腾直下的水流发出的低沉轰鸣。无法从纪念馆逃离的泪水,自九米多高的上方坠落,创造了诗意的回响。颇具勇气的是,阿拉德并没有循环利用这汪落下的清水,而是让它们流入更深的地底,那是比上方的水池更幽深的花岗岩层,一处深不可测的荒芜之地。尽管两人为这个作品取了《缺席倒映》这样一个名字,可他们或许明白,“缺席”(absence)者永远无法以镜像反射的形式被“倒映”(refl ecting)出来,只可能存在于虚幻的视界之中,因此,被他们的作品所触发的“映象”,哪怕是自愿触发的,都将更具哲理性,而非视觉性。

然而,这种“映象”将以什么形式呈现呢?我想,阿拉德和沃克大概明白,当人们首次来到纪念馆追悼时,首先是受移情心理所影响的,而不是哲学的有色眼镜;他们随后会逐渐产生恐惧和怜悯之情;最后,群众将会感到共同的感伤,沐浴在同样的挽歌下。不可避免的是,纪念馆的参观者,特别是那些来自纽约以外的人,当他们走在这片曾发生过恐怖袭击的遗址上时,会被拖入震撼的漩涡,被推搡着去体验那段不合常理的历史。这种震撼将会在参观时一直伴随着你,这种震撼来自纪念馆中的解说材料和数不清的遗骸:烧焦的电话,衣物的破碎布片,幸存者或见证者的证词,等等。虽然直到2012年这个博物馆才会开放,但它的优雅、它的闪光点和坚强已然呼之欲出,甚至让四周那些仍旧高高耸立的平庸大楼相形见绌。它的核心是一种令人惊叹的重塑奇迹:大约180厘米高的残留下来的钢梁,被火焰烧上了独特的铜色,最顶端有着独特的三叉戟形状,屹立这片土地上,塑造了富有英雄气概的尖顶。62高高的钢梁是所有参观博物馆的人一眼就能看到的醒目标志,就像外面的那棵梨树一样,它们将被铭记在心,成为不屈精神的象征。

可是,呆立着的钢铁能有多高谈雄辩呢?它还能表达什么别的内容吗?真的,没有纪念馆是带着中立的意志存在的。位于华盛顿特区的林肯纪念堂是由亨利・培根所设计,于1922年落成的纪念馆,它的核心便是这位被刺杀的总统——不仅仅是那庞大的雕像,更是他曾阐述的理想。坐在那里的他仿佛正在沉思,而这些思想中最为庄重的部分,则被刻在了这座殿堂的墙体上。63不远处还有一座九米高的马丁・路德・金雕像,为华盛顿纪念性雕像群又添一员,这是由第一位非裔美国总统妥善安排落成的。64

被纪念的英雄们可以显得唠唠叨叨,也可以一言不发,但要如何记住那些默默无闻的凡人呢?直到20世纪,当一场场浩劫与暴行的规模越来越大时,部分崇高而强大的人才开始系统地思考,那些普通人应以什么样的形式被纪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人们已经或多或少感觉到了不可通约的问题,那些传统的、手握长枪刺刀的象征性纪念碑,已经不足以应付这样大规模的惨剧。那些死者,不论是与城市被一同歼灭的平民,还是被屠杀的军人,不论是在佛兰德斯的泥泞中被轰炸的支离破碎的血肉,还是在考文垂或德累斯顿的燃烧残骸中被埋葬的尸体,怎么能被几座象征着不屈的青铜雕像来代表呢?

最恰当的纪念方式,要么是放弃了人物雕塑的简约元素表达,比如1920年埋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下的“无名战士”坟墓65,要么是为了凸显现代的野蛮狂乱,而对古典的人形雕塑添加扭曲的创伤。巴勃罗・毕加索66的《格尔尼卡》67是他应西班牙共和国的委托,为1937年的巴黎世界博览会的西班牙馆而创作的,这幅作品所呈现的苦难至今仍能穿透人心。画作中所使用的立体派语言不仅仅富有创意,它在传达浓烈艺术感的同时,更展露了绝望的人性毁灭。奥西普・扎德金68是两次世界大战的幸存犹太人,他受另一位犹太幸存者比詹科夫百货公司老板格瑞特・德沃尔博士的委托,为纳粹德国空军焚烧鹿特丹港市这件惨剧创作了一座纪念碑,在这个名为《被摧毁的城市》69的雕塑中,他塑造了一尊极具对抗性的人物形象,雕塑的双手用力伸向无情的天空,既像挑衅,又像是在徒劳地守护下方。

但是,也有些毁灭来得是如此彻底,比如纳粹对欧洲犹太人的种族灭绝,在这样的惨剧面前,任何人形雕塑都会显得矫揉造作。最成功的纪念馆们反而呈现了与毁灭截然相反的象征(比如瑞秋・怀特里德在维也纳创造的纪念性负铸图书馆70),或是用类比法所呈现的内容(比如柏林大屠杀纪念馆在2004年竖起2711块石碑的倾斜区域,指引游客们顺着斜坡向下走去,直至无尽坟墓的黑暗领域71)。可惜,彼得・艾斯曼和布尔・哈伯德充满心意的设计,并不妨碍它被某位管理者称为“游客磁铁”,也没能阻止孩子们把这里当作捉迷藏的游乐场。或许连那些身处另一个世界的死者,都对此摇头叹气,表示可惜。

当然,在毫无慧根的人眼中,诗意的抽象作品就和内容空洞的卡通形象一样乏善可陈。就“抽象”这个词而言,它或许意味着空心的球体和瓷盘,粗糙焊接的大梁,蕾丝花边的钢条……这个词已经被过度使用到近乎殆尽的地步。在伦敦的“9・11教育项目”中,安藤美夜制作了一个雕塑,同样是用损毁的钢柱做成的72,我想,大概没人可以指责那是一种“方便”的抽象。

在废墟中,想要振动声带的念头总是在不安地蠕动。可在“9・11”事件的遗址这里,有些发言或宣誓早已成为令人麻木的陈词滥调。在丹尼尔・里伯斯金最初的设计中,“自由塔”会配备“楔形光”73,这样的光芒将在每年9月11日被点亮,但由于商业空间和所谓的防御性安全需求,这一设计遭到了灾难性的打击,人们还声称,保留那面曾阻挡过哈德逊河洪水的泥墙74,将展现“所有人都能看到的民主主义的英雄气概”。更为愚昧的是,人们还痴迷于塔顶上的牙签桅杆——它必须高达544米!仿佛只有这栋摩天大楼的高度才能真正体现《独立宣言》的宏伟75

如果说,我们一定要声泪俱下地去哭诉,那么不妨让我们三思而后言,因为我们的发言要顾及“自由大厦”曾遭受的惨烈袭击,更要和“9・11”恐怖分子想要极力消灭的高贵理想相称。弥尔顿曾写道,在所有的理想中,没有任何一项比自由和良知更珍贵。他曾设想过一个“广阔的城市,属于避难者的城市”,那里“有笔耕不辍的书写者,坐在不灭的灯旁,沉思、探索、迸发出新的观念与思想”,而这些观念与思想完全不受执法者的约束,这就是纽约,或者说是美利坚合众国。弥尔顿热衷于将罪恶与犯罪区分开,并拒绝国家在信仰问题上树立任何权威——“每个州将有管理者,但那不能是我的批判者,”他在《论出版自由》一文中如此写道。他还有一位美国继任者,继承了他的这些理念,那便是托马斯・杰斐逊(尽管他是个反城市化主义者)76。因此,若我们想且理应为9・11事件修造纪念地,那不应仅仅是一片混凝土和流水景观的混合物,还要用最能使我们与亡者区分开来的、活生生的“思想”来修造它,就像杰斐逊在1777年起草的《弗吉尼亚宗教自由法案》中所说的那样:“真理是伟大的,它是自然而然便能占上风的,它有足够的力量去对付谬误。在真理与谬误的纷争中,真理无所畏惧。它只会惧怕人为的干涉,解除其天然的武器,即自由的论证与辩论。不论是何种谬误,只要有人去自由地反驳它,就没有什么危险了。”

对于纽约客而言,还有另一个崇高的原则弥足珍贵,却会引起武装布道者们的憎恶,不论他们是狂热的“圣战者”还是种族主义北欧人,那便是美国这个移民共和国的立国之本:多元化。这一理念存在于纪念馆里面,却不在任何碑文之中——这一理念存在于纪念馆四周,在那些镂空的人名上,它们真正代表了世界大同主义的邻里关系:沙哈尔・库马尔、小惠特・菲尔德、玛丽安・利库里・西蒙娜、海伦・克罗辛・基特尔和她未出生的孩子……这些名字所组成的音乐,或许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