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非传统疗法

林晚星将车停在一片低矮的白色建筑前，熄火后没有立即下车。她透过后视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装——简单的米色针织衫和牛仔裤，比平时咨询室里的职业装扮随意许多。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她不想让今天的场景看起来太像一场正式治疗。

“流浪动物救助站？“副驾驶座上的陆沉舟挑起眉毛，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疑惑，“我以为我们会去咖啡厅，或者公园。至少是个有屋顶的地方。“

林晚星解开安全带：“研究表明，与动物互动能有效降低PTSD患者的焦虑水平。尤其是...“她停顿了一下，观察陆沉舟的反应，“对那些对传统谈话疗法有阻抗的个案。“

陆沉舟的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所以我是'个案'了？“

“今天不是。“林晚星直视他的眼睛，“今天只是两个来看狗的人。“

她看到陆沉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反驳的话。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下颌线凌厉的轮廓。三天没刮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比在咨询室里更加粗犷，却也奇异地削弱了那种刻意维持的距离感。

“随你便。“他最终说道，推开车门时带进一阵初春微凉的风。

救助站的铁门有些锈蚀，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林晚星注意到陆沉舟的肩膀微微绷紧——他对声音依然敏感。院子里，十几只不同体型的狗开始吠叫，声音此起彼伏。

“林医生！“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中年女性快步迎上来，“真是稀客啊。汇款单上见了您三年，今天总算见到真人了。“

林晚星微笑着点头：“张站长，打扰了。这位是陆先生。“

张站长热情地握住陆沉舟的手：“林医生可是我们的大恩人，每个月都准时汇款，却从不肯来看看这些小可怜。“她转向林晚星，眼中带着善意的揶揄，“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晚星感到耳根微微发热。她确实资助这家救助站三年了，但从未亲自到访——那些渴望被爱的眼睛总让她想起母亲自杀前养的最后一只金毛，想起自己没能救下它们任何一个。

“陆先生对摄影有兴趣。“她迅速转移话题，“我想这里的动物们或许能成为不错的拍摄对象。“

这不是完全的谎言。在阅读陆沉舟的战地笔记时，她发现其中充满了摄影记者特有的视觉化描述。如果能重新唤醒他对观察与记录的热爱，或许能找到一个表达情绪的替代出口。

张站长了然地点点头：“那你们随便看，随便拍。需要什么帮忙的就喊我。“她指了指右侧的一排犬舍，“那边的狗都比较温顺，适合初次接触。“

等张站长走远，陆沉舟才开口：“你资助这里三年，却从没来过？“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林晚星读不懂的情绪。

“专业建议，陆先生。“林晚星避开他的目光，“心理咨询师也需要保持某些私人空间。“

陆沉舟轻笑一声，没再追问。他走向张站长指的那排犬舍，脚步比在咨询室里轻盈许多。林晚星跟在他身后，注意到他肩膀的线条逐渐放松下来。

第一间犬舍里是一只黄白相间的中型犬，看到有人靠近立刻兴奋地摇起尾巴。陆沉舟蹲下身，隔着铁丝网伸出手。那狗立刻凑过来嗅他的手指，湿漉漉的鼻头轻轻蹭过他的掌心。

“嘿，小家伙。“陆沉舟的声音变得柔软，与平日的沙哑判若两人。阳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几岁。

林晚星不自觉地摸出手机，悄悄拍下这一幕。作为专业人士，她知道记录治疗过程中的积极时刻有多重要——尽管此刻她的动机或许并不完全专业。

“它喜欢你。“她说。

陆沉舟头也不回：“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喜欢它？“

“你的呼吸频率降低了11%，肩膀角度打开了至少15度。“林晚星下意识地用专业术语分析，“这是放松的生理表现。“

陆沉舟转过头，眼神玩味：“你总是这样吗？连看人逗狗都要分析数据？“

林晚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职业病。“

“有意思。“陆沉舟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台老式胶片相机——林晚星甚至不知道他带了它，“那如果我这样...“

他举起相机，对准林晚星按下快门。机械快门声在春日空气中清脆地响起。

“你在做什么？“林晚星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

“记录我的心理咨询师罕见的失态瞬间。“陆沉舟的嘴角勾起，“放心，胶片很贵，我不会浪费在无聊的画面上。“

林晚星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从胸口升起。她应该制止这种越界行为，应该重申治疗关系的边界，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们去看看其他狗吧。“

他们沿着犬舍慢慢走着。陆沉舟时不时停下来与某只狗互动，或者举起相机拍摄。林晚星跟在他身后，惊讶地发现他记得每一只他们见过的狗的名字——都是张站长刚才随口介绍的。战地记者的记忆力，她想着，即使在创伤中也没有完全丧失。

“这只是什么品种？“陆沉舟停在一间较大的犬舍前，里面是一只黑色的大型犬，安静地趴在角落，对来访者毫无反应。

林晚星查看门口的标签：“德国牧羊犬，名叫'战士'，六岁。前任主人是位退伍军人，去世后它被送来这儿。标签上说它不太合群...“

她的话戛然而止。陆沉舟已经打开犬舍的门走了进去。

“陆先生！“林晚星压低声音警告，“大型犬可能有攻击性，我们应该——“

“嘘。“陆沉舟背对着她，缓缓蹲在离那只狗两米远的地方，“它不是有攻击性，它是在哀悼。“

林晚星屏住呼吸。陆沉舟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阳光透过犬舍顶部的缝隙洒落，在他和那只狗之间画出一道金色的线。时间仿佛凝固了。

五分钟后，那只德牧抬起头，深褐色的眼睛直视陆沉舟。又过了漫长的三分钟，它慢慢站起身，走到陆沉舟面前，轻轻嗅了嗅他的手掌，然后——让林晚星震惊的是——将头靠在了他的膝盖上。

陆沉舟的手悬在空中片刻，最终轻轻落在德牧的头上。他的动作如此轻柔，仿佛触碰什么易碎品。

“他知道。“陆沉舟低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能闻出来。“

“闻出什么？“林晚星忍不住问。

陆沉舟没有立即回答。他的手顺着德牧的背部抚过，在某个位置停了下来：“这里有道旧伤。肌肉组织愈合了，但骨头长得有点歪。“他抬起头，眼神穿透林晚星，“就像我们。“

林晚星的呼吸一滞。在那一刻，她几乎确信陆沉舟看穿了她所有的伪装，看到了她资助救助站却不敢到访的真正原因，看到了她手腕上的伤疤延伸出的所有隐秘伤痛。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金属碰撞声——可能是工作人员不小心打翻了食盆。声音不大，但在陆沉舟耳中却如同炸弹爆炸。林晚星看到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瞳孔急剧收缩。

“阿马尔...不...“他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双手不自觉地摆出一个保护头部的姿势。那只德牧警觉地后退，发出低沉的呜咽。

林晚星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声音触发了PTSD闪回。她迅速环顾四周，确认环境安全后，小心地靠近陆沉舟：“陆先生，这里是BJ流浪动物救助站，时间是2023年3月21日上午10点17分。你安全，我也安全。“

但陆沉舟似乎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额头渗出冷汗，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林晚星知道，此刻在他的脑海中，正重现着阿马尔市场爆炸的场景。

“李明哲...趴下...趴下！“陆沉舟突然大喊，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仿佛要挡住什么看不见的袭击。

德牧受惊地狂吠起来，其他狗也跟着叫嚷。混乱中，林晚星做出了一个违反专业守则的决定——她跨前一步，紧紧抱住了陆沉舟。

“没事的，没事的...“她在他耳边重复，双臂环绕着他颤抖的身体，就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她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透过衬衫传来，能闻到他身上松木与汗水混合的气息。某种超越职业本能的情感驱使她将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我在这里，你很安全...“

陆沉舟的挣扎逐渐减弱。他的呼吸仍然紊乱，但双手慢慢放下了。当他的意识终于从记忆的漩涡中浮出水面时，第一个感知到的是林晚星发间淡淡的茉莉花香。

“林...医生？“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林晚星立刻松开手，后退到安全距离，专业面具瞬间归位：“你刚才经历了PTSD闪回。现在感觉如何？“

陆沉舟的目光在她脸上搜寻着什么，最后摇了摇头：“我没事。“他转向那只德牧，后者仍然警惕地站在角落，“抱歉，吓到你了，伙计。“

德牧犹豫了一下，竟然慢慢走回来，舔了舔陆沉舟的手。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比任何言语都更能安抚他。

林晚星观察着陆沉舟逐渐平静下来的面容，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在刚才那一刻，她完全没有想起任何专业干预技巧。她拥抱他，仅仅是因为...无法忍受看他痛苦。

这个认知让她心跳加速。

“我们该回去了。“她说，声音比预想的要干涩。

陆沉舟点点头，最后拍了拍德牧的头，走出犬舍。当他们穿过院子时，他突然问道：“为什么选这里？“

林晚星思考了片刻，决定诚实回答：“因为你需要感受无条件的接纳，而狗恰好擅长这个。“

“那你呢？“陆沉舟停下脚步，直视她的眼睛，“为什么三年都不敢来？“

阳光太刺眼了，林晚星想。不然为什么她的眼睛突然如此酸涩？

“我母亲自杀前一周，“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把我们养了八年的金毛送去了收容所。她说它'太吵了'。“她停顿了一下，“等我找到那家收容所时，它已经被安乐死了。“

陆沉舟的表情变得异常复杂。他抬起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肩膀，最终却只是将相机挂回脖子上：“所以你来治愈别人，却不敢治愈自己？“

这个尖锐的问题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林晚星精心维护的表象。她应该感到被冒犯，应该用专业术语反驳，但某种更深层的情绪淹没了这些理性反应。

“差不多吧。“她轻声承认。

陆沉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们沉默地走向停车场，但气氛与来时已经不同——某种无形的屏障被打破了。

上车前，陆沉舟突然转身，举起相机对准救助站的招牌按下快门。林晚星注意到他的动作比来时流畅许多，眼中那种死气沉沉的阴霾也淡了些。

“今天...谢谢你。“他说这话时没有看她，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虽然我还是觉得心理咨询是扯淡。“

林晚星忍不住笑了：“不客气。顺便说，这是我听过最矛盾的感谢。“

回程的路上，车内很安静。陆沉舟摆弄着他的相机，偶尔抬头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林晚星专注地开车，但余光不断瞥向副驾驶座——阳光透过车窗在陆沉舟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幅正在融化的蜡笔画。

“下周二见？“停车等红灯时，她问道。

陆沉舟转过头，眼神中有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你知道我妹妹为什么执意要请你吃饭吗？“

话题的突然转变让林晚星措手不及：“因为...礼貌？“

“因为她觉得我喜欢你。“陆沉舟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当然，她错了。我只是觉得你是个不错的观察对象。“

红灯转绿。林晚星猛地踩下油门，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不确定是什么让她的心跳如此剧烈——是那个急加速，还是陆沉舟那句近乎挑衅的坦白。

“当然。“她努力保持声音平稳，“观察与被观察本来就是心理咨询的核心。“

陆沉舟轻笑一声，没再说话。但余下的路程中，林晚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像阳光下的放大镜焦点，让她皮肤下的血液微微发烫。

当车停在咨询室楼下时，陆沉舟没有立即下车。他摩挲着相机外壳，似乎在斟酌词句。

“那个拥抱，“他终于开口，声音异常低沉，“在治疗手册里吗？“

林晚星握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不在。“

“我就知道。“陆沉舟推开车门，但在离开前回头看了她一眼，“下周二见，林医生。记得查收邮件，我会发几张今天的照片给你。“

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林晚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它们竟然在微微颤抖。作为心理咨询师，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移情，或者更危险的反移情，治疗关系中最需要警惕的陷阱。

但当她回想起陆沉舟与那只德牧安静相处的画面，回想起他在闪光时刻眼中重现的光彩，一种更深层的认知逐渐浮现：也许有些治愈，恰恰始于那些违背教科书规则的瞬间。

手机震动打断了她的思绪。是小杨发来的消息：“林医生，下周三的团体治疗材料需要准备吗？“

林晚星回复了一个“是“，然后鬼使神差地又发了一条：“帮我查一下PTSD患者通过摄影治疗的案例，越多越好。“

放下手机，她最后看了一眼陆沉舟消失的方向。阳光依旧明媚，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就像春天里第一朵冲破冻土的花，没人能确切说出它绽放的瞬间，但当你看它时，它已经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