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把法律交给人民（邹瑜）
2022年3月10日下午，我参加一个普法寻根座谈会，地点在西城区木樨地北里，印象中离公安大学不远。4点半左右，司法部老部长邹瑜先生，在老伴梁阿姨的陪同下，来到会场。他老人家戴灰色礼帽，穿紫色衬衣，着一套黑底白条纹西装，动作迟缓，但眼睛炯炯有神。庞秘书小心翼翼地搀扶老首长坐下，然后作了介绍。他说，邹部长今年102岁，每天写大字，赏奇石，慢运动，会朋友，神清气爽，身体健康。
我挨老人家坐下，告诉他我是法大1983届毕业生，同年留校任教，在宪法教研室，当年校长是刘复之。他说：“我1984年底接任法大校长，直到1988年6月，咱俩应该是同事。”我说我是您的小兵，一直坚守在法大，每年给本科生上课，已经38年了。今年是法大创办70周年，学校将举行庆祝活动，期待您大驾光临。他说看看疫情和身体状况，如果允许，乐意前往。我跟梁阿姨说，您侄女梁丰，1984年毕业，从北大分到法大，在宪法教研室，我们一起上课，一起活动，非常融洽。梁阿姨说，梁丰那时经常到家里来，之后和她先生去了香港，开办律师事务所，一晃三十多年啦。
邹老是广西博白人，一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过乡音浓重，再加上耳背，交流有困难，我就通过纸和笔，向他求证：“您这一辈子，最难忘的是什么？”他想了想说：“应该是全民普法。记得1980年，彭真副委员长派我们去调研人民公社法，在基层走访时发现，根本没有必要制定这部法律。调研中还发现，老百姓对法律知识非常渴望，比如民间借钱拖着不还怎么办、悔婚不退彩礼怎么办、死后继承闹纠纷怎么办等，但平民百姓没有获得法律知识的渠道。我当司法部部长后，就主动下去调研。第一站去了辽宁本溪，我和市民一起听法制讲座，收集法制素材。回来后我向彭真副委员长建议，国家能否花五年左右的时间，在全体人民中普及法律常识。我也给胡耀邦总书记写了信，向他反映情况。”
中央采纳了邹老的建议，就有了“一五”到“八五”的全民普法。普法得有个抓手，邹老回忆说：“我主推法学家进中南海，让中央领导带头学法，成为全民的表率。孙国华、张晋藩、江平三位教授，是我熟悉的先生，我就向中央推荐了他们。当时国际斗争激烈，法律纠纷不断，有关方面还推荐了外交部条法司的王厚立司长。”
给中央领导讲课，是荣誉，也是压力。据孙国华老师回忆，当年他还是副教授，原定题目是《马克思主义关于法的作用》，后来觉得中央领导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很高，这个题目也太大，就改成了《对于法的性能和作用的几点认识》。1986年7月3日上午9点，孙老师在邹瑜部长的陪同下，走进中南海小礼堂。讲座由胡启立主持，胡耀邦总书记等领导分坐两旁。孙老师说，耀邦同志坚持让他坐在中间，并说：“先生应当坐在主坐上。”讲座过程中，领导们都做了笔记，还不时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孙老师一一做了回答。孙老师认为：“法”是理与力的结合，理是基本的，力是必须的。课后，温家宝、王兆国、邹瑜等留他吃饭，三菜一汤，每人一份。
张晋藩老师回忆：当年我讲的题目是《谈谈中国法制史的借鉴问题》，因为领导们想听中国历史上的法治故事，所以拟了这个题目。8月28日，天气很热，我穿件蓝衬衫，在邹瑜部长的陪同下，来到中南海。听讲的人挺多，后来得知有157人。我重点讲了盛世与法治、改制与更法、礼乐与刑政、制法与治吏四个问题。为增强说服力，我举了些例子，如“戴胄犯颜执法”。李世民因戴胄忠诚廉洁公正，任命他为大理寺卿。贞观元年正月，朝廷开始选拔人才，一些人趁机资历造假，李世民下令让他们自首，否则一经查出就判死刑。不久有人造假被告发，李世民欲杀他。戴胄上奏，依法应判此人流放。李世民很愤怒：“你想守法而令我失信吗？”戴胄申明：“陛下说话是一时喜怒，法律则是国家信用，您不直接杀他，而是交大理寺来审理，正是忍小愤而保大信。”李世民终于醒悟，说：“我执法有失，你加以纠正，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课间休息时，李鹏问我，太宗最后到底杀没杀这个人？我告诉他，没有杀。
王厚立司长，早年毕业于台湾东吴大学法学院，父亲是前清举人，后弃官从教，布衣素食终生。他参加过1954年《宪法》和《人民法院组织法》的起草工作，参与过中英关于香港特区问题的谈判，也处理过中日“光华寮”事件，还做过驻利比亚大使，国内、涉外法律经验都很丰富，他给中央领导讲的题目是《外交斗争与国际法》，不过，讲课的细节至今没有报道或回忆。
当老师与当记者相仿，有时喜欢刨根问底。遇到这个难得的机会，我接着请教邹老，社会上怎么评价全民普法？他显得有些激动，缓慢地说：“早前，有人对这项事业有怀疑，认为在一个国民素质整体不高的国度，全面普及法律知识是否可能？我认真做了解释，不是给广大民众讲高深的法学理论，而是用生动的语言、鲜活的事例、民众喜乐的方式，讲法治中国的故事。”
他说有两件事特别感动：一是著名学者梁漱溟和张申府看到全民普法的情状后，曾给彭真委员长写信，称赞全民普法将使我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法治国家。二是德国司法部部长汉斯和美国司法部部长米斯来华访问时，均交口称赞中国的全民普法，是一项伟大的启蒙工程。
座谈会结束前，跟邹老和梁阿姨等合影。老人家早有准备，亲笔写了“新中国普法从这里走来”十个大字，拉成了横幅。我问邹老，您的字形体方正，笔画平直，练的是颜体吧？邹老说：“颜筋柳骨，那是大家。我无门无派，自创邹体，养生、娱乐、抒怀，三合一。”晚餐时，老人家喝了半杯红酒，慈眉善目，微笑不语。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求老校长给赐幅字，内容就写“把法律交给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