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讲
1821年1月12日
但我们如何能意识到这个永恒的自由,如何认识这一运动呢?现在,这就是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
有一个古老的学说,叫作相同者只能被相同者认识。认识者必定相同于被认识者,被认识者也必定状同认识者。同样,根据一条歌德曾在他的《色彩学》前言里引用过的古老格言,眼睛也与光有类似性:
倘若眼睛不似太阳那般,
我们如何能将光亮观瞻?
倘若属神之力不在我们之中生息,
神性者何以能引我们入迷?
但我们在此要特别讨论的,并非对这一运动的认识的历史,而是一种conscientia,即一种对它的“共知(Mitwissenschaft)”。因此可以得出的结论就是,在我们自身中,存在着某种类似永恒自由,并且与它相同的东西——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一永恒的自由必定自身就存在于我们之中,它自身在我们之中就是对自己进行认识者。
这是如何可能的呢?——我的问题是:永恒自由这个概念真的是完完全全远离我们的知识活动的吗?永恒自由是什么呢?正如我们已经看到,永恒的自由a )等同于永恒澄澈的“能”。但每一种“能”都是一种“知(Wissen)”——不过反过来倒是不行的。b)“能”的效用就是意愿:在它过渡而产生效用以前,“能”就是静息的意愿。只要意志不去意愿,它就是漠然无殊的无差别。但一切意愿活动究竟是什么呢?意愿是一种吸引,是一种让自己成为对象的活动,也就是说,意愿是一种“知”的活动,因为“知”也是一种让自己成为对象的活动,倘若永恒自由在其漠然无殊的状态里是静息的意志,那么它也是静息的知,也就是不去知的知(不过我绝不是要宣称,意愿和知是同一回事,相反我只是要说,在一切意愿中都有一种知,因为若没有知,意愿就是不可设想的)。c )在德语词“愿(mögen)”中,“能”和“知”的概念得到了统一。“我不愿”=“我不意愿”。比如“盲人可愿给别人指路?”=“盲人能给别人指路?”永恒的自由就是永恒的愿,它并非关于某物的愿,而是自在的愿,或者我们完全可以说,是永恒的魔法(Magie):我之所以用“魔法”这个词,是因为它能明确表达我的概念;这个词确实很奇怪,但我们只是在这个特定场合为了自己方便之故使用它,所以我们先不要“意必固我”。不论我们说永恒的能,还是说永恒的魔法,意思都是一样的。不过正是由于“魔法”这个词同时表达出了那种能够让自己投身到一切形态中,且不停留在任何一个形态里的能力,所以它在此非常合适。这一点同样也适合于去描述“知”。甚至静息的知自在地也是无限的,它也能把自己投身到任何一种形式里。尚未运作的魔法=静息的知。当它进行着运作,把自己封闭在某一形式里,它就在进行着知,它也就在不断遭遇和经验着知,就会以此方式从一些形式走向另一些,不断从知迈向知,但这只是为了最终再次突围,进而回到无知的至福中(但这种无知现在已经成了一种有知的无知)。这一运动也就以此方式创生了科学(这里说的当然不是属人的科学)。只有当一个本原经历过从原本的无知状态中绽脱出来,成为可知的,接着穿过一切形式,最终回归到原初无知的整个过程,科学才会依其本源而产生。所谓的“绝对开端”是不可能自知的;过渡到知就意味着不再是开端,并且必须因此而不断前进,直至再次把自己觉察为开端。而对自身进行着知识、把自己知为开端的开端,就是得到了重建的开端,这也是一切知识活动的终点。
在原初的魔法中,不仅蕴含着纯然的知,还蕴含着客观的产出活动。所以为了把这种知——它同时也是一种客观的产出和创生——跟纯然的知区分开——后者只是一种对原初之知的观念性重复,人们在语言中必定要去找到一个特殊的表达,而这个表达就是“智慧”。智慧远比知丰富,它是产生着影响和效用的知,是行动和生命中的知,或者说,就此而言,智慧同时是实践性的。所以我们也可以把永恒的自由称为智慧,这种智慧是更高意义上的智慧中的智慧,在东方,尤其在《旧约》里所用的“智慧”一词就是这个意思。在希伯来语里,表示“智慧”的那个词就其词源来看,其实意味着支配、力量和权力。只有在智慧中才有力量和权力,因为智慧就是那个在一切之中,但也恰恰因此超越一切的东西。但只有在统一体中才有权力,在分裂中只有羸弱。有一首古老的东方诗歌就对这一智慧发问道4:“人们该在哪寻求智慧,哪里才是智慧的地方?没人知道智慧在哪里,在有生者的土地上找不到智慧。可深渊说:它不在我这里,大海也说:它不在我这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智慧不在任何个别的东西那里,它也不逗留在有生者的土地上,因为智慧根本上从不停驻,它就像风一样推动一切,穿过一切,人只能听到风的呼啸,但没人可以说,风的居所在哪里。这段话接下来的部分也进一步澄清了它的意思:“智慧隐藏在一切人的眼前,那些被诅咒的人和死者说,我们曾经只是以耳朵听闻过智慧的传言”,也就是说,智慧在我们这里总是已然转瞬即逝的,在人生的羁旅中,我们只是不断地听到它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甚至神也只是知道通向智慧的道路”,可见,就其自然本性而言,智慧不会停滞在任何东西上,甚至在神那里,智慧也不可能作为一个停滞不前的东西存在。“神也只是知道通向它的道路,因为神能看到地上的全部终点”,也就是说,能看到一切人类生命的终点,而智慧并不在开端,也不在中点,更不独在终点,智慧同时存在于开端、中点和终点。
所以在这种意义上,智慧=永恒自由。
但在人类中不再有这种智慧,在人类中并没有客观的产出活动,相反,人类中只有一种纯然观念性的摹像(Nachbild);人并非以魔法推动万物的施动者;但在人类中也还存在着知识活动。在这种知识里,人所寻求的是永恒自由或者说智慧。可倘若永恒自由不也主动在人类中寻求它自身,人又如何可能寻求它呢?因为被认识者必定状如认识者。可倘若永恒自由不也能客观地寻求自己,它又如何能在人类的主观知识活动中寻求自己呢?因为它的整个运动无疑就是一种对它自身的寻求。因此,倘若它在人类中,在主观的知识活动中寻求自己,那么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只可能是,它在自己客观的寻求中遭遇了阻滞。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已经把绝对自由描述为不停驻在任何东西中的自由。我们现在确实也看到,它不停驻在任何东西里,它会一再摧毁每一个形式,但取代被摧毁形式的,可能又会是同样的形式。因此,在这种情况里也就不会出现进步,毋宁说,在这里能被认识到的只有一种阻滞。绝对自由会不情愿地去不断冲击一切形式,直至自身粉身碎骨(比如植物就会不断冲击自身,直至形成种子),它始终都希望着有某种全新的东西产生。这种停滞状态从何而来,并不是自明的,但只消看看世界当下的这副情形,我们就会相信,这种停滞确实存在。群星运行的法则,现象无一例外的始终复返的轮回,都指明着这种停滞。太阳升起,不过是为了落下,它落下也不过是为了再次升起。水流汇入大海,不过是为了又离开大海。一代人出现,另一代人谢幕,但代代人所操劳的一切,注定会磨灭和毁坏,所以仍然没有任何新的东西出现。因此客观上说,进步被阻滞了,只有在知识活动中才存在一个开放点,只有在这里,才有可能仍然去寻觅和发现智慧。所以智慧就是人类的禀赋,人类能够在他的内在中去理解并接纳智慧。尽管那个不息的运作者,那个客观的产出者从这种人类的知识活动中消失了,魔法因此也再无迹可寻。在那个客观运动里是行动和生命的东西,在人类中仅仅是知识活动,但这种知识活动仍然就其本质而言与那种客观的知识活动是同一个:它就是永恒的自由,只不过在人类中,永恒自由是作为知识活动存在;知识活动与永恒自由是同一个产生出一切的魔法,是一切艺术的宗师,只不过它现在在人类中被限制在了知识活动上,被限制在了对进程的纯然观念性重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