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檐下霜
帅府西跨院的葡萄架挂满冰棱，林长生蹲在井台边浆洗衣裳。腊月的井水泛着铁锈色，搓衣板上的补丁军装是林耀宗昨夜醉酒呕吐弄脏的。三姨太的丫鬟小翠挎着竹篮路过，木盆里泡着的月白肚兜随水波荡开，露出角绣着白山茶的纹样。
“长生哥，大帅让去暖阁挑年画。“小翠跺着绣花鞋上的雪，呵出的白气凝在鬓角霜花上，“三姨太说要买《莲生贵子》，少帅偏要《关公战秦琼》，您得帮着拿个主意。“
暖阁的地龙烧得太旺，林四海只穿件杭绸褂子，正用放大镜比对两张杨柳青年画。紫檀条案上堆着各色匣子，苏州的檀香扇、天津的泥人张混在日军送的东乡元帅铜像里，泛着诡异的光泽。
“这张好。“将军指着《孟母三迁》敲了敲玻璃罩，“明儿找人把祠堂西墙糊了。“林长生垂手立着，目光却落在条案角落的牛皮纸包——油渍渗出的形状，像极了教会医院裹尸布的褶皱。
林耀宗踹门进来时带进股酒气，貂皮大氅上沾着胭脂印：“爹，吉祥戏院新来个坤角儿，唱《武家坡》能把人魂儿勾了去。“少帅的牛皮靴尖踢翻炭盆，火星溅到林四海袍角，将军眼皮都没抬：“把你哥的棉袍拿去浆洗。“
廊下的冰柱子啪嗒滴水，林长生抱着脏衣服往浆洗房走。路过厨房时听见厨娘王妈在骂人：“丧良心的，往白菜窖藏死人！“他凑近半掩的木板门，看见地窖口散落着几枚纽扣——关东军军装特有的铜鹰扣。
“作孽哟！“王妈挥舞着锅铲，“昨儿三更天运进来的，浑身长满狼牙似的骨刺...“话音戛然而止，胖妇人惊恐地捂住嘴。林长生默默拾起纽扣，掌心被鹰翅浮雕硌出血印。
冬至后的第一场大雪封了奉天城。林四海在花厅摆火锅宴，铜锅里的酸菜白肉咕嘟作响。三姨太夹了片血肠放在林长生碗里：“多吃些，开春要长个头的。“她的翡翠镯子磕在碗沿，发出空灵的脆响。
“听说讲武堂新开了骑兵科？“林耀宗突然用筷子敲打酒杯，“野种就该去伺候马粪。“少帅的羊皮靴踩在条凳上，靴筒露出半截粉色绢帕——正是小翠昨日丢失的那方。
林四海撂下酒杯，黄酒在青砖地上汪成暗潭：“明儿你去马厩刷半个月马槽。“将军转头看向林长生时，眼神扫过他脖颈的骨刺，“开春跟俄国教官学装甲车，把你这身狼骨头磨亮点。“
夜深人静时，林长生摸进厨房地窖。冻白菜堆后果然有具青灰尸体，后颈凸起的骨刺像倒插的匕首。当他掰开死者紧握的拳头，半枚翡翠扳指滚落在地——与他从美智子手上夺走的那枚正好合成整圆。
突然有脚步声自头顶传来。林长生闪身躲进腌菜缸，透过缝隙看见三姨太提着马灯下来。女人蹲在尸体旁，竟用簪子挑开尸体的牙关：“森冈大佐也太心急了...“她忽然噤声，马灯照向腌菜缸方向。
“出来吧。“三姨太的声音带着笑意，“你身上有股子砒霜味，和你娘当年一模一样。“她掀开缸盖，月光映着手中的南部手枪，“大帅书房第三个抽屉，有你想要的答案。“
寅时的梆子声格外凄清。林四海书房弥漫着龙涎香，第三个抽屉里躺着本泛黄的《产孕录》。书页间夹着张哈尔滨老照片：穿和服的母亲抱着婴儿站在圣索菲亚教堂前，身后戴圆框眼镜的男人竟是年轻时的藤田。
“你娘说俄式穹顶能镇住狼骨邪气。“林四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将军披着狐裘，手中温着黄酒，“那年我打哈尔滨，她挺着大肚子跟了八百里，就为找这个破教堂。“
林长生摩挲着照片背面的俄文批注，突然发现教堂尖顶的十字架有些歪斜——那是用日文片假名伪装成的装饰纹。窗外的雪光映在书案上，镇纸下压着的电报稿隐约可见“新京““活体运输“字样。
腊月二十三祭灶，帅府上下忙着熬糖瓜。林长生蹲在灶房帮王妈烧火，柴禾噼啪声里听见她在嘟囔：“作孽啊，往灶糖里掺大烟膏子...“铁锅里的麦芽糖泛着诡异气泡，三姨太的丫鬟正往糖浆里撒白色粉末。
“这是关东军送的海洛因。“小翠突然凑近耳语，她手腕内侧的针孔还渗着血，“少帅逼我们往糖里加料，说要让全城百姓过个‘快活年’。“少女的棉袄领口滑出半截红绳，系着的正是林耀宗那方绣帕。
祭灶仪式上，林四海亲手将糖瓜粘在灶王爷嘴上。林长生盯着神像被糖浆糊住的眼，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被血污遮蔽的瞳孔。当夜他溜进祠堂，发现供桌上的糖瓜竟爬满蚂蚁——这些虫子绕过掺毒的糖块，疯狂啃食着纯麦芽熬制的部分。
正月十五的雪打灯格外明亮。林长生蹲在屋顶修灯笼，听见廊下两个马弁闲聊：“少帅最近常往日本领事馆跑，车后箱老有东西动...““嘘！昨儿我卸货看见铁笼里关着人，后脖子长着狼牙骨...“
花厅传来摔碗声，林耀宗又在发脾气：“老子就要娶那个戏子！“三姨太柔声劝慰：“新派人讲究自由恋爱，赶明儿请她来家唱堂会？“她绣鞋尖踢到个纸团，展开竟是关东军签发的特别通行证。
子时更鼓响过，林长生摸到马厩后的车库。少帅的斯蒂庞克轿车后备箱果然焊着铁笼，月光照见蜷缩的人影——那人后颈的骨刺比他还要狰狞，正用指甲在铁板上刻俄文字母。当看清对方面容时，林长生如坠冰窟：这分明是教会医院里早已火化的“霍乱死者“！
寒风卷着雪片拍打窗纸，林四海书房彻夜亮着灯。将军伏案誊写《朱子家训》，狼毫笔尖却总在“乖骨肉，岂是丈夫“这句洇开墨团。案头摆着咬过一口的灶糖，蚂蚁正从糖心往外搬运白色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