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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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四面边声连角起(四)

“王爷,穷寇莫追!”吕颐浩喘着粗气,显然是怕刘备一时气血上头再度去追击金人。

金人以逸待劳本就坐拥地时之利,宋军固然有人和之便,可到底已经是经过一整日的行军,当属疲惫之师。

况且,说不得金人后续还有诈?

“也罢!相公所言极是。”刘备到底也是听劝的,不用吕颐浩再度解释,便已明白了其中的机要。

先前是自己上头了。

还是孙子兵法那句话。

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

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

宋军此刻虽胜,但很难说到底是不是强弩之末了。如果金人后续还有埋伏,则大军必入险地,后续追逐完颜宗望的战略目标将全部落空。

与完颜宗望相比,乌林答泰欲不过是小菜中的小菜。将军行路,不追小兔。

“孝忠,带人去把战场清扫一番,金人能生擒便生擒,如果不能生擒便都杀了吧!”刘备挥了挥手,示意满脸羞愧的李孝忠无需自责。“待到战场打扫干净之后,再去敲响锣鼓,鸣金收兵!”

“是!”李孝忠闻言拱手退去,带着一队甲士便去打扫战场。

事情就很怪,宗泽、韩世忠、刘晏等人在签军阵中杀金人杀得风生水起都没有遭到阻碍,李孝忠刚一奋起杀敌,就被身旁一瞎眼老妪一把抱住,生怕他再前进一步.....这老妪显然是在混乱之中把他当成了自家儿子。

对此,李孝忠也是十分无奈,经过一番推辞之后便被宗韩等人远远落在了身后,等到他来到此地,刘备都到了....只能说李孝忠身上到底是有一股子正气,比较亲民,如果是韩世忠,说不得那瞎眼老妪只得把他当成金人,退避三舍。

刘备再度转身,看向郭药师,旋即又问出了一个困扰在其内心中许久的疑惑。“把斥候都叫来,好好问一问,为什么金人离我们不足十里地却是让他把我们包围了?”

郭药师点了点头,立即带人去缉拿先前负责探寻的斥候。之所以说是缉拿,是因为在场众人中几乎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在有斥候探马的情况之下,被敌人给包圆了是多么滑稽可笑的一件事儿。

斥候系统出现了问题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在唯一的遮挡之物为仅仅为丛林的河北平原上,骑兵的机动性已经可以说是得到了最大的发挥,在此地,斥候的探寻范围由平常的数十里已经拓展为了百里,如果金人真有埋伏,又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甚至哪怕是侦查范围不变,也没有理由发现不了几乎已经是近在咫尺的乌林答泰欲。是因为宋军懒散惯了吗?也不太可能!斥候尽皆选自骁勇善骑射者,论待遇也是数倍于寻常士卒,再懒散,也不太可能视眼前的大军不见。

言罢,刘备打马向前,迈过堆堆尸骸,来到了那十七具尸骸的裹尸之地。

“王爷。”韩世忠、宗泽、刘晏领着各自的士卒尽皆行礼。

看着地上被血染透的金人大纛,刘备对三人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起身。

“如何?”刘备语气之中难掩悲伤。

众人皆是无言,只是赶紧纷纷让开道路,而果然,在他们的身后,正有一人坐在山坡上,而其人身前还有十七具尸首,被血红色的大纛裹得严严实实。而那骑士,也用周遭的雨水将脸上的洗去一些,只是此人今日杀敌实在太多,纵然擦拭了一些,脸色依旧有着丝丝红晕。

刘备驻足于十七具覆旗尸骸前,沉默不言,唯有铁甲下的喉结滚动数次。他忽的挺直身体,大踏步而出,走至那骑士近前:“取酒来!”

“搬十八坛最烈的酒!烫一烫义士们的喉头,黄泉路上莫教小鬼看轻了!”

话音刚落,刘备旋即躬身,就要搀着那骑士臂膀,要将他扶起。

那骑士受宠若惊,就要挣脱,却被刘备死死抓住。到底是拼杀许久的勇士,肾上腺素的作用也已经消失,气力耗尽却还是是挣不开刘备的手。

待将那骑士扶起后,刘备退两步,右手连击左胸三次,闷响如擂战鼓,便恭恭敬敬地朝着这骑士拜了一拜。

“王爷,不可...”那骑士就要去扶刘备起身,可腿刚伸出就愣在了原地,没办法,他实在是太累了,连前行的力气都没有了。

见情况不妙,韩世忠眼疾手快赶紧去扶,终于才让骑士不至于当场摔倒。

待小将结结实实受了刘备这一礼之后,刘备方才起身,犹豫了一下之后,再度开口言说:

“先前孤所说的话....折辱壮士义气,请壮士恕罪!”

骑士昂起头来,满面疲惫,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刘备,双眼通红,其人将要说话,却是感觉轻如蝉翼的嘴唇重若泰山,难以张口。

“我之前隔阵所言,道理虽不及你大,虽显得实在落魄,但也不怕你笑话,确实是我发自肺腑之言。”刘备见状扬天一声长叹。“罢了!罢了,你要笑便笑,总好过听些让人去死的漂亮虚话!”

“不瞒你说,你说孤聚集了大宋的一股子气,一股浩然之气,可孤在想呀,这气,真的有用吗.........你还这么年轻,你们都还这么年轻......如果活着,即便不做军士,万里江山可爱,依旧大有去处。可以去西湖划船听曲,去嵩山踏雪寻梅......如今却要裹着草席烂在黄河滩的污泥里!”

“可事实是,即便你们阵前送了命,这天下,也不会变好分毫,百姓还是写作百姓,苦难还是写作苦难。用满嘴道义正气,来成全自己的私念,你们马革裹尸,孤为天潢贵胄依旧身骑白马,这难道不可憎吗?”

“末将斗胆再言!”那骑士拨开韩世忠,铁靴踏碎箭镞上前一步,“我句句出自肺腑....我今日赴死,非为求什么海晏河清,实为王爷汴梁城头不退半步的肝胆!自信德城破那日,末将等败军残卒便只认一个死理,只要能把刀架在金贼脖子之上,纵上了黄泉路,腰杆也比那些个缩头相公挺得直!”

“为官军渡河而死,我等无憾!”

“信德府的兵,不负天下!”

刘备张口欲言,却是不知所言,勉强控制住情绪后,方才正色相对,前去一把拉住骑士的手:“去寻寻李兄弟的尸首!满上三碗烈酒,先给他道上供着!别让他在黄泉道上馋酒骂娘!”

“自然。”这骑士在刘备的搀扶下勉力行走,刘晏带着甲士将那一道道大纛全部打开,十七具尸体赫然在列。

骑士目光扫过,一边走,一边指着地上尸首艰难言道。“蒋兴祖……郭浒.....吴革.....”

“李翼,这是李翼...”

刘备以下,到诸位义从,周遭的众人俱皆沉默,这些不久前还是鲜活无比的甲士,在此刻脸上都染上了血污,像是刚从煤炭之中钻出来一般,在他们眼中,模样没有丝毫差别。

“拿酒来!”刘备高声下令,刘晏、曹曚各自抱着一坛黄酒放到了刘备脚下。

“可是好酒吗?”刘备不放心再问。

“嘿嘿....二十年的英雄泪,俺请各位兄弟!”韩世忠又带人抱酒而至,并将其放在了十七具尸首之前,每一人,都有一坛坛酒。

“好!”刘备解开披风,用坛中酒水将之打湿,浓郁的酒糟味扑鼻而来,随后用着沾了酒的披风将李翼脸上的血污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众人见状,皆是效仿,各自从周围找来布料沾湿酒水为诸位义士擦拭血污。待到此地酒香已然满盈之时,十七位义士的容貌已经清清白白。

十七人,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河北的,有江南的,有知道名字的,有不知道名字的,此刻尽皆横尸于此。

刘备忽的踹翻酒坛,浓黄色酒液混着血水流成溪,“告诉阎罗老儿,这顿酒钱记在孤账上!

“将军可以负伤?”刘备随之再问向那骑士。

“身上血污皆贼人之血,我未曾受伤。”骑士答道。

“唤作什么名字?”刘备再问。

“杨沂中,代州崞县人!”杨沂中抱拳答道。

“好!借你身上贼血一用。”

杨沂中身上的甲胄还在滴血,刘备将其兜鍪解下,一手抓起酒坛将之倒入铁盔之中,酒水哗的一下冲开头盔中的血污,暗黄色的酒水与血水交织在在一起,于火光下反射出琥珀色。

“孤心气不够,就借诸位斩杀的胡虏血肉壮一壮胆气!”

话罢,刘备将头盔中的酒一饮而尽,待到辛辣与腥臭在其胃中尽数炸裂开来,才将头盔一下砸在了地上。

刘备再度握起杨沂中的手,声音恳切:“孤胆子小,吃饭时听到打雷声都要惊得掉了筷子,实在难负天下兆民之望....但既然诸位看得起孤,愿意为孤舍命,孤也愿意为你们的道义与天下舍命!所以,沂中,日后还望常伴孤身,在孤胆气不足之时为孤壮胆!”

“是!”杨沂中跪地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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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沂中,代州崞县人也。靖康初隶梁扬祖麾下,会金人南寇,失伍于军。时至尊率众渡河逐完颜宗望,为金将乌林答泰欲率汉签军所扼。沂中乃与十七骑自后冲突,驰突数四,斩金骁锐铁浮图数十。金人震骇,遂大溃奔北。及尘散,唯沂中单骑浴血立尸骸间,余皆殁,仅以身免。至尊视之,沂中身皆污贼血,壮之,饮以酒,曰:“酌此血汉。”存中请复往,帝止之。存中曰:“此贼胆碎,即成擒矣。”帝不许,沂中再三乃止。后沂中遂与至尊征伐。”《北宋书·杨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