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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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魏垣

天还没亮,魏垣已经醒了。

他步履蹒跚,慢慢走进书房,慢慢转身关门,慢慢点亮桌上的灯,慢慢坐下。灯光也慢慢地在冷清的屋内溢开。

他习惯性地伸手抚摸桌角,厚重沧桑的梨花木被他日复一日地摸索,透露出温润的光泽。

过了好久,他缓缓展开纸张,继续今天的抄书工作。

不过他抄的不是经史典籍,而是乐章。抄完晾干后立即收纳进特定的木匣里,那里面不仅有他抄写的乐谱,还有一些漂亮的精美的干花。

就像小姑娘的秘密宝匣,不贵重却意义非凡。

等他抄累了,抬头活动脖颈,也就顺便能听见仆人们早晨劳作的动静和清亮的鸡鸣狗吠。

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他竟然过了四十几年。

“大人,户部尚书万大人前来拜访,已经请进了前厅。”

屋外的丫鬟禀报道。

“这就来,你们好生招待。”

他并不感意外,甚至觉得如释重负。

丫鬟应下并离开,同时有人推门进来,给他送上热毛巾和热水。

不消多吩咐,婆子们放下东西就退出去,将门重新关好。

这已经是府上默默遵守的习惯了,大人不喜欢被人打扰,也不喜欢被人围着伺候,只要把东西准备俱全就要退下。魏垣慢吞吞地给自己洗漱更衣,虽然年迈却仍旧倔强。

他把脸擦干净,照了照镜子,里面那个老得好像要化做一摊烂泥的人就是他。他都快忘记自己也曾年轻过,也曾是吸引万千少女追捧的翩翩公子。

万甫在前厅等了很久,本就心里有鬼的他越等越慌,额头的汗簌簌地掉。

门口的丫鬟奇怪了,即便是夏天也不见得一清早就热成这样的,难道万大人身体不舒服?

终于,魏垣姗姗来迟。

“万尚书——”

“魏老兄——”

二人张开的怀抱都愣住了,自觉无趣地放下,收敛了各自的客气与恭维,谦让一番入座。

“万尚书登门拜访是有个贵干啊?”

万甫心虚地左右张望,显然是顾及有仆人在场。

魏垣笑着朝其余人摆摆手,他们立即默默地离开。

现在可以说了。

万甫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还是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但是魏垣等不了了,他替他说道:

“万大人这是想清楚了,要和我一起为湘王殿下效力。”

此话一出,万甫的心咯噔一下猛颤,汗水立马顺着下颚浸湿衣衫。

“万大人,你怕什么?”魏垣整理衣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老朽还要感谢万大人,你要是选择去陛下那里揭发老朽,今日就该是廷尉府的人来了。”

“你——”你知道!

顶着万甫惊诧的目光,魏垣继续说:

“陛下英明一世,唯独在储君之事上犯糊涂,湘王此举不过是助陛下选择正确的继位者,谈何造反?万大人难道不想和我一起拥护正确的人坐到那个位置上吗?”

“……”万甫抹了把汗,狠狠下了决心,“你不消多说,我只为了一件事来。叛军要我拿账本给你,我给你带来了。”

说罢,他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

“只一个册子?”魏垣眯眼笑了。

“当然不止,但我也不能一下子全拿给你,那也太显眼了!”万甫又急又慌,“你就不能先记下来,过两天找我换吗?”

这次魏垣不多说了,接过账本从容地收进怀里。

“万大人,老朽还是很好奇,你放着眼前大好的功劳不要,为什么归顺湘王殿下?”

为什么呢?万甫的思绪回到万钰回来那天。

那天夜里,万钰突然回来,还带着两个人。原来杨同谒不仅放了她,还将万存夫妇也放了。他的意图也很明确,最亲近的人都安全了,万甫究竟选择旁支族人还是自己的仕途?

他太懂这群在官场终其一生汲汲名利的官了,所谓亲情人性未必不能成为他们的进身之阶。不过是权衡利弊时的一粒沙子,就能撼动他的血骨人格。

万甫经过两天的考虑,做出了选择。

魏垣拿着账本回到书房,将上面的明细一点点抄下来。笔墨干透了,他下意识去开木匣,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即小心翼翼地将木匣收起来,就好像贪赃枉法的父亲在儿女面前扮演和蔼可亲的大善人。

“岁入三万万石……”

他细细读过去,神色波澜不惊。

等万甫也彻底洗不干净,他的使命就完成了。皇帝亲近信任的人:那些反对过皇后干政、一度迫害无辜女官、如今阻挡公主前进道路的人,全都被他收归在这张网上。他将引燃自身,烧死他们。

…………

“同归于尽……”杨同喜手上的棋子落下的瞬间,风云突变,漫天黄沙迷人眼。

郝运来举着避风扇从殿内跑出来,请杨同喜进屋,杨同喜却坚持要破解眼前棋局。

“公主,变天了,咱们屋里下也行。”何公公也出来劝。

狂风吹鼓她的衣服,好似有乾坤入袖,她觉得自己可以乘风而上,直入青云。

原来,这就是扶摇直上的快感!

杨同喜并不觉得畅快,只是无限压抑。如果注定牺牲别人成就自己,那她一路走来到底为了什么?

她迷茫了,黄沙在眼里散不去。

屋内传出皇帝痛苦急促的咳嗽声,过了好久才平稳了些,然后就听他问公主哪儿去了。杨同喜走进去,从他背后慢慢靠近,他也丝毫没有察觉一般,所以被扶起来的一瞬间稍稍惊了一下。

“起风了。”皇帝又断断续续咳嗽起来。

“喝口热茶吧。”杨同喜端着茶杯给他喂水,神情难免怜悯。

“怎么了,觉得爹不中用了,可怜起爹来了?”

杨同喜摇摇头,心里告诉自己,这个人不需要可怜,更不值得可怜。

但是她又很矛盾、很痛苦。

亲情啊,真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越依赖越脆弱,越割舍越坚韧。

“过两天就是你娘的祭日,那天要是下雨怎么办?”

兀的,皇帝来了这么一句,将杨同喜心里的悲悯瞬间浇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