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摧折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3章 旧事

魏垣出生于官宦世家。他的爷爷官至太子太傅,追封文正公,配享太庙;他的父亲从太子伴读开始就为皇帝家臣,女太子去世后仍然受到先帝重用——他,作为女太子党阀最后的联系人,被皇帝收入麾下。

…………

魏府有一座假山,假山上筑起高高的阁楼,如此危楼却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随着风铃声响起,悠扬的琴声会一路飘入宫墙,碎成一地落叶。

小小的杨同喜在落叶堆上蹦蹦跳跳,一不小心滑倒猛得后仰,就在她闭眼等着接触地面时的剧痛时,小小的身躯落入了某人柔软的怀抱。

“娘,你怎么来了?”杨同喜又惊又喜立即赖在皇后怀里,被她一把抱起来。

谭已娍没有说话,搂着女儿抬头望远山,温柔似水的眼睛里似乎真的有泪花。

“今日……娘娘见了一位故人——真是好久不见了啊。”一旁的老嬷嬷说道。

“谁啊?”杨同喜很感兴趣,“为什么很久不见?为什么不让爹爹将她召入都城定居呢,这样就可以经常见了。”

“他就在都中,”谭已娍开口,声音都那么温柔,比落日沉静,“只是不容易相见。”

这句不容易,一语成谶,直到她死都没有再见。

…………

魏垣跪在殿外,额头磕破一大块,暗红的血痂和鲜红的血斑斑点点洒在石砖上,触目惊心。

他昏迷前还在痛哭,一声声呼喊道:

“请陛下严查啊——娘娘不可能是自戕——不可能是自戕!”

杨同喜站在长廊下,头顶孝帽,身着素衣,长而单薄的身躯冰冷至极。她怔怔地看着这个疯子,突然,她的心揪起来,一种没有来的猜测搅得她快要窒息了。

她颤抖着迈出第一步,想要靠近魏垣。

千钧一发之际,何公公拦住了她,生硬地将她带走。

…………

“后来,灵堂上有个叫春厦的和尚告诉我,我娘以前和魏垣订过亲,先帝宣布要为我爹选妃后的第二天两家就退婚了。大多数人眼里,我娘贪慕虚荣,为了当王妃、当皇后,抛弃了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杨同喜捂住眼睛,不想让人看见她的哀伤。

“虽然魏垣受我爹重用,但他一直防着二人见面,我娘可以见许多大臣,唯独不可以见他。太妃去世那天后妃和朝臣都要去送葬,二人才得以相见,可是我爹就在旁边看着,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成。”

…………

防着什么呢?谭已娍苦笑。一场权利的交易,不知何时葬送了她的尊严和自由。

从一开始的各取所需,到现在的妻子本分,她面对出尔反尔的人始终学不会无耻。

如果不是他拿权势逼迫她,如果不是顾及家族存亡,如果不是几代人的心血全寄托在她身上,她才不要头上的凤冠、身上的袆衣、桌上的玉玺。她有她的知己,她的家园,她的梦想……还有小河边的一叶轻舟载着相依偎的两个人。

如今连句话都不能说了吗?

…………

“我一直都知道,我娘和我爹并不相爱。我娘像书里描写的妻子那样贤惠,我爹却不像书里描写地那样体贴。他无时无刻不在猜疑,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将我娘的每一番好心都糟蹋得一文不值。”

“可是……”杨同喜眼里露出迷茫,“我娘死后,他突然就开始怀念她,将她称赞得绝无仅有,好像一对恩爱无双的夫妻。所有人都比不上已故的皇后,所有人都配不上这么情深义重的皇帝!”

“呵。”杨同喜猛灌一口酒,脸色更红了。

“别喝了。”周子鹤抢过她的酒壶,塞了一杯茶给她。每次谈起先皇后,杨同喜总会失态。

他轻轻拍着杨同喜的后背,用温柔冷静的嗓音安抚她。

“所以,你为了皇后才想去保魏垣的?”

杨同喜盯着手里的茶,眼神涣散,思维却很清晰:

“不止如此。我不相信魏垣会叛国,更何况造反的人是与我娘处处作对的严贵妃的儿子。我一早派人监视他,发现他策动不少天子家臣暗中投敌,并且那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什么特点?”

“都是当初反对废太子、立太孙的那群人。”

那些人认为太子虽然平庸且不能有子嗣,但本身并没有犯错,可以选宗室子过继,而他本身的地位不变——这也是祖宗们的做法。

至于立太孙,在他们眼里实在荒唐可笑。将曹氏子立做杨皇室太孙,这和将江山拱手让人有什么区别!

后来皇帝力排众议还是立了杨永霖,那群人又嚷嚷着要把他过继给雍王,还要公主与曹氏彻底绝离,彻底断了曹家登堂入室的机会。起初杨永霖是要被雍王妃领回去抚养的,实在是王妃心软不舍得拆散这母子两个,就找人算命说她命里忌水,故而不能抚育太孙,交由公主代劳。只可惜她这番心意随着公主和亲而落空。

周子鹤盘弄手中茶盏,突然灵光乍现,脱口而出道:

“借刀杀人?”

好一招借刀杀人,若非知道魏垣与皇后这段的交情,常人还真看不破。

皇后死后魏垣一蹶不振,从此在侍郎的位置上蹉跎岁月。以他的才学和家世背景,未必不可能封侯拜相,他正是以这种消极的姿态宣泄着对皇帝的怨恨。

这世上如果还有人值得他重燃希望,应该就是谭已娍的一双儿女,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对兄妹拥有世间一切荣华富贵,人生无不坦途——直到皇帝不得已废太子。

废太子事件里,朝臣的主张也代表了他们的价值观、皇权观。要求废太子的,重视子嗣;要求保太子过继宗室子的,重视正统;为数不多的要求立女太子的,可见元祖时期的思想在他们的家族传承延续;认可杨永霖太孙继承权的,打开了血脉传承的新视角……这些人不知不觉站在一张棋盘上,各自的思想主张将他们划入不同阵营,从杨同喜的角度来看,最为威胁的便是固守祖宗之法的“正统”。

他们的祖宗里,天然地刨去了自元祖时期出现的非传统女性,那些抛头露面、谈古论今、为官从政的女子,是对正统的玷污,而如今打压女性官员的局面正是他们欢欣鼓舞的。他们迂腐固执,却也老谋深算,一眼看出皇帝立太孙背后的目的——他想要以这种暗度陈仓的方式给公主放权。古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今有挟储君以掌东宫,杨同喜以和平的方式接过权柄。

“正统”们虽然没能阻止皇帝册立太孙,但他们很快找到方法对方杨同喜,那就是培养杨永霖。一个本就天资聪颖的孩子,加以引导不愁他不能成材,何况是太孙。等到杨永霖成人,他凭什么把自己的权利让给别人呢?哪怕那个人是他的母亲。而作为母亲的杨同喜,没有理由拒绝给儿子请最好的老师、教授最好的知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未来权利斗争中最强劲的敌人一步一步成长,最后彻底把她打败。

在此之前,她要做点什么。

她抓住机会,远嫁桑棠部。

好一招以退为进。没有母亲庇护的太孙,赤裸裸地暴露在权利的角斗场里,所有人都想成为那个辅佐太孙成长的“仲父”,混乱勾心斗角显然是年幼的太孙应付不了的。于是为国牺牲的母亲和心怀不轨的朝臣在杨永霖心里立马高下立见,他也更信服母亲的安排,以及更厌恶朝臣的牢笼。他的骨子里便在拒绝世家大族和王公贵胄,他从平民百姓中培养心腹,将他们当做可以依赖的同伴。然而,与此同时周子鹤则代替公主在都中拉拢一切士族势力,为那些报主无门的失意之士编织合理的借口,将他们纳入东宫门后的公主府。

抽丝剥茧要的是耐心,而杨同喜最不缺的就是耐心。等她回国时,棋盘上的局面简单多了。

“正统”、布衣新贵、公主党阀。

簇拥杨永霖的新贵在根深蒂固的贵族面前如蝼蚁般不堪一击,“正统”们则因为过分的算计而被杨永霖抗拒,公主党阀穿着东宫衣裳完美伪装。如此看来,杨同喜现在最大的敌人就是那些“正统”。

如何铲除他们?魏垣替她计划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