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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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暗流

盛夏酷暑,人间熔炉,行人煎熬,百姓倦怠。空气中无处不弥漫烦躁难熬的情绪。

徽州界内某处山谷里,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一辆又一辆货车运入谷底山洞,车轮压过地面留下深深的车辙,随着细小颠簸从车上抖落下来的碎石灰尘,在阳光下折射出玄色光泽。山谷另一头,一辆又一辆货车满载货物出来,铁锈斑斑的遮盖布下,货物碰撞时的声音清脆琅琅。押运货物的人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热汗腾腾如火气冲天,看似佝偻的腰背却有力拔千钧的力气,假装蹒跚的步伐在崎岖的山路上依然如履平地。

山口看守的人仔细清点进出人马,双手按在遮盖布上稍稍一压,就心领神会地与押货者点头致意。全程没有只言片语,充耳铿锵有力的锻造声和火炉咆哮的火苗说明了一切——静悄悄的山谷在酝酿一场风雨。

徽州炎热异常的风未能吹进都城,都中人家慵懒闲散地躲在屋内消暑纳凉,将一切蝉鸣蛙噪隔绝在窗外。

雍王刚从外面回来,一身臭汗熏得王妃对他避之不及。雍王府里花团锦簇却无奈酷暑煞人,全都蔫蔫得萎靡不振,宫里接出来的大黄钻在屋里,四仰八叉恨不得贴着冰缸子睡,主人回家了也没有迎接的热情。

“唉——你看看,这畜生比我会享受,合着我在外头晒得跟个鬼一样,他倒在屋里快活得很。见我进来也不知道迎一下。”

杨同贲手指着大黄狗骂骂咧咧,眼睛却一直盯着王妃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王妃却懒得管他是不是话里有话,瞥了他一眼就进屋了,他见自己的抗议得不到重视,也能老老实实跟着进屋。

当他屁股挨上凉榻,立马舒服地喟叹一声,

“啊——终于能歇一歇了。”

王妃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那副粗鲁的模样在她眼里倒更有几分率真坦诚。

“你不问问我干什么去了?”杨同贲主动凑上去献好。

“我不问。”王妃别过脸假装不在乎,“谁知道是不是别家小娘子勾你去了,招呼也不打一声,等我午睡醒你早没影儿了。”

“我哪能够……”杨同贲挤过去刚要搂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全是汗臭,于是臂弯一转顺势把大黄捞起来,圈在怀里,还给了拼命挣扎的狗子一巴掌。

“是军营里有事,我过去了一趟。今年真是热疯了,那群大老爷们儿凑一块儿更不得了,我索性放他们轮流回家歇歇,省得再闹。”

“嗯,”王妃淡淡地应了声,专心忙手里的活计。

“你绣什么呢,一大早就开始绣,绣一天了。”杨同贲将狗头放过去闻了闻,故意搞怪。

提到自己的活计,王妃稍稍有了兴致,将绣绷展示给他看,解释道:

“这小畜生天天热得乱吠乱叫,我给他绣个避暑香囊,省得他嫌我游手好闲。”

杨同贲只觉得这话不顺耳,却说不上来,怀里的狗趁着他发呆一使劲儿也跑了。

宫里的皇帝却不得清闲,他扛着酷暑仍然在修正殿轮番召见官员大臣。尽管冰缸里的寒冰可以稍稍降温,但一遇上让人着急上火的事,几个大臣吵得不可开交,皇帝还是大汗淋漓一脸生无可恋。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休息的间隙,何公公呈上几幅画像,

“陛下,这些是初步筛选的太孙妃人选,您请过目。”

皇帝摆摆手,让他拿去给公主、王妃看。

何公公刚要退下,又被叫住,

“那个……萧吾尔沁的画像……”

何公公心领神会,回答道:

“沁公主的画像由贵妃那里绘制,等选秀开始前会一起给太孙送去。”

皇帝使了个眼色,小声嘱咐道:

“画漂亮点儿——穿条素净点的裙子,眉毛细细长长的,嘴巴粉粉嫩嫩的——那小子就爱这样的……”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笑而不语。

宫里将秀女画像先送到东宫去,却被告知公主不在,一问得知公主前几天就去了郊外宅子里避暑。那宅子后头有一汪清泉,周围绿茵青葱、繁叶遮天,每年夏天杨同喜都喜欢躲那里乘凉。

不仅杨同喜喜欢躲到那里偷闲,周子鹤作为公主船上最资深的拥趸也常年轻驾熟路地不请自来。何况现在宅子里全是他的人,他来去更是自如。

“大人,公主在小叶泉边乘凉,这是公主要的酒,劳烦您一起带过去。”老薛将一小壶甜酒交给周子鹤,然后手一挥后面跟着的众人全都退下,如此周子鹤可以单独去见杨同喜。

小叶泉得名于小山词中一句“小叶风娇,尚学娥妆浅”。初破芽的嫩叶可比少女眉间花钿,一汪清泉也正似女子似笑非笑的眼波。恍惚间回到二十年前,一位懵懂单纯的少女卧在水边,纤纤素指慵懒地撩拨水面,涟漪推远,渐渐波及某人的心弦。她抬头朝来人羞涩地勾唇微笑,一手下意识捂住胸口轻薄的衬纱,欲露还羞的风情随着燥热的风在这片草地洋溢,暧昧与赤诚都不足以形容当时的心动。

此时人非少年,小叶泉依旧。

周子鹤将酒壶放置到石板上,自己就地坐了下来,与杨同喜面对面相望不语,二人心有灵犀般体味悠久的回忆。不知谁先开始怅惘地叹了口气,二人举杯共饮,心底说不出的滋味。

不过多愁善感不是他们的本意,今日是有要事相商。

“选太孙妃的事竟被拖到下个月,恐怕子松不能赶在过年前回来了。”杨同喜打破宁静。

“嗯,”周子鹤稍稍遗憾,“能回来就好,不在乎多等这一年。公主打算什么时候交还东宫掌印,还是说等到太孙妃能管事?”

杨同喜摇摇头,拿不定主意,

“其实东宫掌印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只是有点不敢交出去。他如今处处和我对着干——我这不是把刀递到他手上吗?”

二人沉思片刻后,周子鹤提议道:

“终究不能抓得太紧,殿下就是因为被你处处压制才处处和你作对。不如行缓兵之计,让他放松警惕,也方便咱们以后办事。说不定等殿下自己吃过苦头就不稀罕这些权力争斗,到时候还得你替他善后。”

“只怕事与愿违——我们杨家还没出认输之人。有了东宫掌印他如虎添翼,到时候就成了咱们最大的阻碍。”杨同喜自己想想都无奈地笑起来,“可是他毕竟是我生的,我哪里舍得真对付他,只能哄着惯着。他既然想要,找个机会我就交出去,大不了以后办事更周密些,你那边多操心些。”

杨同喜一直清醒独立,果敢强硬,从未对谁真正妥协过,哪怕是皇帝她都不怕吵不怕争。可是她心里一直觉得愧对杨永霖,当初让这个孩子失去父亲的是她,后来抛下孩子远嫁和亲的也是她,重回都城还能得到孩子的原谅,她便不由自主地退让容忍了很多。

只是不知道这种愧疚会维持到什么时候、什么程度,母子二人又会以什么方式面临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