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坠落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3
1月30日星期三 新西兰怀赫科岛

马克·布鲁克纳正待在他最喜欢的葡萄园里,独自享受着这静谧的时光。这天下午他到达葡萄园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院子里还有其他顾客,大多是老夫老妻。他向大家点头问好,随后在院子尽头一处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一张桌子,让自己随桌子一起隐匿在大贝壳杉树阴下。大贝壳杉厚实的棕色树干上满是热恋中的访客留下的浪漫涂鸦。尽管身处这样的环境,但马克的大脑中并没有类似的回忆,唯有失败的婚姻仿佛还在昨日!周边的人看起来都是成双成对的快乐爱情鸟,他开始觉得自己一个人喝酒与大家显得格格不入。不过,几杯葡萄酒入肚之后,所有的尴尬都消失了。事到如今,看来只有酒精才是他唯一的忠实伴侣。

马克清楚地记得,当他告诉女儿艾维他要搬回新西兰住上一阵子时,女儿一脸的指责。“跑到另一个半球情况就会好转吗?”她愤怒地哭着问他。

确实,他搬回新西兰的初衷是要“让自己振作起来”,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好吧,他已经回来两周了,当然啦,他可没期待一踏上新西兰的土地生活就有所好转。毕竟,他已经和恶魔抗战很久了。前些年他被诊断出患有抑郁症和焦虑症,这意味着他接受了自己需要的所有临床帮助,但他依然坚信自己的问题不仅是道德品性和意志力的失败,而且可以用某种方式更好地与他人聊聊自己。

这是一个温暖而湿润的午后,西沉的太阳为周围的植物染上了最绚丽的色彩。葡萄园坐落在山顶上,这让马克得以尽览整座岛屿的美景——从园子里精心修剪的灌木丛到山下的杏树、酸橙树和梅树,更远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观,毗邻葡萄园的山顶上布满了更多的葡萄园和农场。事实上,如果他把脖子伸到离他最近的灌木丛中,就可以看到岛的最西边和马蒂亚湾,渡轮在港湾航行20千米就能运送居民和游客来往奥克兰。

马克坐在那里想着被他抛在美国的生活:婚姻失败,与女儿的关系破裂,学术生涯遭重创,就算自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物理学家之一,那又怎样?!这个午后唯一闯入他思绪的是昆虫和鸟类柔和的争鸣声。虽然看不到它们,但是他知道在绿叶之间藏着整个生态系统,灰色的刺嘴莺和扇尾鸽在枝桠间跳来跳去,寻找臭虫、甲虫和毛虫。

那是几小时前的事了。现在黑夜已经降临,奥克兰天际线的灯在远处闪闪发光,此时此刻他认为怀赫科岛绝对是地球上最美丽的地方。为什么自己之前没想过在这里多待一阵子呢?他回想起小时候在这里度过的暑假时光,那时的他在父亲的船边游泳、钓鱼、捣蛋。但是,在他搬到美国很久之后,他的父母才在新西兰南部买了退休后住的房子。现在双亲都去世了,他继承了他们的房子。但是他拒绝承认自己已经准备好在这里安顿下来,他仍然怀有渺茫的一线希望,希望自己可以让生活和职业生涯都回到正轨。

第二瓶西拉红葡萄酒下肚,他缓缓地靠在椅子上,凝视着夜空,决定数数流星,心想自己可能是葡萄园里最后一位顾客了。屋内轻柔的音乐穿过庭院传到他耳朵里,他一直听啊听,最后听出了这是法兰克·辛纳屈的歌曲。低吟的歌声飞往木星和火星,这真是太应景了,马克心想,因为他正试图从数百颗闪烁的行星中找到这两颗星球。

回到新西兰肯定是明智之举。离婚带来的压力,在哥伦比亚大学遭受的学术重创,以及自己看走了眼,把学术同事误当知心朋友,结果对方耍了小心机,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也许他真的应该把过去抛在身后,在新西兰安顿下来。这个想法真有这么糟糕吗?他可以想到很多项目让自己忙起来。而且,即使疯过头了,他随时都可以回纽约,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来。毕竟,他还没五十岁呢,他可还没做好随时退休的准备。

他让双眼适应黑暗,这样就能找出最微弱的光点。有趣的是,人们认为所有物理学家都应该熟悉夜空中的所有恒星、行星和星座。为此他崩溃了很多次,不得不向大家解释自己不是天文学家,他做的研究要么是低头看数学方程式,要么是沉浸在复杂的电子工具箱中,用最微小的尺度研究世界,而不是仰望天空。因为色盲,他甚至无法分辨金星和火星。

马克拿出增强现实镜片,以免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叠加信息的干扰。

当每个亮点旁边都重叠着详细的统计数据,夜空便失去了壮美的感觉。当然,随时关闭增强现实推送器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但是摘下智能隐形眼镜让他有一种解放的快感,就像赤脚踩在鲜嫩的草地上。

不过,和很多人一样,马克发现没有AR感觉日子很不好过。AR无处不在,以至于现在人们很难记起那样的年代:视野里没有叠加的即时信息。他不禁惊叹人类能这么快就适应新技术,以至于都忘了这些技术还没出现的时候是怎么过日子的了。就拿他自己来说,他是在互联网诞生几年之后出生的,尽管已经接受过科学训练,马克依然觉得越来越难跟上科技变化的步伐。接触最新技术的时候,马克戏谑自己就像恐龙,因为他更喜欢佩戴老式的AR智能隐形眼镜,不喜欢近年来风靡的“纳诺吉”(Nano-Gee)植入式视网膜。

人们一经发现AR不再需要用户佩戴眼镜或智能隐形眼镜来叠加文本、图像和视频,这个领域便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发生了革命,透过这些数据的面纱人们仍然可以看到周围的物理世界。如果你选择这么做(大多数四十岁以下的人会这么选择),那么你可以从云数据中获取你需要的所有内容,以此作为你视野里的一部分。事实上,如果你闭上眼睛屏蔽外部世界,AR世界还真有它的独特之处。

伯克利大学一个研究小组首先发现了如何控制覆盖视网膜背面的光敏隐花色素生物分子。其中几名成员很快就看到了这一重要突破的价值,并在短短五年内成为世界富豪榜上有名的亿万富翁。一旦弄懂这些蛋白质如何通过云连接的腕带把微小的电磁信号发送到用户眼睛来控制开关,该技术就会得到快速发展。在马克看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双重视觉:现实与增强现实。虽然重叠,但只要稍加练习就可以将这些信息区分开。现在,视网膜上的AR投影效果变得非常好,这项技术的主要问题是用户会把投影与物理世界混淆。

“布鲁克纳教授,需要我为您上点其他吃的吗?”

背后传来的柔和女声把马克从思绪中拉回现实,原来是葡萄园主的女儿梅丽莎在和他说话,她夏天在这个石头酒庄(Stony Hill)当服务员。她巧妙地隐藏了不耐烦的情绪,期待着打烊。

“谢谢你,梅丽莎,不用了。喝完这杯我就走。”然后他补充说,“真是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害你下班晚了?”

“没事儿,”她笑着说,“我老爸付的是计时工资。”她收起了邻桌的一盏小灯,将四把椅子推到桌旁。转身回屋之际,她抬头看了看夜空,“夜空可真美啊,是吧?这一切旋转得色彩斑斓。”

马克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转身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哦,天啊,是极光!”他倒吸一口气,“太惊艳了!”太平洋上方的夜空熠熠生辉,闪着白绿相间的漩涡,花样一直在变,美得夺人心魄!

马克认为这一美景为今晚画下了完美的句点。他们一起凝视着葡萄园屋顶左侧越来越强的一道光线,这道光慢慢地落到他们身后,最后消失了。屋顶右侧也有同样令人惊叹的图案。他和梅丽莎一言不发,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然而,随着这一美景带来的新奇感逐渐消失,马克有了另一种微妙的感觉:他错过了一件明显的事情,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虽然酒精减弱了他的分析能力,但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萌芽并长大。突然,他想起来了!他在脑中快速核对,确认刚才所看到的方向无误。他所看到的激动人心的南极光完全是错误的方向!本应该出现在南方的天空,朝着南极点,但这个却在北方。见鬼了,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