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霸王之辅
洛邑王城笼罩在一片阴寒之中,而南国楚营则是无限峥嵘!楚王志得意满,楚人喜气洋洋,正忙祭祀!楚武王早已下令,命巫尹祭祀太一神,以壮楚国霸业。“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有周一代,祭祀为国家礼典重中之重。与其他列国不同,楚人专于夜间祭祀。祭坛设于楚军大营中的一块空地上,坛上陈设三只硕大的圆鼎,分盛着牛牲、羊牲、猪牲。鼎前又有一条香案,案上置有三具铜簋、两只竹笾、两只木豆,分盛鹿肉、鱼肉、稻米、果子、腌菜、花椒、香草等祭物。又有两只铜罍、三只铜爵,供的是桂酒瑶浆。尤其祭坛上那些青铜铸造的鼎、簋、罍、爵等祭器既庄严肃穆又精美异常,夜色中透着清亮之光,令人不由自主生出恭敬之心来!楚武王率文武众臣于祭坛之前躬身端坐,膝下是清一色的茅席。这其中,斗穀於菟也从青林山驻地赶来,诸事繁多,祭祀最紧,尚未与管鲍他们见面。
是夜微风轻拂,满月如盘,清辉中,偌大的营中一片雪白。祭坛正中已经燃起篝火,火星四溅,烈烈红焰如同蛇一般扭动跳跃不已。“歌舞娱神啰!”话音刚落,左有钟鼓,右有琴瑟,诸种妙音齐响。巫尹与十余个女巫皆穿五彩华服,腰佩香草,围着篝火跳起舞来。
那巫尹是主祭,年逾半百却依旧是处女之身,每次祭祀,神灵总要借助她纯洁的肉身来传达上天的旨意。
楚武王微闭双眸,伏地三拜。有侍者捧来一个木盒,内盛玉器和丝帛,为国君亲献祭品。楚武王接过,双手捧着走过篝火,献上香案。顿时钟鼓琴瑟之音更亮,乐舞欢呼之声更响,楚武王禁不住回头望一眼火光中跳跃的女巫们。
左首有侍者捧来满满一束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苞茅草,恭恭敬敬立放在楚王面前。那苞茅是刚刚收割的新草,每一茎都精挑细选,碧绿油亮,闪着水光。右边又有侍者捧来一只玉盘,盘中置有三尊桂酒。楚武王取一尊酒,望着苞茅,高声言道:“无上的太一神啊,请降临我楚,享我祭酒!熊通自继位以来,无时无刻不敢懈怠,誓愿扫平江汉,称霸一方!三日后,十五路诸侯将齐聚沈鹿,公推楚国为江汉伯长!此乃大楚百年不遇之大机!熊通自知德寡才微,难当大任,但天降大任,又岂敢妄自菲薄!前途吉凶未卜,今夜特设祭坛,虔诚祈求太一神赐福!助我荆楚成就霸业!”言毕,将三尊桂酒逐一浇向苞茅。那酒顺着直立的苞茅草束,从上往下滴滴滑落,酒渗于草,越渗越少,末了只有些许滴落到地面,仿佛那酒是被苞茅喝了一般。
此为“苞茅缩酒”,是有周一代祭祀的一项重要仪程,其意代表神灵享用了人们的供奉,为吉祥如意之兆。苞茅于是成为祭祀的贵重礼品,价值连城。苞茅只产于南方楚国一带,就连周王室的苞茅也需要楚国进献,所以有“楚贡苞茅”之说。但自熊通僭号称王以来,楚国便不再向东周王室进贡苞茅了。如此悖逆之举更使楚国为天下诸侯所声讨,此为后话。
女巫们越舞越欢,个个沉醉,仿佛无我。楚武王归席,闭目又拜。那巫尹嘴角含笑,手舞足蹈,身躯柔软如蛇,绕火一周,却到楚武王面前狂跳不止。其余女巫们也如水一般围上来。楚武王略感惊恐,正不知所措,一刹那间,却见巫尹脸色陡变,一声狂呼,浑身抽搐,立时倒地,仿佛不省人事的样子。众女巫也停下舞步,分一左一右两列,屈膝跪于巫尹身边,齐声垂头呐喊:“太一神!太一神!太一神……”虽说是喊,但又似齐声歌唱一般。
楚武王慌忙伏拜于地,道:“恭迎太一神!”身后众臣随之亦拜。在一片恭敬中,巫尹缓缓起身,闭目端坐,凭空几声大笑。奇怪的是听那声音并非巫尹,倒像是一名雄壮的男人。那声音道:“楚王所谓霸业,何足道哉,有如囊中取物!天下霸主,必有楚之一席!但当下楚国营中闯入一只斑斓猛虎,正是日后荆楚大业的绊脚大石,你们知道吗?”
此番祭祀,本意是要为三日后沈鹿之会楚国称雄江汉而祈福,怎么好端端地又忽然冒出来阻碍楚国的一只什么猛虎?!委实大出意外。看巫尹之意,仿佛在说沈鹿之会没什么,但是楚国新近遇到了日后的强敌!楚武王大惊失色,身后众臣如斗伯比等也是一片骇然。楚武王道:“猛虎……虎?敢问太一神,虎在何处?”
那声音笑道:“正在眼前。这片营地的东北方,有一只锁虎的囚笼,国君难道不知?”
楚武王愈加迷茫,追问道:“熊通愚钝。请太一神明示,这猛虎是谁?这猛虎是吉是凶?如何对付这只猛虎?”
那声音应道:“克虎者,虎也。我有谶语,国君谨记。北有虎,南有虎。虎令尹,霸王辅。五十年后,汉水斗虎。”言罢,又见巫尹从脖下项饰中摘下一颗玉珠,轻轻一弹,那珠子凌空飞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坐下席中斗穀於菟的额间。
斗穀於菟微痛,轻叫一声,不知所以,斜睨落在眼前的玉珠,伸出右手想去捡却又缩回。楚武王及众人不约而同向斗穀於菟投以异样的目光。斗伯比情知此事非比寻常,更是惊得心如撞鹿。
巫尹仰天长啸,火影中声如霹雳。待啸声散去,巫尹如一尊石像,轰然倒地,仿佛没了气息。须臾,似乎又回过神来,缓缓坐起。巫尹像是很累,疲惫说道:“我回来了。”侧耳听去,此时之语才是巫尹自身的声音。众人知道,这是太一神已经离开她的肉体走了。有三五个女巫过来,将她搀扶到一边休息,然后那些女巫又手挽着手,围着篝火继续跳起舞来。两边的钟鼓琴瑟也改奏起舒缓的乐章来。
楚武王无意乐舞,一味沉思起刚才巫尹谶语的深意。心中虽然翻江倒海,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楚武王扭头望向斗伯比,示意上前。斗伯比蹑手蹑脚过来,躬身坐于右侧。楚武王问道:“巫尹谶语何意?珠子打向公子斗穀於菟,又是何意?”斗伯比深知祭祀谶语乃是国家大计,何况自己的儿子也卷入其中,若非大福便是大灾,心中着实忐忑难安,当下推托道:“恕我愚昧。国君下问,斗伯比不得而知。巫尹掌管国家祭祀重典,谶语之事,当无所不知。”楚武王嘿嘿一笑:“斗先生乃楚国第一大才,也有不知之事?”斗伯比只垂头不语。
等不到祭祀完毕,楚武王携斗伯比就来到巫尹面前。楚武王道:“请得太一神为楚祈福,巫尹劳苦功高!寡人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谶语道:‘北有虎,南有虎。虎令尹,霸王辅。五十年后,汉水斗虎。’究竟是何意思,还望巫尹明示。”
巫尹盘坐在苞茅草编的蒲席上,月光火影中更显得脸色有些苍白,她声音略带沙哑,缓缓道:“国君不必迷茫。借我楚国祭祀之际,当今天下南北两大奇才不期而遇。此二人均是令尹之才,霸王之辅!所谓虎令尹,霸王辅也。只是眼下两人年少,均隐于草莽,未来各自辅佐南北雄主,大约五十年后,汉水之岸必有一场龙争虎斗!”令尹,为东周时代楚国境内的最高官职,相当于后来的相国。谶语暗示,两人都是辅佐王霸之主的相国大才。
楚武王心惊,“南北争霸,必是我楚国与北方之国争霸,不知这北方之国是哪一国?南北之争,孰胜孰败?”
巫尹闭目道:“太一神言尽于此,楚国好自为之。”
斗伯比忍不住又问道:“这南北二人,既然已经聚集在今天楚营,即是已现端倪!敢问巫尹,南人是谁?北人是谁?”
巫尹忍不住呵呵一笑,道:“先生乃我楚国第一智谋之士,今日为何如此茫然?当今楚国,不是正有一只被老虎乳养了的虎子吗!南虎者,正是令公子斗穀於菟!北虎,正囚禁在楚军营中之艮(东北)方,除北虎外,另有同行三人。你等自去寻访。哎,这北虎正是我楚国称霸的天敌!北虎不亡,楚霸无望!”
“北虎不亡,楚霸无望!”巫尹之言,明明是在说——只要有北虎在,楚国便称不了霸!楚武王闻言却哈哈大笑起来,眼中射出两道寒光:“他既然已经来到我楚营,休想再活着离开!杀了北虎,我看哪里还有阻我霸业的天敌!哈哈哈哈……”楚王狂笑,陡然又变色道:“传令!全营搜捕,尤其营中之东北更是要滴水不漏!非我楚人,无论南北,一并捉了来见我!”
坛下甲兵匆匆领命而去。祭坛上忽然弥散出一股血腥气来,满席文武皆是一片惊骇。巫尹却紧闭双目,对着天上明月幽幽自语道:“各安天命,好自为之。”
祭祀已毕,女巫撤去。祭坛之上,火光烈烈,楚武王抚剑挺立,直面群臣,慷慨激昂道:“我之先祖本是火神祝融之后,源出黄帝一脉。商时为中原王朝所不容,不得已南迁丹阳,至周时被封为子爵小国。筚路蓝缕,大启群蛮,历时三四百年之久,方有今日之大楚!熊通自立为王,必要扫荡东西,踏平南北,为天下霸主!上仰太一神护佑,下赖群臣鼎力相助,楚国霸业指日可待!——然而!今夜神灵降临,却传下南北二虎争霸的谶语,告知我们一只北虎已经来到我们楚营!此人日后正是我楚国称霸的劲敌!寡人问你们,怎么办?”
“杀了他!”下面一呼百应,各位朝臣、大夫是又惊讶又愤怒,个个咬牙切齿。“杀?”斗穀於菟却是满脸疑虑,瞟一眼四周,心中不住嘀咕道,“几句谶语而已!为谶语而杀人值得吗?岂非堂堂楚国之笑柄!国君啊国君,你的胸怀为何如此狭隘!”斗穀於菟到底年幼,自然不知巫之谶语在当时人们心中的分量。
楚武王霍地挥动一下衣袖,下面立时鸦雀无声。楚武王傲然笑道:“阻我荆楚霸业者,逢虎杀虎,遇龙斩龙!普天之下,莫敢不从!”
正雄谈阔论间,只见管鲍四人被戈矛逼着押了过来。却说管鲍几个正在帐中闲乐,说一些列国诸侯的青铜趣事,两队楚兵不由分说,闯进来就抓人。管鲍迷茫无措,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跟着走。苌楚、春生更是吓得满头冷汗。来到这里,管仲机警地左右瞧去,见四周陈兵布戈,中间设有一坛,火堆正旺,并有香案、大鼎、酒器等物,料想必是祭祀之地。又见楚国众多官员簇拥之中,有一人上衣下裳,头戴冠冕,抚剑立于火光之中,浑身上下透着王霸之气,管仲不由一惊,料定此人必是刚刚僭越自立的楚王!“又是祭坛,又是楚王的,我们为什么会被押到这里?”管仲如同坠入一团迷雾之中。鲍叔牙更是懵懂。
楚武王问道:“此四人是何人?”
“乃郑国商人。此人是管仲,此人是鲍叔牙,后边两个是随行伙计,一个叫苌楚,一个叫春生。”有武士答道。
“商人?商人为何会拘押在我楚军营帐里?”
“禀楚王,此四人行商,途经青林山,被公子斗穀於菟……”武士正要详说,却被一人高呼“楚王”打断。只见斗穀於菟急急忙忙跑过来,对楚王施礼道:“这四个郑国商人的确是被我拿住的,但只是请来营中暂住,而非囚犯。那日……”斗穀於菟不敢隐瞒,口若悬河,滔滔讲到巡视青林山如何偶遇管鲍,管仲于虎饮泉如何谈论楚国军机,当时楚随两国大战在即,为谨慎起见,又如何将管鲍四人请往楚营等事一一道来,又道:“楚王英明!管仲等不过是一介布衣,市井小贩,一时兴起,戏谈国政,自娱而已,于我楚国并非戴罪之身!如今楚随之战尘埃落定,理应放此四人北上而去。”
与斗穀於菟山泉一别,管鲍也甚是想念,不想再度相逢,却在楚国大营祭坛之上!管仲与鲍叔牙见斗穀於菟方才一番禀述,欣慰地点了点头。此时二人如梦方醒,原来只因虎饮泉一番狂论,竟惹祸至此!真是祸从口出啊!鲍叔牙偷偷贴近管仲,轻声道:“兄弟好眼力,这楚国国君的心思,你竟然知道!”管仲悄悄应道:“岂止楚国!天下之事,管仲无不明了!”说着,得意一笑。
楚武王却听得惊悸难安,虽然面上强装镇静。“倘若此人说破我计,再报知随国,那么青林山之战,惨败的就可能是楚国了!幸亏此人被斗公子看守在营中!”楚武王心中暗忖,不由打个冷战。
楚武王踱步来到管仲面前,一言不发,只上下打量。又想了想巫尹的谶语,看来“北虎”必是管仲无疑!楚武王沉默半晌,猛回头瞪着管仲道:“你就是管仲?说破我楚国伐随大计的,就是你吗?”
管仲低声答道:“正是管仲。我乃一介布衣商旅,不过胡言乱语,误打误撞。”
“能撞到国家大计,这一撞可是非同小可!管仲,寡人问你,你是郑国人,为何千里迢迢来到随国行商啊?”
“不敢欺瞒楚王,我来随国只为采办黄吕,发点小财。小人是个贪财的人。”
“大胆管仲!你等只是贪财吗?黄吕岂是商人可以买卖的?依周之礼制,私贩黄吕,乃国之重罪!寡人要杀你的头!”
“周天子为桓王,大王为楚王!请问楚王:周礼何在?”管仲不卑不亢,对答如流。此语非同小可,楚武王一时被反诘而不能答。
下面有一大夫厉声喝道:“管仲,你好大胆子!胆敢质问我们楚王!”
管仲回转身,瞧着那人轻轻回道:“岂敢。楚王下问,不得不答。”
半晌沉默,彼此无语。
楚武王哈哈大笑,打破沉寂,解嘲道:“周礼何足道哉!‘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你私贩随国黄吕,即是触犯随国律法。此罪不可恕!今楚随两国已然结盟,我要替盟国治你的罪,杀你的头!”
“敢问楚王,私贩黄吕,定要杀头吗?”
“其罪必诛!多此一问!”
“有一人,举倾国之兵,设奇诡之谋,青林山下,一战败随!所谓伐随者,非随也,乃随之青铜黄吕也!此人之意,乃是要劫掠他国之宝,据为己有!敢问楚王:私贩黄吕,其罪当诛,霸占青铜,其罪几何?”管仲慷慨激昂道。
此语一出,当下一片哗然。楚国伐随,其最大的战略意图,便是图谋控制随国境内的青铜矿山,那是一座兵器之山,那山一旦攥入掌中,便可以源源不断地打造出无数的青铜兵器出来!其中隐藏的利害关系,大家嘴上不说,都是心知肚明罢了。“伐随不为那座青铜山,却是为何?这个管仲好一双尖锐的眼睛,好一张伶俐的口齿!可惜如此人才,偏偏是那北虎,恨不能为我所用!”楚武王心中暗暗慨叹不已。
管仲一时言语得势,逼得楚国上下竟无一人可答,双方又是一阵沉默。
明月无声,祭坛之火毕毕剥剥地发出几声爆响。楚武王拖着长长的身影,若有所思,缓缓踱了几步。楚武王唰地拔出腰间佩剑,插在脚下地上,大笑道:“寡人伐随,就是为那青铜宝藏!当今天下,罪与不罪,唯在掌中利刃,岂是那口舌之争!”而后瞪着管仲,冷冷道:“好管仲,只是可惜了,可惜了啊!真北虎也,霸王之辅也——天幸神灵护佑,北虎入我囊中!”言罢猛然离去,大步走到斗穀於菟面前道:“克虎者,虎也!谶语所言非虚!斗公子忠于职守,及时收押可疑之人,于楚随之战大大有功,寡人重赏!——赐斗穀於菟大夫爵!待其年长后,寡人再行重用!”
“谢楚王赏赐!”斗穀於菟慌忙伏地拜谢。斗伯比也赶忙称谢。众人也拥过来,齐向斗氏父子道喜。气氛瞬间轻松了许多。
“来人!”楚武王喝一声,众人又愣住了!只听楚王命道,“速将管仲四人斩首,以祭我荆楚大地的太一之神!”
管仲与鲍叔牙面面相觑,大惊失色。对于楚武王的“北虎”之论正懵懂不解,谁知杀身之祸又从天而降!管仲自然不知道刚刚发生的祭祀谶语之事,总觉得方才眼前种种,突兀横来,迷茫不明,仿佛从五里雾里又飘上了十里云中——唉!自从虎饮泉后,总是莫名其妙地被人摆布,真不知我之所作所为,到底惹了何方神圣?身后苌楚、春生更是喋喋叫苦。管仲大怒:“楚王!为何要杀我四人!你给我说个明白!”
“管仲,休要怪我。祭坛之上,巫尹带来神灵的旨意,你乃阻我楚国称霸的北方猛虎,我岂能容你!”楚武王厉声道。
不想管仲仰天一阵狂笑!“都说楚国巫风盛行,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管仲冷冷地望着楚王道,“管仲一介布衣,进取无门,沦落市井,聊以自食,如此蝼蚁一般的小小角色,何能阻碍你们楚国的霸业!因巫语而杀人,视小人如巨患,楚王岂有霸主之风!既如此,杀管仲一人则可!放了我这三位朋友!”
鲍叔牙挺身而出,将管仲拦在身后,大声道:“残暴不仁的熊通!僭越礼法的乱臣!杀我鲍叔牙即可,我替管仲祭你们的巫神!”
管仲深情唤一声“鲍兄”。楚武王走过来,斜睨鲍叔牙道:“你是管仲什么人,竟能为他舍命?”
“管仲与我,朋友也!”鲍叔牙凛凛道,“朋友之情,非你这乱臣贼子所能懂!”
“哈哈哈哈,准了!勿要争抢,四人一并杀了!黄泉路上也好多几个伴侣,免得冷冷清清!”楚武王一边狂笑,一边狠狠地挥了挥手。
“不可!”斗穀於菟急忙跑过来,拜道,“大王乃一代雄主,胸怀四海,气吞八荒!管仲等不过布衣草民,苟活乱世而已,何至于必死!即使谶语成真,南北虎峙,也当于两军阵前一决雌雄,此方为霸主雄风!大王若此时杀了管仲,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斗穀於菟如此说,引得楚国群臣一时躁动难安。“不得无礼!”斗伯比赶过来斥道,又急忙向楚武王赔罪。楚武王微微笑道:“令公子年少,尚不足以论大道!巫之谶语,岂可儿戏!我必杀之!休要多言!”
斗穀於菟又要劝阻,被斗伯比止住。斗穀於菟回首望向管鲍,见两人若待宰羔羊,更是忧心如焚。正无奈间,斗穀於菟忽然急中生智,大喝一声:“杀!”众人都是一愣。
斗穀於菟缓缓道:“管仲该杀!禀楚王,容斗穀於菟再进一言:今日祭祀已毕,神灵归天,不宜再行杀戮。三日后国君将于沈鹿台大会十五诸侯,楚国势必雄霸江汉!当此千秋功业之际,再杀管仲,以祭霸旗,岂不是更妙?”
此语颇为中听,惹得楚武王心花怒放:“甚好!就依斗公子,将管仲严加看管,待三日后血祭沈鹿!寡人要用北虎之头,为楚国霸业开路!”
“楚王英明!楚王英明!楚王英明……”一片欢呼雷动,楚营上下仿佛燃起了兴奋的烈火,声彻云霄!然而呼声越高,管鲍四人越是惊怖难安。
众人依令而行。管鲍四人被押回原帐,严加看守。楚王与众臣返回国君大帐,再奏雅乐,又摆宴席,分享祭肉祭酒,一时间觥筹交错,钟鸣鼎食,直乐到东方拂晓方才散去。
这边厢,管仲与鲍叔牙性命悬于一线,焦虑难安,哪里坐得住!灰暗的囚帐中,一前一后有两盏高足铜灯的火焰左右摇曳,照得四人身影如风飘动。鲍叔牙道:“楚人巫风最盛,今夜楚巫传下谶语,熊通也下了杀令,你我四人必死无疑!不如趁着今晚月光,我们联手杀出去!逃出一个是一个!”
苌楚闻言身子一软,瘫坐在案边,唉声叹气。春生急得哭道:“我不要被人杀,我也不要杀出去!我怕……呜呜呜呜!”
“不可!”管仲拦道,“此地乃楚王大营!布局缜密,法度森严,到处哨探,满地精兵,仅凭你我匹夫之勇,冲不出一丈远,必妄死于乱军之中!”
“依你之言,只有等着三天后任凭熊通杀头了!”鲍叔牙勃然大怒,忽然冲着管仲厉声道,“贪生怕死,任人宰割!管仲为何如此懦弱!”
自相识以来,管鲍相敬如宾,鲍叔牙什么时候曾对管仲这样失望过?训斥过?管仲当下也是血气喷涌,愤愤道:“我岂是怯懦之辈!只是如此求生,与死何异?”
鲍叔牙更恼,大吼道:“我愿夺命而死!绝不待毙而亡!”
管仲道:“鲍兄息怒,请暂忍一时,容我谋个万全之策……”
“忍!忍忍忍!我忍不了了!”鲍叔牙发狂一般,举起拳头就砸向木案,震得铜灯跌落下来,恰巧苌楚正倚案坐在灯边,有灯油溅上苌楚衣襟,立马就着起火来。苌楚大叫,蹦起来就拍打着灭身上的火苗,春生也赶过来帮忙。
铜灯打翻后,帐中陡然间更亮。这当儿,帐外守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人提着铜戈匆忙进来,大声怒道:“又吼又叫的干什么呢——哎哟,你们这是要烧了衣裳玩儿哪!”说着就嘿嘿嘿笑起来。
灯火影中,守卫一怒一笑,倒激得鲍叔牙灵光一闪,计上心头,只见鲍叔牙霍地从地上捡起铜灯,左手拈出灯捻,右手举着就将盏中残剩的灯油一饮而尽!如饮美酒一般!守卫惊呆了!管仲三人也一时蒙了。
鲍叔牙尽饮,大笑三声道:“痛快痛快!只是太少!”又立马变了脸色,冲着守卫冷冷道:“鲍某人就这一个偏好,爱喝灯油!三日后我就要被你们大王杀掉祭旗了,死前让我喝个饱!快去!与我取一大缶灯油来!不然,我今夜就烧了你们这个营帐!叫你们失职而死!哈哈哈哈!”
鲍叔牙豪气干云,早把守卫震慑得魂魄俱销。管仲也急忙道:“快去快去!不然等我大哥犯了灯油瘾,早晚把你们活人当作灯油喝掉!”
那守卫晕头转向,七分惊诧三分恐惧,只“好好好”几声,便出帐寻找灯油去了。
守卫刚走,管仲扶着鲍叔牙,正想问一句“鲍兄,你这是”?话未出口,却见鲍叔牙挣脱管仲,一个箭步抢到帐壁一角,哇哇哇就呕吐起来。灯油入喉,实在恶心得难受,刚才硬是被自己一股狠劲儿强压着,现在是真坚持不住了!
鲍叔牙呕了又呕,春生见状,忙端了半碗清水来漱口。鲍叔牙漱了口,略觉几分清爽。碗中水尽,春生又端来一碗。鲍叔牙接了水碗,自觉好笑,就忍不住呵呵笑起来,笑了几声,又呕起来,停了片刻,又忍不住笑。管仲更是压抑不住,仰面大笑不止,苌楚、春生也乐了起来。霎时四人心花怒放,早忘生死。
直漱了三碗水,鲍叔牙方才转好,于是用衣袖拭口,回转身坐在灯前。管仲依旧乐呵呵,这才问道:“鲍兄啊,你什么时候染上的灯油瘾啊?”
鲍叔牙正要张口,却见方才那个守卫果真抱了一只陶缶进来。守卫犹带三分恐惧之色,只进帐几步就将陶缶放在地上,嗫嚅道:“这个……灯油,一缶……放这里了……”说完倒退着抽身欲出,仿佛帐中囚着的是几只恶魔。
鲍叔牙抿嘴嘿嘿一笑,道:“谢了。”那人急忙退出去了。
鲍叔牙双手抱了那缶,轻轻放在案上,揭开盖子,灯油气味迎面扑来,鲍叔牙忍不住又是一呕,慌忙又将盖子盖上。
四人灯下坐定。鲍叔牙左右环视,又轻轻咳嗽两声,示意大家小心帐外有耳。鲍叔牙低声正色道:“为今之计,只有舍命一搏。我刚才喝那几口,只为赚这一缶灯油。有此一缶好油,烧他楚营十个八个大帐不在话下。我们等到寅时,楚兵疲惫昏睡之时,杀了守卫,纵火焚营!那时楚营必乱,我们浑水摸鱼,趁乱逃出!”
管仲不语,眼光却转向灯影中的那车黄吕。苌楚也顺着瞧了瞧那满满一车的心血,皱着眉头道:“黄吕怎么办?如何能带走!”可不是嘛,四人千里奔波,弄得命悬一线,说到底不就是为了这一车黄黄的石头吗?
鲍叔牙慨然道:“性命尚且不保,何况一车黄吕!扔掉!”
苌楚、春生听了垂头丧气。管仲见鲍叔牙心意已决,便也决定生死与共,当下把心一横,拱手道:“鲍兄既如此说了,弟便唯命是从!你我兄弟生死一处,权且赌他一赌!”
……
时间一点一点流去,灯火摇曳中,已过寅时。此时人们睡意正浓,帐外楚营一片沉寂。管鲍两人不约而同起身,令苌楚抱了灯油之缶,和春生守在帐后,熄了帐中灯火,一个背负长弓,暗暗握了一支长箭,一个腰悬利刃,手中操着一柄短刀,摸着黑,蹑手蹑脚走到帐门边。两人于朦胧中互相点头致意,猛一下同时冲到帐外,三下五除二,一箭一刀,就将帐外两名守卫变作尸体拖了进来。鲍叔牙犹怕那人不死,狠狠地又补了两刀。管仲向内一挥手,轻声道:“快!”苌楚、春生便抱着灯油,急忙跑过来。
帐外,巡逻哨兵刚刚通过,此刻空无一人。管鲍见东首边不远,营帐密集,几只硕大的火炬被高高支起,照得眼前道路清晰。二话不说,几人旋即冲了过去。管仲从苌楚手中抢过油缶,路过一个营帐就朝帐上倒油,不敢太少,也不能太多,一路倒去,过了十帐,灯油用尽。鲍叔牙取过来一只火把,挨个点油,纵起火来。须臾间,十个大帐同时火起,烈焰冲天,燃成一片!不断有人从火帐中冲出,随着几声杂乱的呼喊“救火啦”,楚营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见计谋得逞,鲍叔牙与管仲相视一笑,然后找个冷清的暗角躲了起来。
管鲍四人躲在远远的一个被黑暗笼罩的营帐背后,看着众多楚兵被吸引去火场救急,那里乱得不可开交,而这边正空出一条无人大路出来。四人互致眼色,拔腿就朝这条大路上逃去。
未行多远,迎面撞上一队楚兵,对方不由分说,挥舞长戈就杀过来。管仲发箭,有两人应声倒地。这当儿,有喊声“不要逃了郑国商人”传来。管鲍四人改道,挑着能下脚的地方就跑。然而偌大一个楚营,道路不熟,想要徒步逃出,谈何容易!不一会儿,眼见三面楚兵合围过来,管仲带着苌楚、春生一边打着,一边躲着,一边逃着,慌乱中一回首,唯独不见了鲍叔牙!
管仲正叫苦间,却见前方几个营帐中间的一块空地上,火光中,鲍叔牙大战正酣!短刀早不知丢到何处,鲍叔牙手中抢了楚兵一条铜戈,左横右扫,舞动如风,声声怒吼,摄人胆魄,仿佛一头咆哮的猛虎,竟令一排又一排的楚兵翻身倒地而去!鲍叔牙,分明是一员虎将!相识至今,管仲从未见鲍叔牙如此勇武,只是逃命要紧,又何必恋战!管仲当下叹道:“鲍兄刚猛彪悍!只是逃命要紧,又何必逞一时之勇!”
忽然鲍叔牙左臂被一矛刺中,不待发出惨叫,肩头又被后面一支铜戈划伤。管仲大叫“不好!”便冲过去。未及鲍叔牙身边,见鲍叔牙微笑着望着自己就倒了下来!万急时刻,眼见一团楚兵拥上去,无数戈矛就要刺下来,片刻间鲍叔牙即将身穿万洞而死!管仲霹雳一声狂吼,从怀中掏出斗穀於菟赠送的玉佩,高高举起,大声喝道:“斗穀於菟!谁敢杀我!谁敢杀我!”
这一声喊果然非同一般!长戈铜矛纷纷从鲍叔牙身上撤了下来,众楚兵回转身,将兵刃指向管仲。管仲不慌不忙,举着玉佩大步走过来,俯身扶起带血的鲍叔牙——好在只是外伤,并无性命大碍。鲍叔牙低头,气喘吁吁,用手捂住臂上伤口。这时,苌楚、春生也跑过来,看着鲍叔牙的伤口,皆心疼不已。
管仲凛然不惧,踱着大步,将玉佩逐个推到每个楚兵面前,昂然道:“此乃斗穀於菟的贴身玉佩,楚人哪个不识!我等乃是斗穀於菟请来的贵宾,你们谁敢杀我!”
楚兵顿时愣住。半晌,其中一个武官模样的大汉道:“玉佩倒是斗公子的玉佩,只是你们与斗公子的事情,尚需请斗公子说个清楚!来呀,押回去,严加看守!再有失误,军法从事!”
管仲算是松了一口气,又大声道:“速请斗穀於菟来见我!”楚兵哪里理会,四人被长戈铜矛逼着又押回原来帐中去了。
此时鲍叔牙放的那把火已然被扑灭,囚帐也被重新收拾,管鲍四人又被撂回帐中了。幽暗的铜灯下,管仲与鲍叔牙扯了身上衣襟包扎伤口,只见鲍叔牙依旧眼角挂笑,满脸疲惫道:“管仲啊,你我玩到头了……不用忙了,睡……睡吧,死了也要做个睡鬼,呵呵……呵呵……”说罢果然倒头睡去。苌楚、春生却是满腹焦虑,两人拥坐在榻上,各自沉默,任凭黑影笼罩着自己。
管仲无语,独自一人静坐案前,对着灯火呆呆出神。管仲心中翻江倒海,沉思道:“冒险出逃虽然失败,但切不可放弃求生之念!楚营势大,我等力单,若要虎口逃生,只有出其不意,以计取胜方可!然而,计从何来?何来……”管仲冥思苦想,忽然思忖道:“何不将斗穀於菟诱来,然后挟为人质,逼迫楚兵让出一条生路来!那斗穀於菟乃楚王最为倚重的令尹斗伯比之子,非同小可,有他为人质,满地甲兵,空无一用,必然可以谋得全身逃出……”
正思谋间,管仲忽然听得帐外有窸窸窣窣之声,像是守卫换岗,又像是在窃窃私语。管仲机警,以为有变,慌忙取了弓箭,又拍了拍鲍叔牙,唤他醒来。鲍叔牙一个激灵霍然起身,挺直腰板,与管仲并肩而立。
不一会儿,有一楚兵低着头,蹑着脚,悄悄进来。入帐抬头,却是乔装改扮的斗穀於菟!原来斗穀於菟也正在思谋救人良策,不想管鲍一夜也等不得,居然抢先纵火出逃,以致鲍叔牙险些丧命!斗穀於菟深知事态严重,便天亮也等不得,摸黑来见管鲍。
鲍叔牙立时火冒三丈,苌楚、春生也霍地站起,鲍叔牙怒道:“又是你!都是你害的……”
斗穀於菟重重“嘘”了一声,鲍叔牙把另外半截话咽了回去。管仲急忙上前道:“鲍兄,斗公子分明是来帮助我们的!”
管仲一提醒,几人顿感急迫,个个屏住呼吸。管仲挽住斗穀於菟,行至后帐。周围好静,只听见微微的虫鸣和木叶之声。五人胡乱坐定,斗穀於菟深行一礼,压低嗓音道:“害得诸公受苦,斗穀於菟之罪也!火烧楚营之事,我已尽知——鲍兄,你的伤势如何?”鲍叔牙抬起受伤的手臂,道:“一点皮外伤,算不了什么。”斗穀於菟接着道:“天幸鲍兄无恙!青林山中一番曲折,你我尽知,自不必说。夜间楚国祭祀,巫尹传下谶语:‘北有虎,南有虎。虎令尹,霸王辅。五十年后,汉水斗虎。’预言管仲将为北国猛虎,霸王之辅,几十年后正是楚国称霸的劲敌!所以楚王痛下杀心,必要除之而后快。我与君等相识于虎饮泉,大有惺惺相惜之感,岂能坐视朋友如此枉死!斗穀於菟乔装改扮,不请自来,正为营救诸公……”说着,斗穀於菟以衣袖遮住灯火,噗一声吹灭了。几人默默围过来。斗穀於菟轻声细语,声若蚊蝇。管鲍等侧耳细听,连连点头。管仲心中暗暗乐道:“我正思劫持斗穀於菟之计,不想人家自己送上门来!不过,此人乃真君子、大丈夫!不用我们费心了!”当下一番密谋,计议已定。
又过两日,如过两年。
夜幕降临,阴风拂动,天边一轮残月若隐若现,楚营中并未见到其他异常。鲍叔牙浑身燥热,不住地于帐中踱步,苌楚、春生不知所以,各拿了一只橘子在掌中翻来覆去地玩。管仲则静坐在案边,只望着铜灯出神。光阴在灯影间跳跃,渐至明月东上,夜色渐深。
忽听得帐外有人大踏步走近,带着些蒙眬醉意,大声道:“兄弟们辛苦,我家公子抱来一缶酒,送……送给管仲喝!这可是送行酒哇,送行……待明日斩了管仲,兄弟们就不用这般辛苦了,呵呵呵呵!”
像是长荆的声音。管鲍四人赶忙贴着帐壁窃听。那人又倒了一碗酒,道:“这酒甚好!只是送给死人喝,可惜……太可惜了!我再喝点……嗯!来来来,兄弟们也喝!不过……每人只能小半碗,莫要误了正事!给管仲留……留一口就好,我好给公子交差!来,喝!喝……”
帐外便争起酒来,嬉笑之声闹成一片。有几人吵着说:“不够!”又有声音骂道:“滚!”管鲍默默静听,情知斗穀於菟安排的救星已经到来,不由紧张,个个额头渗出汗珠。
不一会儿竟没了一丝响动!苌楚、春生小心起身,正要到帐外看个究竟,却见霍地一下有两人破门而入——正是斗穀於菟和长荆!长荆手中抱着一团黑物,分外入眼。
斗穀於菟匆忙一揖,道:“诸公久等!事不宜迟,快快换上军服,扮作兵士,我带大家出营。”管仲、鲍叔牙也不言语,只还一揖。长荆将怀中黑物放在案上,是四套楚军军服。管鲍四人胡乱罩在身上,而后随着斗穀於菟急急出帐离去。
帐外守卫不省人事瘫卧在地上,他们饮的酒中被长荆下了迷药,要睡上一整夜才会醒,而斗穀於菟带来的六名亲兵守着两辆车正在等候。那两辆车,前面是斗穀於菟的墨车,后面的却是管鲍他们那辆装满黄吕的役车!见黄吕犹在,苌楚、春生不由得乐开了花。管仲与鲍叔牙也是十分欣慰,齐行揖道:“多谢斗公子!”斗穀於菟翻身上了墨车,应道:“此刻万急!管兄四人与我的兵士混在一起,跟在役车车后,我们火速出营!”
于是斗穀於菟驾起墨车,长荆驾起役车,两车一前一后转起车轮,管鲍四人与其他兵士计有十人跟在役车后面跑起,夜色朦胧,马蹄声碎,一行人向楚营辕门奔去。
明天即是楚国与汉阳十五诸侯结盟的大日子,所以今夜楚营车水马龙,倥偬异常。斗穀於菟带人赶到辕门,早有守卫看见。那守卫见是斗公子,一下子就慌了,一边紧紧拦着,一边赔笑道:“明日沈鹿大会,斗公子怕是也难得清闲!瞧瞧,两车人马……”
斗穀於菟啐一口,骂道:“小爷的车你也敢拦!小爷奉楚王令,没收死囚管仲的黄吕,要用这些黄吕连夜铸起一只大大的霸王鼎!后面便是他们的那车黄吕,你们好好瞧个清楚!”
守卫躬身笑道:“小的哪敢啊,不过尽忠职守罢了!”虽如此说,还是走了过来,揭开役车的帐幔,果是黄吕!守卫啪啪啪拍了几下,石头一般。于是乐道:“开眼了哦,小人还是头一回见识黄吕!你说那管仲,也是包天的胆子,这东西也是布衣草民可以贩卖的?!活该明日要被杀头!”又朝车边的士兵望来。管仲与鲍叔牙目不斜视,苌楚与春生赶忙低下了头。那守卫未发现异常,又道:“一车黄吕,可够兄弟们辛苦的!铸好霸王鼎,大王必要赏的!”
“少啰唆!”斗穀於菟冷冷斥一声,“不要误了小爷铸鼎的时辰!”守卫赶忙跑上前来,对斗穀於菟行揖道:“斗公子,请!”斗穀於菟理也不理,喝一声马,一行人便箭一般冲出辕门。
离了楚营,残月隐去,夜色逾暗,众人掌起火把,沿着大路直向西奔去。约莫跑了四五里地,来到旷野中一条岔口。此处又有两人守着一辆空车,等候多时了。他们也是斗穀於菟早安排好的。
斗穀於菟长吐一口气,下得车来。管鲍也迎上前去。火把照耀之下,每人一头大汗,双方忍俊不禁,莞尔一笑。斗穀於菟道:“管兄,鲍兄,一身楚服,好生奇怪!快脱掉吧,已离虎口!此去向前如果再穿兵服,反而招人耳目。”
鲍叔牙扯住自己衣服就脱,大声道:“憋死我了!这衣服太小——哈哈,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当了一回楚兵呢!”一边脱着一边“哎哟”了一声,两天前留下的伤口还是微微疼了一下。
管仲、苌楚、春生也将兵服脱掉。长荆过来,收拢一处,扔一火把就烧起来。管仲道:“蒙斗公子相救,我们方才捡回一条性命!只是明日沈鹿之会,不见了血祭之人,楚王必要为难公子!”
“管兄莫要如此说,羞煞斗穀於菟!楚王那里,我自有应对,不必挂心。只因一时不慎,害得大家险些丢了性命,我心着实难安!好在苍天有助,诸公终于脱离虎口,黄吕财货也丝毫未损,斗穀於菟略略宽慰一二。”言罢指着路旁夜幕里的一辆马车道,“这辆墨车是我专为朋友准备的。管兄鲍兄不可松懈,一刻不得喘息,连夜驱车西行,拂晓时分便可赶到汉江。登舟江上,那才是离了楚国!”斗穀於菟一口气说完,恍觉又缺了什么,忙又补充道:“江边芦苇丛中,我已备好一只大船恭候。管兄亮出我的玉佩,他们自会二话不说。”
管仲、鲍叔牙齐声谢道:“斗公子如此恩情,我们何以为报?”
斗穀於菟道:“朋友相逢,人生一乐,何谈什么报与不报!”朦胧的火光中,斗穀於菟面露忧色,唤管仲道:“管兄,我甚是仰慕管兄之才!临别之际,请教一言:我国国君业已僭号称王,此事天下震动!斗穀於菟也惊惧难安。请问管兄,楚王称王,究竟是对是错?”
“无有对错,只有利弊!”管仲道,“楚王称王,其利有一,其弊有一。利在雷霆霹雳,先发制人,率先争得天下大势,楚国霸业由此而兴!然而,楚之称王,乃是僭越作乱,必被天下诸侯群起而不容,乃自树箭心,为天下射!此后楚国,征程多艰,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这便是弊。”
斗穀於菟一时大悟,行了一揖道:“管兄洞若观火,佩服之至!”
“斗公子,我也请教一言。”鲍叔牙笑吟吟道,“楚巫谶语,已在军中广为流传。所谓北虎南虎,日后必有一斗!这南北二虎,乃是斗公子与管仲了。请问公子,倘若数年之后,果真南北虎斗,君将若何?”
“鲍兄取笑了。巫语你也信!虽为楚人,我却是不信的。”斗穀於菟略略一顿,又道,“不过,若真如谶语所言,我与管兄君子虎变,成就南北霸业,斗穀於菟倒是乐意统率三军,挥戈北上,与管兄疆场对峙,一决雌雄!岂非人生一大快事!”
管仲道:“天下之本,在和而不在争。若真有那一日,管仲愿化干戈为玉帛,南北会盟,以和解斗,还天下苍生一个清平世界!岂非人生莫大善事!”
“妙!”鲍叔牙乐道,“果真那一日来时,若战,则鲍叔牙亲为击鼓;若和,则鲍叔牙亲为抚瑟!不负今日朋友之情!”
三人不约而同大笑。旷野里笑声传得很远,击破了夜色的宁静。斗穀於菟道:“此地不宜久留,公等请上车马,你我后会有期!”
管鲍两人乘了斗穀於菟赠送的墨车,苌楚、春生则驾起装载黄吕的役车,几人恋恋不舍,彼此作揖道别,而后一东一西,消失于夜色中了。
夜色之中难辨道路深浅,火把又照得不亮,大家索性熄了火,趁着朦胧而微弱的一丝月光艰难前行。役车装满石头一般的黄吕,不似墨车那般轻巧,车身沉沉,马不得快,苌楚与春生心急,轮流驾车,没命地喝马驱驰。跑了大半夜,曙光微露,周围依稀可辨。又转过一个坳口,眼前忽然地势开阔,碧草丛生,乱石密布,薄雾之中似有水声隐隐传来。管仲道:“前面应该就是汉水,我们上了船才是脱离了险境!”
苌楚正驾车,闻言轻轻勒一下马,恍觉那马已累个半死,自己也喘气道:“终于到了!累死我的马了,这黄吕何以如此沉重!到了郑国可要加倍换些钱财,要不然如何对得起我们这番辛苦……”一旁春生大声道:“歇一会儿吧,我看马儿不行了,正好吃些水草。”
墨车在前,正赶车的鲍叔牙应一声“好”,止住马,长舒一口气,用袖口擦了擦额头汗珠,就要下车来……
这当儿,“不好!”管仲陡然间大叫一声——只听得身后传来轻微而又急促的马蹄声与车轮声,夹杂着许多零碎的人声。四人回首,见后面远处有十辆八辆马车正朝这边驰来,微弱的晨光中一溜儿闪烁流动的火把,分外耀眼!
原来斗穀於菟带着管鲍逃走后不久,还是被巡哨的楚兵给发现了。消息报到楚武王那里,熊通大怒,便派出十辆精锐兵车火速追来,定要将管仲等就地斩首,只将人头带回沈鹿台即可。自然的,斗穀於菟私放国家重犯,罪不可赦。楚武王怒不可遏,本要将斗穀於菟斩首,幸亏满朝文武都来求情,加上其父斗伯比为国家屡立大功,乃社稷擎天一柱,楚武王于是赦免了斗穀於菟,但将其爵位削了,再不录用。一直到楚武王逝世,楚成王继位,斗穀於菟才正式登上楚国政坛(此后改名斗子文),官居令尹,与楚成王君臣一体,同心协力,施展宏略,再起风云,共同带领楚国北上争霸,此为后话,当在四五十年之后。
管鲍四人大惊,赶起马车就逃。墨车如飞一般,怎奈役车实在赶不动了!苌楚、春生拼命喝马,可惜那马负重跑了一夜,早已筋疲力尽,此刻撅起蹄子,喷着鼻子胡乱嘶鸣,似乎比人还急,却只能如蜗牛般爬行,再也跑不起来了!鲍叔牙猛回头,扯起嗓门高喊道:“快,快!快呀!”管仲皱眉,心中暗暗叫苦不迭。苌楚、春生急得满脸紫涨,可那马就是跃不起来!
片刻工夫,席卷而来的追兵似乎已到脊背之后,有喊杀声传来:“管仲休走!管仲休走!”鲍叔牙无奈至极,凭空发出一声狂叫:“啊——”
千钧一发,十万火急,山穷水尽之际,只见管仲一挥袍袖,翻身跳下墨车,三步两步就冲到役车前,哗啦一下就揭开役车的帐幔,露出堆得整整齐齐的黄吕块块。管仲搬起顶上的一块就要扔掉,惊得苌楚、春生不约而同扑过来按住,苌楚疑问道:“管先生,你要做什么?”
“黄吕车重,追兵太急!只有抛弃黄吕,堵塞道路,方可退楚兵!眼下只有舍弃黄吕,我们才有逃生的机会!”管仲眼放冷光,言语镇定。
“不可!这可是鲍家半个家当!我们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这一车石头嘛!”苌楚大叫,拿胸脯压在车上。
管仲扶起苌楚,微微一笑:“苌楚,管仲心中更痛!”而后转头对着鲍叔牙,高声朗朗道:“为一车财货而丢掉你我性命,非大丈夫所为!留得命在,何患无财!鲍兄……鲍兄!生死关口!鲍兄不可犹豫!”
“干!”鲍叔牙恍然,紧紧竖起两道剑眉,一拍栏杆,也跳下车走过来。
于是四人八手,搬起黄吕就朝道路上胡乱扔起来。那一车黄吕真是石头砸地,一股脑滚了下来,横七竖八,密密麻麻,不一会儿就把这条道路堵得死死的。春生一边做活,一边连连哀叹,苌楚则泪流不止。
此时天已放亮。望着摊了一地的黄吕,管仲不由闭目摇头,一脸铁青。鲍叔牙早瞧出管仲心思,当下笑道:“一车黄吕而已,不必挂心!日后你我兄弟再赚他十车八车的!追兵已到眼前,我们火速撤离!”鲍叔牙拉着管仲上了墨车,苌楚与春生也挤上来。那辆役车早被黄吕困在道路中间,想出也出不来,只好弃掉。
墨车如箭,不一会儿赶至江边。但见满眼碧波,几片芦苇荡,清风徐来,空无一人。不知斗穀於菟预备的船只藏在何处,管仲冲着大江就高喊道:“斗穀於菟!斗穀於菟!快送船来!”
正犹豫观望间,一声水响破空传来,只见两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摇着一只大船,从芦苇丛中慢慢钻了出来。一人向前行揖道:“岸上之人请报上姓名!”
管仲答道:“我是管仲。”又从怀中掏出斗穀於菟赠他的玉佩,待船只靠近,就抛向那人。
那人接了玉佩,前前后后一瞧,见果然是斗穀於菟的信物,于是拱手道:“我二人奉斗公子之令,已在这里等候一夜。诸公请快快上船!”说着,将那玉佩又抛过来还给管仲。
管鲍四人还揖,互相搀扶着,弃岸登舟,将墨车马匹也顺着木板赶上船来。船舱颇大,装载两车黄吕也绰绰有余。这边刚忙完,只见岸边来路上,追兵车马如风袭来,“活捉管仲!”“管仲休走!”“留下管仲!”呐喊声更是响在耳畔!两个船夫微微一笑,一人喊道:“起!”便拨转船头,离了芦苇荡,直向江中驶去了。
却说楚兵眼看就要追上管仲了,怎料道路竟被一地黄吕堵塞,中间又横着一辆役车。如此这般,数十辆兵车如何得过?兵士纷纷下车,见满地黄吕如一堆黄金一般,个个傻眼,一人忍不住,躬下身就抱一块儿。这一下不打紧,立时炸窝,众人疯抢,争先恐后,人人唯恐少拿!头领虽不住喝止,但如何能够止住?待到道路完全清开,这才继续追赶。怎奈等到一队兵车追到汉水,为时已晚!大江横亘,水天相连,芦苇丛畔空见碧波荡漾,管鲍早乘一叶扁舟行至江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