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一箭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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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南国有虎

却说管鲍一行齐国贩布,两手空空,返回郑国,心情难免抑郁,原本在亳城商定好的随国黄吕之行也又有了争议。鲍季牙始终觉得不妥,他担心万一失手,则鲍家将损失至少一半的家业,此举无异于豪赌,令他总有如坐针毡之感。鲍仲牙、鲍叔牙和管仲则坚持南下。犹豫不决之间,又陆陆续续贩卖了一些牛羊皮和犀牛角。管仲始终毫不客气,每每依旧少出多拿。有一次本金占两成,分利竟拿了六成,说是管母生病,先行借用。此事令鲍仲牙、鲍季牙两人对管仲愈加生厌。

僵持了几个月,转眼入夏,方始随国之行。不过鲍季牙托言有湿热病,不去了。鲍仲牙倒是十分想去,但自觉与管仲疏远有隙,季牙若不在,便更觉孤单,于是也推托不去,说是留下来照顾年迈的父母。最终,管仲与鲍叔牙携了十镒黄金,只带着苌楚、春生两个伙计就出发了。

南方多水,一行四人弃岸登舟,顺汉江南下。正是盛夏时节,碧水悠悠,一帆如叶,两岸青山叠翠,倒映出一片清凉世界。江风徐来,吹得衣襟阵阵飘扬。管仲立于船头,见山高水阔,心中顿生无限豪情,道:“鲍兄,可知这天下之壮观否?”

“鲍某行商,局促中原一带,天下四海,实是不知啊!”鲍叔牙答道。

“当今天下,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东至深海,西至大河,可谓奇大无比。地之东西二万八千里,地之南北两万六千里,其出水者八千里,受水者八千里!其间有国者,比比皆是!管仲游学六载,所历者不过九十余国。周武王时期,觐见天子的侯伯有千余人之众,可见这天下之国多不胜数,或真有千余之数!——单说眼前这条汉水,源发秦岭,滔滔南下,至楚国郢地折而向东,注入长江。在汉水、长江以及淮河之间,有周王室分封的诸多诸侯国,散落如明珠,曰随国、唐国、厉国、贰国、轸国、郧国、黄国、弦国、申国、应国、息国、江国、道国、柏国、沈国,共计十五国。这十五国乃是清一色的姬姓封国,有汉阳诸姬之称!其中随国最大,所以汉阳诸姬,以随为首!当今南方大国,舍楚国,便是随国了。”

鲍叔牙道:“兄弟博闻广见,我不及也。汉阳十五国,皆是姬姓封国,皆属王室贵胄,可见这十五国非同一般啊!所在封地也必是江山要地!”

“鲍兄一语中的!”管仲道,“汉阳诸姬陆续分封,多在周昭王、周穆王时期。何以要列国重重,镇守汉阳?大要有三:其一,南向以遏制强势的荆楚;其二,东向以防备作乱的淮夷;其三嘛,便是我们所求的黄吕了。汉东一带多铜山,为天下最为集中的青铜产地。天子分封十五诸侯以掌控汉阳,也是便于青铜北上,以供应王室所需。而这青铜山的核心,便在随国!所以,随国在谁手中,谁便握有青铜!祭祀之礼器,战争之兵戈,便可以源源不断地铸造出来,真乃强国之根本,天下之大计!”

“原来如此。”鲍叔牙恍然大悟,一面说着,一面有一种担忧涌上心头,“只是当今天下纷纷攘攘,战乱频仍,随国重地,怕是也会干戈不休!”

鲍叔牙倒是提醒了管仲,管仲不由得面生忧色,轻轻叹道:“国中产青铜,兵甲必富足,想来这随国占尽地利,自当可以成为强国。”

两人笑谈天下江山,纵论古今兴废,正自得趣儿,却听得船夫唤了一声:“渡口到了!”管鲍四人别过船夫,登陆上岸,早入楚境。一番奔波辛苦,数日后,由楚国东疆翻越青林山,便到了随国。

随国国都为随城。管鲍入城后,先饱餐一顿,然后找了一家客栈歇脚。黄吕之事搁置不提,管仲却急着要先置办一份厚礼,说是要拜访一个叫作谀子的人。鲍叔牙大为不解。管仲解释道:“当今随侯有两大重臣:其一是季梁,忠贤之臣;其二是少师,谄媚之臣。而这谀子,即少师最为倚重的家臣。我们欲得黄吕,必要……”

“什么?谄媚之臣!谄臣家臣!兄弟为何要对这等小人行此大礼?”未等管仲道完,鲍叔牙便火冒三丈。他一向光明耿直,最是瞧不起背后算计的阴人。

管仲笑道:“岂不闻:一阴一阳之谓道。贤臣有贤臣之功,谄臣有谄臣之用。黄吕之物不同于盐粮布帛等普通商品,明买不得,需走暗道。随国青铜矿山皆由少师掌管,而这谀子则是具体经办之人。我们要买的黄吕就紧紧攥在谀子手中——我之礼拜谀子者,非是敬人之礼,乃是计赚黄吕之策啊……”

鲍叔牙依旧不耐烦,道:“既然如此,兄弟自去见这谀子。我是见不得这种人的,我就在客栈等候佳音。”说罢,走向卧榻,倒头就睡。

管仲摇头笑笑,也不勉强,只带着苌楚出门,于市井商街中好一番精挑细选,置办了一份厚礼,装了满满两箱,然后谁也不带,独自去拜见谀子。

却说当时楚国遣使入随,欲与随国结兄弟之好。楚强随弱,楚却屈尊结盟,反而使得随国惴惴难安。随侯于是派少师为使,入楚以探虚实。谀子随行。少师与谀子进入楚国大营,见满眼楚兵老的老,弱的弱,残的残,旗幡倒地,戈矛腐朽,可谓军纪涣散,毫无战力。少师心中暗暗乐道:“所谓强楚,不过徒有虚名,依我看来,实则不堪一击!”少师于是趾高气扬,忘乎所以,乃与楚君熊通慷慨结盟,得意而去。管仲来访时,谀子伴随少师刚刚从楚营归来,且自以为不虚楚国之行,不辱使命,为国家立一大功!而随侯得此讯息,也自以为得了伐楚良机,当下竟起了兵戎之念,欲要先发制人,发兵灭楚。自然也给予了少师、谀子不少赏赐,以表彰二人探得军情之功。管仲心细,早将这些消息探听得一清二楚。

管仲入得谀子之府。谀子贪财,本是见利忘义之辈,见管仲之礼足足两大箱,高兴得合不拢嘴。管仲又盛赞谀子入楚的功劳,更许以贩金之后再行厚报,谀子更喜,当即允诺了管仲所求黄吕之事。两人又密谈了一些细节,方才分手散去。

第三日戌时后,乘着夜色,谀子引路,管鲍四人赶着两匹马驾驭的役车,小心随行,来到随城郊外青铜山。有谀子关照,管鲍毫不费力,便以十镒黄金购得一车黄吕,而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山来。

千里奔波下江南,竟然一夜之间就轻而易举得了黄吕,连鲍叔牙也不得不摈弃前见,暗暗感叹管仲所言“谄臣有谄臣之用”的妙处!下了青铜山,转上官道,临别之际,管仲又特别恭维谀子一番。谀子笑了又笑,末了特别嘱咐道:“我国与楚刚刚结盟,不过却是假盟!楚国如今国力虚弱,甲兵疲惫,正是不堪一击之时。我随侯准备乘此良机,先发制人,一战而定楚!随军正在调动,不日随楚之间必有一战!战火燃起之日,势必伤及无辜,所以,你等宜火速离去!”

管仲与鲍叔牙拱手称谢,别了谀子而去。

夜幕笼罩之下,苌楚驾车,春生执着火把照路,管鲍二人肩并肩于一侧步行,慢慢悠悠地走着。伴随着“嘚嘚”的马蹄声,管仲若有所思,面带忧色。鲍叔牙喜道:“君子也容得,小人也容得,兄弟襟怀,我不及也!哈哈哈哈,如果没有兄弟与谀子这等小人周旋,我们如何能够赚得这一车黄吕来!——咦,兄弟,你好像不高兴?”

管仲应道:“区区黄吕,何足挂齿!天下宝藏,迟早是我囊中之物!鲍兄啊,我忽然想到一事——可曾听说楚随结盟之事?据谀子与少师入楚所探,说什么楚军羸弱,不堪一击,我觉得甚是蹊跷!”

“楚人本居华夏,先祖乃火神祝融,系出黄帝一脉。周成王时,有首领熊绎被天子封于荆蛮,赐子男之田,都丹阳,于是才有了今日的楚国。五传至熊渠时即为江汉间一强国,曾经僭号称王,后因畏惧之心又自去其号。后八传至熊仪,又传至熊眴。熊眴卒后,其弟熊通,弑杀熊眴之子而自立,做了今日的楚国之君。鲍兄,纵观楚国,从初封子爵五十里地而俨然壮大为千里大国,历代国君呕心沥血,前仆后继,何其悲壮!今日之熊通更是强悍好战,乃一代雄主!如此楚国岂能以弱国视之?谀子、少师所得讯息,其中必然有诈!谀子又说随国要抢先伐楚,国家大计,如此轻率,怕是要自掘坟墓了!”

鲍叔牙道:“莫不是楚国故意示弱,引诱随国中计?”

苌楚大笑道:“管先生为什么总要为家国天下担忧呢?国乃他国,家乃他家,天下乃他人之天下!这黄吕才是我们自己的!随国伐楚也好,楚国伐随也好,他们谁胜谁败,与我等有什么干系?依我看,贩金一车,得利百金,管鲍随国之行可谓赚得满满!我们才是胜利者!”

春生也是十分兴奋,将火把举起来于夜空中转了又转,得意喊道:“管鲍大胜!管鲍大胜!”引得苌楚也发出阵阵笑声。鲍叔牙看得也乐了。

管仲心中暗暗叹道:“朽木难雕,竖子永远是竖子!”望着满脸喜悦的苌楚、春生,管仲无奈摇了摇头,又淡淡道:“山路崎岖,我们还是早些赶回去的好。”苌楚于是止住笑声,应一声“诺”。几人加快脚步,转眼间就消逝于山间夜色之中。

管鲍四人驱车载着黄吕,沿着原路返回。离了随国,行至青林山。青林山位于楚随交界,也是一条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山深林密,溪流纵横,多有野兽出没。山中有一条谷道,可通车马,为商旅行人必经之路。管鲍一行循着羊肠小道入谷,道路崎岖,行程缓慢,一日后进入了深山腹地。途中偶遇几拨自称狩猎的人,个个虎背熊腰,身手矫健,但冷言冷语,行为怪异,令人费解。从衣饰上看,多半是楚国人。管仲好一番思索,也得不出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日正午烈日炎炎,炙热难耐。管鲍四人个个汗流浃背,实在走不动了,正要寻个清凉地方歇歇,忽然听得空谷之中不知何处传来汩汩水声。四人大喜,循声觅去,果然,前方不远,一片茂林深处,竟然藏着一潭清冽的泉水!潭形如满月,方圆约十米,波光粼粼,清澈见底,犹若山间一块美玉!几人走近,但见七八个泉眼,水花四射,飞珠溅玉,水烟弥漫,润在周围树木的枝叶上,如同甘雨清洗一般,又慢慢化作水珠一点一点再滴下来。潭边横躺着几块高低错落、布满苔藓的青石,其中一块竖石上镌刻有三个斑驳的楚字:“虎饮泉”。

“真是好地方!”苌楚不由得欢呼。四人一齐拥过来,捧泉而饮,清冽甘甜,如饮仙露!从拂晓走到现在,早已疲惫不堪,此时午间又燥热难耐,这里正好可以休憩一番。鲍叔牙道:“我们索性就在泉边睡一会儿,等太阳下滑了再赶路不迟。”几人于是择石头而卧,就着泉水又吃了一些干粮。春生又将马车放好,马匹拴于潭边一株老松树下。

石上阴凉,暑气尽消。阳光在枝叶间左闪右闪,湿润的水汽一阵一阵扑来,如同云雾洗面,实在惬意不已。四人渐有睡意。片刻过后,周边仿佛变得越来越静,只有清脆的梦一般的泉涌之声萦绕不绝。

忽然,顶上林鸟惊飞,草木丛中发出一阵乱糟糟的急响,仿佛鸟兽同时受了什么惊吓似的。不知何故,鲍叔牙也陡然觉得身上起火一般燥热!鲍叔牙无意间拍了拍脑袋,额头发汗,微一侧身就睁开眼睛,这一睁眼不当紧,被唬得简直魂飞天外了——伴随着马鸣声,陡然爆出惊天动地的一声虎啸!但见树林丛中霍然蹿出一只金色猛虎来!那虎一个箭步就盘踞在对面潭边的石头上,浑身金黄,皮毛鲜亮,白牙列如刀斧,圆眼怒射凶光,狰狞可怖,正要恶狠狠地扑过来!

四人同时大惊。苌楚喊:“天哪!”春生叫:“救命!”两人不由后退,险些摔倒。鲍叔牙却一跃而起,瞪着那虎,攥紧拳头,张开双臂,将其他三人挡在身后。

管仲拉开鲍叔牙的右臂,冲着老虎微微一笑道:“强中自有强中手,好个山中之王,吃我一箭!”管仲左手执弓,右手取箭,对准老虎咽喉,满弓如月,一箭飞出!

眼看即将射中,不想半空中飞旋着冲过来一柄短刀,那刀正好击中箭身,两两散落在老虎面前的石头上。随着刀箭撞击的铿锵响声,浓密的树丛后面又跃出两个人:左首一个少年,浑身白衣,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虽说稚气未脱,但也英姿飒爽,器宇不凡,右边那个较老,脸膛黝黑,且穿黑衣,赤着一双臂膀,鬓角几丝白发分外入眼,颔下却又黑须飘飘。

管仲等正自纳闷不已,却见两个来人并不搭话,而那少年径向老虎走去。管仲与鲍叔牙面面相觑,迷茫不解。但见少年冲着那虎一声怪吼,老虎随之发出一声长啸,少年探出双手如蛇摇摆,那虎随之左右摇头,不断吐着舌头。少年又屈身蹲于虎侧,手捋虎须,虎竟然卧于少年膝前,以头蹭少年腿肚,少年双手捧泉水喂虎,虎舔手饮水,继之又一头扎在潭中喝个酣畅——显然老虎早已渴得难耐。待饮完了水,少年口中又咕嘟咕嘟发出一些怪声,虎随之时断时续、缠缠绵绵“嗷嗷”不已;少年好像很生气,立起身来又一声大吼!那虎惊恐不已,急忙蹿入树丛中就不见了。

管仲等四人瞠目结舌,又惊又奇!管仲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少年是来救虎的,而且应是精通虎语之人!那虎并非要来吃人,而是渴了来饮山泉的!难怪此泉名曰“虎饮泉”!原来有此一段缘由!管仲不由望向那少年,心中暗暗叹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人与虎焉得如此亲密!这个少年,真是一个奇人!”

送别老虎,少年回过头来。但见他白嫩脸皮,眼睛雪亮,个头不高,腰间悬着美玉与佩刀,一身稚嫩之中又透出几分英气、几分可爱来。管仲看得喜悦不已,但暗暗觉得这少年像是军旅中人,且多半出身显赫,一时不知是敌是友,心中难免不安。

管仲欲探虚实,主动上前行揖道:“小将军好本领!小将军可是精通虎语之人?”

少年也不还揖,冷傲道:“这算什么!楚国方圆千里之内,百座深山老林之中,皆有我之虎友!我乃虎王!”

鲍叔牙听了暗暗惊道:“好大口气!”也走过来问道:“请教小将军姓氏?”

“什么小将军!”旁边老者抢过话来,“我等是这山中猎户。他是我侄儿!”

“对!叔叔说得是。我是他侄儿,大家都叫我……叫我……叫,蜜橘……”少年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慌乱,又强装镇定,显然是在生疏地表演。又见他右手指着管仲道:“那谁?你,就你!你叫什么?”

管仲淡淡答道:“甘水。”身后苌楚、春生忍俊不禁,扑哧一笑,又赶紧忍住。

“好,甘水!我看你射得一手好箭!只是你的箭射了我的虎,便是有罪!我本要杀你,为虎报仇,不过念在你们乃商旅之人,我可以宽容一二!来来来,你我比试射箭,你若输了,便怪不得我,早早将项上头颅献上!”

为了一只山中野兽却要赌上人命!少年言语虽说荒诞,但这番狂放之气倒也令人十分感佩。鲍叔牙探头到管仲耳后,悄悄道:“兄弟,我看这人来者不善,我们撞上大事了。”

管仲只默默望一眼鲍叔牙,仿佛在说:“鲍兄放心。”扭头又望向少年,笑道:“我要是赢了,又当如何?”

“你能赢我,便是无罪!本公子将奉上鲜果、干肉,交你这个朋友!”

“痛快!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只是不知如何比箭,愿闻其详!”

“我这儿有柑橘。一会儿,我叔叔会将橘子高高抛起,你我并肩站立,同时发箭,先射中橘子者为胜。三局两胜者即为赢家!你可明白?”

管仲哈哈大笑,应一声好。于是两人各握弓箭,并肩站在潭边一株挂满青藤的老树下。那老者几步小跑,早离他们百步开外,正准备抛橘。鲍叔牙、苌楚、春生三人立在一侧,都屏息观看,不由为管仲捏了一把汗。

老者须发偾张,声若洪钟,喊一声“走”,一枚橘子陡然向左上方飞出。待橘子落地,老者检视,射中橘子的乃是少年之箭。只是橘身右侧又有一道箭痕,当是管仲之箭擦过。“第一局,蜜橘胜!”老者道。少年面露得意之色,但心中也为管仲喝彩不已。

老者二声“走”,又一枚橘子向右上方飞起。橘子落地,射中橘子的乃管仲之箭。只是这枚橘子上带有一片橘叶,而叶子也被射走大半,自然是少年之箭所为。“第二局,甘水胜!”老者又喊道。管仲虽赢,却也在心中赞叹对方“好箭”!

老者三声“走”,第三枚橘子朝正前方忽一下蹿出。待橘子落地一看——射中橘子的乃管仲之箭。但很奇怪,少年的箭仿佛被什么东西拦腰击落,就掉在旁边铺满青苔的碎石上。老者摇了摇头,无奈报道:“第三局,甘水……胜。”声音低沉,似乎极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

“请受我一拜!”那少年放下弓矢,对着管仲就深深地躬身行揖。原来第三局中,管仲在刹那间连发两箭,一箭射中橘子,一箭击落了少年的箭。少年慨叹道:“先生可以双箭齐发,手法之快,射技之准,匪夷所思!先生真乃奇才也!刚才我不过一番戏言,实则是要目睹先生神技,先生勿怪!”

管仲扶住少年,笑道:“以箭会友,何怪之有?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射艺,也是殊为难得!只是……”管仲话锋一转,狡黠道:“只是,小兄弟的箭,可不是射禽射兽的狩猎之箭啊……”

那边老者急忙赶过来,打断管仲言语,机警言道:“蜜橘,不可再耽搁,前面有猎物正在等,我们得赶紧过去!”

少年心领神会,微微一笑,略带羞涩道:“今日相逢即是有缘,无奈琐事缠身,不敢久留。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言罢,急走而去,只是目光中满是留恋之意。管仲早听出两人言语闪烁,必有难言之隐,当下也不再追问,只静静笑着。

那少年未行几步,又回转身来,解下腰间一块玉佩,递与管仲道:“若在楚国遇到难处,可将此玉佩高高举起,言道‘我是虎子朋友’即可,必然可以逢凶化吉!山高路远,千万珍重!”说完施了一揖。管仲还揖,一抬头,少年与老者隐入泉边树林,神秘遁去了。

鲍叔牙、苌楚、春生一起凑过来,欣赏那玉佩。玉佩形如满月,其色如雪,唯左上角有一点指甲大小的赤红。上面雕着一只凤凰,纹理细腻,线条飞扬,做振翅欲飞之状,同时又回首望着一轮太阳。那种左顾右盼、欲走欲留的神态,惟妙惟肖,令人叫绝!更妙的是,玉佩天然赤红之处,巧妙雕作一轮太阳,足见匠心独具。鲍叔牙常年行商,最是识货,当下惊叹道:“此乃楚国独有的极品之玉,乃王公贵族方才拥有的器物,非同寻常!”

管仲道:“鲍兄言之有理。腰悬极品玉佩,岂是什么深山狩猎之人?这少年必是大有来历!那老者哪里是什么叔叔,分明是家臣仆从!两人言辞闪烁,互相遮掩,足见可疑。我看这少年,必是楚国哪家王公贵卿之子!”管仲将那玉佩托高,日光下发出透亮的光来。管仲一面瞧着,一面喃喃自问:“既然是楚国贵族,他来这深山野林干什么?玉佩,好玉佩啊……虎子……虎王……虎语……”管仲忽然想到了什么,失声叫道:“哎呀,此少年——恐怕就是斗穀於菟啊!”

“什么?斗榖於菟?好古怪的名字!”鲍叔牙也惊道。苌楚、春生在一旁也乐了:“这哪里是什么人名儿啊。”

“你们有所不知。鲍兄啊,这里有着一段楚国奇闻。来,坐下说。”管仲说着,将玉佩收好。四人凑成一团,坐在泉边的树荫下,管仲道:“斗穀於菟乃是楚国方言。於菟即是虎,穀乃喂奶之意,而斗则为姓氏,为当今楚国令尹斗伯比的族姓。斗穀於菟,即斗氏家族一个由老虎喂奶养大的男孩。这其中有一段奇谈趣闻,楚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四年前我游学至楚,曾听当地人谈论此中故事。”管仲略略停顿,娓娓道来。

五十多年前,楚君熊仪娶南方郧国国君之女为妻,生了一个儿子名叫斗伯比。熊仪卒后,斗伯比随母亲回郧国小住。当时郧君有一个小女名叫梦儿,正值妙龄,美艳如三月桃花。斗伯比常在宫中行走,某日邂逅梦儿,神魂俱销。梦儿也对斗公子暗生情愫,一来二去,两人不能自已,有了男女私情。不久,梦儿有孕,并偷偷生下一个男孩。梦儿母亲郧夫人得知此事后,大为恼火——只因郧国乃斗伯比母舅之国,梦儿乃斗伯比之表妹,有碍伦理,有伤脸面!郧夫人便狠下心来,将两人生生拆散,遣送斗伯比回楚国,更将梦儿所生之子弃于野外云梦泽中。

那云梦泽方圆八百里,水势汪洋,草木繁盛,风光无比秀丽,更兼多蓄鸟兽,自然也是狩猎的好去处。几个月后,秋高气爽,郧君一行数人入云梦泽中打猎玩耍。途中偶遇一片草丛,见一只雌虎静卧其中,旁若无人。郧君甚感奇异,走近一看,那雌虎正以乳喂食一个男婴。那男婴虎头虎脑,白白胖胖,一对明眸闪闪发光!一见郧君即呵呵呵地笑个不停,十分喜人。郧君迷茫,一头雾水。

郧君回国后,与郧夫人酒后谈论此事,以为世间奇闻。不想郧夫人大惊失色,禀告那虎乳之子,正是国君外孙!于是详述斗伯比与梦儿私情,以及弃子于云梦泽等事。郧君听后一声长叹,道:“昔日帝喾次妃吞食玄鸟之卵而孕,生子殷契,殷契后来为商之始祖。又有元妃入荒原中踩中巨人脚印而孕,生子后稷,后稷后来为周之始祖。今我外孙弃之数月不死,反得猛虎哺养,迥异如此,岂非大福之象!此子贵不可言,日后必有惊天伟业!”于是重入云梦泽中寻得那虎子。再后来,郧君亲自张罗,将梦儿嫁与斗伯比,并将虎子归还斗氏。一波三折,奇缘如此!一时间在楚、郧之地广为传诵,至今不绝。正因为这个缘故,那孩子取名斗穀於菟,又唤作小老虎,又唤作虎子。

管仲接着道:“我游学楚国时,听人讲那孩子大约十岁。今以年岁推之,大约十五六岁年龄,也与刚才那个少年相仿。”

鲍叔牙大笑道:“真是天下奇闻!我等真是不虚此行了!”

管仲一怔,眉头紧皱,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惊叫道:“是了,此人必是斗穀於菟!——不好!楚国与随国必将开战,而战场必在这青林山!”三人大惊。鲍叔牙觉得管仲似有九颗玲珑之心,什么事情只要瞟上一眼,便能视通千里,观常人所不能观,察常人所不能察,想常人所不能想。鲍叔牙惊道:“何以见得?”

管仲将随国谀子与当下这个古怪少年之事合在一起,断然道:“鲍兄,我猜随国谀子所言楚弱,乃是楚国使诈以诱敌!而方才斗穀於菟一行两人,绝非狩猎,必是勘察青林山,以为排兵列阵之用。不出一月,楚、随两国在这青林山必有一场恶战,而且,注定是楚胜而随败!”

却说管仲这一番话语并非只入他们四人之耳,泉边林后,正有一人,被管仲之论惊出一头冷汗。那人正是少年身边的老者!少年正是斗穀於菟,而他则是斗氏忠仆老臣,名叫长荆。管仲所论不差,可谓入木三分,竟与楚国国君之谋略暗合!熊通继位后,野心勃勃,有称雄江汉之志。汉阳十五国一直是楚国东扩的绊脚石,熊通早欲除之而后快。一日与群臣商议,令尹斗伯比献计说,汉东诸国,以随为首,拿下随国,则江汉之间必以楚国为伯长。又定下降随之策:先与随国缔盟,假结兄弟之好。随国入楚盟约之际,又故意布下残兵败将的假象,于是便有了随使少师与谀子关于楚弱的错误判断,并挑动了随君欲要先发制人、发兵灭楚的妄念。继之楚国出其不意,发出了大会江汉诸侯于沈鹿的号召,俨然是以霸主之姿召开诸侯大会!其他小国不敢不从,唯有随国与黄国拒绝。黄国乃随之附庸,亦无足轻重。而随国不会盟,正中楚国下怀!由此,楚国顺势以叛盟之名,公开伐随。一个欲要先下手为强,一个却在公然挑起事端,双方势同水火,楚随之战一触即发!可叹楚之一方处心积虑,磨刀霍霍,早早布下陷阱以待随来;而随之一方却误以为楚国兵弱,不堪一击,仓促间调集兵马,以为可以轻松一战而定楚!双方均以为我方必胜,要在青林山一决雌雄!时周桓王十四年,公元前706年,楚国第一次伐随。

熊通与斗伯比日夜谋划,细做安排。却说斗伯比之子斗穀於菟,时年十五岁,也不甘寂寞,要请命为国效力。熊通大喜而允。当时斗伯比为中军右领,便将斗穀於菟纳于麾下,着家中老臣长荆为辅,命他负责勘察地形。而青林山为双方交战之地,斗穀於菟自然不敢疏忽大意。那日登山望水之间,斗穀於菟被几声虎啸吸引,遂与管鲍邂逅于虎饮泉边。斗穀於菟谎称猎户,与管仲比了射艺,之后不敢久留,匆匆而去。走得不远,忽然想起自己曾有许诺:倘若管仲比箭得胜,自己要奉上鲜果和熟肉,以表敬意。一时走得急给忘了,于是便差长荆再返回去,送些果子与肉。不想节外生枝,事有凑巧,长荆拎着半袋柑橘和鹿肉,来到虎饮泉边,却意外偷听到了管仲纵论楚、随交战事宜!楚国方略被管仲谈笑间点破,一个贩夫走卒如何会有这等见识!长荆顿感管仲不一般,不知是哪路人物,是敌是友,又仿佛是国家绝密已被敌国密探窃走,不由惊得一身冷汗。

长荆暗暗叹道:“如此多嘴!年轻人,你要死在自己这张嘴上了!”

长荆拭掉汗珠,装作无事,推开藏身的树枝,捧着袋子,走到泉边来。见了管鲍,冷冷道:“这是我侄儿送给各位的柑橘和鹿肉,不成敬意。后会有期!”说罢甩下袋子,抽身急走,如一只黑狐噌一下就钻入树丛中不见了。

“哎——”鲍叔牙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们还会返回来送吃的,心中蓦然生起感激之念,欲要挽留一二,表达谢意,却被管仲一把拽住衣襟。管仲对着长荆背影,高声道:“多谢多谢!不送不送!”

见长荆消失得踪影全无,管仲笑道:“鲍兄勿留。人各有志,留也留不住!哈哈,天也不要管,地也不要管,先管肚皮一顿饱饭!来来来,吃吃吃!”管仲一面说着,一面打开袋子,将柑橘与鹿肉对着鲍叔牙、苌楚、春生三人抛一个抛一个又抛一个,然后自己抓起一块鹿肉,坐在石头上大口撕咬着,狼吞虎咽,实在吃得痛快!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得鲍叔牙不禁哑然失笑,当下也不再言语,默默吃起肉来。

山间谷道,几株古树的浓荫下支着一顶帐篷。长荆追上斗穀於菟,早见手下十几个楚兵也聚在这里。“公子,不得了啊——那人危险!”长荆喘一口气,然后将在虎饮泉边听到的管仲话语,一字不落和盘托出。斗穀於菟听了又惊又喜,叹道:“此人竟有如此的眼光和见识,也不枉我与他相识一场!”言语中大有惺惺相惜之意。

见斗穀於菟少年情怀,不知轻重,长荆沉下脸来,语重心长道:“公子!公子绝不可等闲视之!楚随之战,已经迫在眉睫。此人竟将我楚国方略一语道破,公子不怕他泄露我国军机吗?当此国家大战之际,万万不可疏忽大意!此人眼光毒辣,见识超群,却又身份不明,难保不是随国密探!此人断不可留!必须立即杀掉,以绝后患!”

杀!斗穀於菟恍觉晴天霹雳!此时方才意识到长荆所虑,乃十分严重之事。但他与管仲一见如故,若要亲手杀掉,实是于心不忍,却又担心管仲万一泄密,于战不利!一时间前后踱步,犹豫不决。

“几个蚂蚁一般的人物,杀了他,免得节外生枝!”身边几个楚兵怂恿道。

长荆火急火燎,劝道:“公子不可迟疑!山深林密,道路复杂,片刻之间,他们将会逃遁而去,悔之晚矣!请公子即刻下令!”

“杀?不至于——”斗穀於菟摇头道,“此人操北方口音,像是中原一带人物,断非随国探子,我看不过几个市井贩夫而已。但眼下正值非常时期,又不可掉以轻心!速派十名甲士将这几人请至沈鹿,拘束帐中,待楚随战事结束以后,再行定夺。”

“得令!”长荆一挥手,带着那些甲兵就要出发。斗穀於菟又嘱咐道:“请——至沈鹿,不可怠慢!切记切记!”故意将“请”字声音拉长,音调提高。

长荆率着十余甲兵火速追赶。来到虎饮泉,空无一人,又顺着谷道赶忙向前追去。果然,片刻间,在山坳转弯处,长荆将管鲍四人及一车黄吕团团围住。

祸从天降,凭空落难,管鲍二人正不知所以然,只听长荆道:“我乃楚国中军右领大人麾下,长荆便是。彼此已经谋面,诸位勿惊!奉楚君令,不日间这青林山将有大战,过往行商一律请至沈鹿暂居,待战事平息后,即刻全数放行。得罪了!”言罢不由分说,一排排铜戈铜矛便威逼过来。鲍叔牙性如烈火,正要上去理论,却被管仲死死拽住。四人无奈,只好被长荆押解着前行。

出了青林山,天色已暗,又趁黑赶到了沈鹿楚国大营之中。

管鲍四人被单独关在一个营帐中,帐外前后左右皆有甲兵把守,日夜轮岗,严禁出入。只是外紧内松,威严之下又毫无伤害之意,每日里饮食颇丰,有酒有肉,隔三差五还有柑橘,那一车黄吕也安然无恙躺在帐中一角。管鲍大为不解,难道真是楚国在保护商旅吗?询问守卒,皆守口如瓶。管鲍无奈,索性放下一切,敞开肚皮吃,高卧榻上睡,半醒半醉,养精蓄锐。

十日后,青林山之战爆发。楚军如狼似虎,勇猛异常,加上早布战阵,巧设伏兵,未及两个时辰,将随军杀得一塌糊涂。乱军之中,少师被楚将斗丹斩于车下,谀子欲逃,也被一箭射中后心,当场呜呼。随侯见兵败如山倒,乃弃戎车,换上士卒衣服混于军中逃生,后得大夫季梁血战死保,方才杀出重围,侥幸留下命来。

随侯、季梁等率领残兵败将逃出青林山,点视兵马,十存其三。随侯仰天哭道:“楚军如此雄壮,少师如何禀报寡人说什么楚国羸弱,不堪一击?少师误国,死何足惜!可叹经此一战,元气大伤!随国精锐丧之殆尽!倘若熊通乘胜追击,兵临随城,岂不要灭我之国!天啊,楚乃江汉猛虎,今雄踞国门之侧,寡人该何以自处?唉——”

众人皆叹气。季梁道:“一切悔之晚矣。楚国熊通野心勃勃,伐我随国,又并非单为随国,其志欲为江汉霸主。今我国新败,国势衰微,只有遣使求和,并率汉阳十五国共尊楚国为南方伯长方可!只有如此,熊通才会退兵而去。也唯有如此,随国之危可解。别图后计。”

随侯踌躇半晌,百般无奈,只得含泪允诺道:“爱卿所言是也!命……命季梁为使,入楚……入楚,求和!”其余几个朝中大夫闻言,不由失声痛哭。季梁也滚下两行热泪,领命道:“诺。”

季梁独自驾车,携带重礼,来到沈鹿楚营。季梁礼拜熊通,禀明来意。熊通喜不自胜,先将季梁奚落一番,继之慷慨应允求和,并要随国倡率汉东诸侯共同与楚国结盟,尊楚为伯。季梁一一应允。至此,楚国首次伐随,以结盟和解而终。熊通恩威并用,季梁不卑不亢,熊通胸中暗暗忖道:“不想随国还有季梁这等忠良之臣!有季梁在,随不会亡!”

此后数日间,随侯先入楚营拜见熊通,以结两国盟好。江汉诸国也先后遣使来见,均愿尊熊通为江汉伯长。眼见大事已定,熊通颇感得意。

这日深夜,众文武早早退去,熊通独自于帐中饮酒。案上置有九只铜鼎,八只铜簋,盛着楚地各色美食,尤其那鼎熊掌肉,很得熊通喜欢。还有一铜罍桂花酒,更是他的最爱!依着周礼,九鼎八簋的饮食规格,乃是周天子才可以享用的大礼,各国诸侯只可以使用七鼎六簋,所谓“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一簋”。熊通早将这些礼制遗弃,自继位以来一直享用九鼎八簋,与天子同。却说熊通本来志得意满,喜气洋洋,饮着饮着,忽然生出一股愤怒来,竟狠狠地将酒爵摔在地上。吓得帐中侍从额头冒汗,也不敢去捡,只呆呆立着。熊通从席上起身,踱了几步,走到帐后一副悬挂的弓箭前面,呆呆出神,半晌挥袖命道:“速传令尹斗伯比来见。”侍从应声急忙退出。

须臾,斗伯比应召入帐,见熊通背对自己,立在弓箭前面纹丝不动,地上摔了一只酒爵。斗伯比官居令尹,统率百官,也是楚国第一谋士,最是知晓国君心事。斗伯比缓缓走近,捡起酒爵,轻置案上,又托起酒罍倒了满满一爵。一边倒酒,一边闭目舒眉,嗅那酒香,陶醉道:“好酒好酒!如此佳酿只配王者之饮!国君莫不是想称王吗?”

“哎呀,知我者,斗伯比也!哈哈哈哈!”熊通的心思被斗伯比一语道破,顿感意外,陡然转身,大笑走过来,一伸右手道,“坐。”两人分宾主坐定。熊通雄霸之气侧漏,双目如电,慨然道:“寡人确有称王之念,特与令尹商议。伐随之战业已大胜,江汉霸主非我莫属!历代先主东出江汉之志,至今日历熊通之手终于圆梦!然而……这,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先祖熊渠在世时,南征北战,东征西讨,开疆拓土无数,楚国才由五十里子爵小国成为今日之千里大楚!先祖雄才伟略,效仿天子,封长子为句亶王,次子为鄂王,幼子为越章王,虽说是僭越封王,却大长我楚人威风!后来因为惧怕周厉王,才不得已取消王号。当今天下大乱,王室衰颓,诸侯四起,楚国的机会又来了!我欲效法先祖,自立为楚王!令尹大人以为可乎?”

斗伯比应道:“周之国制,天子称王,诸侯有公、侯、伯、子、男五爵。国君欲以诸侯之位而享天子之尊,其雄霸之志虽佳,但终究有僭越之嫌。然而为了楚国强盛,有何不可?国君既然下问,斗伯比斗胆进献一策:可令季梁为使入周,以随首之汉东十五国联名上书周天子,言道楚国历代先君创业艰难,于周功勋卓著,今楚国雄强,屏藩南疆,江汉诸侯皆以楚为伯长,故请天子赐楚以王号,以镇蛮夷。”熊通听到此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坏笑。斗伯比接着道:“无论周天子应与不应,楚之威名必将震动天下,威慑四海!十五国一番辛苦,最终获利的只有我楚国!如此,国君先取天下之势,然后可以为王!”

“此论高明至极!斗伯比不愧为我大楚第一谋士!”熊通喜不自胜,举爵与斗伯比对饮。斗伯比酒到嘴边,又忧虑道:“出使周者,非季梁不可。我担心季梁乃随国忠直之臣,如此辱国之事,只怕季梁不从。”

熊通满饮,放下酒爵,冷冷道:“如今彼为鱼肉,我为刀俎,焉敢不从!你放心,我料季梁必去!”

次日,熊通设宴,召随侯、季梁二人营中来见,斗伯比作陪。熊通目光凛凛,透射寒光,直瞪着随侯道:“随侯!寡人今有一事相托——请你国季梁为使,携江汉十五诸侯联名之国书,北上洛邑王畿,请求天子赐寡人王号!若寡人幸而得请,乃随国之赐,楚随将永世为好!事关两国邦交,请季梁速速北去!”

随侯闻言大惊,手指乱颤,不由自主将爵中之酒洒在了腰间衣襟上。季梁仰头大笑道:“楚君倒是好一把算计!你这是要季梁背上丧权辱国、附逆僭越的千古骂名啊!”

熊通也发出一阵狂笑,道:“季梁,你还没有这个资格!僭越王号,这个千古骂名我熊通欣然领受了!哼哼,还轮不到你!只是——洛邑王城,你非去不可!”

季梁闻言哽咽,垂着头,面向自己国君行了一礼!此刻之礼,是臣向君谢罪请罚之礼,是君向臣示下发令之礼,更是君臣任人宰割、无可奈何之礼!随侯更是一头冷汗,情知今日非要受制楚国不可,当下嗫嚅道:“楚君啊……事关重大,容……容我们回国商议,三日后回禀……”

“哪里需要三日!季梁明日便请出使洛邑!寡人统率三军,就在这沈鹿大营等候王命!”熊通斥道,又转口冷笑道,“季梁啊,辛苦你了!”熊通故意将“沈鹿大营”四字高高扬起,意在以兵相威胁,不容随国不从。

随侯长叹一口气,也垂下了头。季梁观状,落泪应道:“季梁领命。”

随侯、季梁无奈退去。熊通望着两人失魂落魄的背影,好一番狂笑。斗伯比道:“季梁出使洛邑,无论是成是败,对我楚国皆是有利而无害!臣建议国君就在这沈鹿之地高筑一座九层高台,名曰沈鹿台,此台为我楚国与汉阳十五诸侯会盟之地,更是楚国称霸江汉之所!待季梁从洛邑返回后,国君就在此台大会诸侯,名曰沈鹿之会!”

“沈鹿之会!妙!”熊通拊掌称赞,又道,“令尹所言沈鹿台也极好!此事委托令尹全权操办,越快越好!哈哈哈哈,登台称霸,寡人早等不及了!”

斗伯比拱手道:“诺。”

季梁一去半月,音信全无。这日入夜,管鲍四人正在帐中闲坐,忽见一人笑眯眯走进来。来者乃是长荆。长荆行揖道:“委屈诸位了!青林山中那位自称蜜橘的少年,乃我家公子斗穀於菟!斗公子爱惜朋友,唯恐诸君伤于乱军之中,故请大家来此小住。如今青林山战事已定,随国及江汉诸侯正与我楚国商议永结盟好,过不了几天,大家就可以走了。斗公子目下正在青林山军营,尚不得脱身,不日将奉国君之命来这里参加沈鹿大会,相见有日!虎饮泉一别,斗公子也甚是想念朋友啊!”

四人大喜,管仲上前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斗穀於菟!感谢斗公子想得周全。”

长荆不由一怔,心中暗暗嗔道:“年轻人太过狂妄!如果不是你窥破我国军机,如何会被囚禁于此?”转念一想,又道:“当时我与斗公子军务在身,不便言明身份。现在诸事已了,如释重负。请教诸位朋友姓氏。”

管仲应道:“我们皆是郑国商人。我乃管仲,这是鲍叔牙,这两位是我们的随行伙计。”

“管仲,鲍叔牙,好。”长荆重复姓名,从身后取出一只黑色袋子,“这是随国犒军的果脯,为南方独有,甘美异常,斗公子特请大家品尝。”管仲欣然接纳,转给身后的苌楚。“请坐,我们正要请教一二。”管仲道。几人入席坐定。

管仲与鲍叔牙早知青林山之战,今见长荆来,便急不可耐询问具体战况,长荆娓娓道来。管仲大赞楚君威武,斗伯比多智,也为随国惋惜不已,当下叹道:“自平王东迁以来,天子日渐衰微,而诸侯日渐强盛!列国争霸,早已势不可挡!眼下北方郑国一时雄强,有中原王者气象;而南方楚国也已崭露头角,不日将为江汉霸主!其他如齐国、鲁国、宋国、卫国、晋国、秦国等国也皆非等闲之辈,正各自谋划强盛之道,霸业之途!天下之大乱,将愈演愈烈!真不知谁将主宰华夏江山,为天下之主。”

几人愕然。半晌,长荆道:“管仲啊管仲,你屈身市井商旅,真是可惜了!老汉我且问你一句:依你之见,谁将成为天下霸主?”

管仲笑道:“长荆大人,是我在问你啊,怎么你反倒问我!哈哈哈哈!”

鲍叔牙接着乐道:“要回答这个问题啊,先要搞明白是管仲问长荆,还是长荆问管仲啊!呵呵呵呵!”

几人哄然大笑。苌楚插言道:“这个问题太绕了,也太沉了!我们马上就要回家了,应该聊点轻松愉快的!来,请品尝斗公子带来的果脯!”

长荆令帐外送一些酒食过来,再就着果脯,几人欢饮。其间谈论一些管鲍的平生往事。长荆终于确认管仲与鲍叔牙真的就是郑国普通商人,这才彻底放下了心。

夜色渐深,长荆离去。管鲍等也酣然入梦。

季梁身负特殊使命,可谓替贼子谋国,不得不为之,不敢不为之,不能不为之。一路快马,昼夜如飞,恨不能朝夕之间交付差事。

不知穿越多少山川城池,这日终于赶到洛邑。季梁整理衣冠,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穿过宫门,入殿觐见周桓王。

大殿上,季梁三拜天子,便递上汉阳十五诸侯的联名国书。两侧文武见季梁神色反常,仿佛丢了魂魄一般,无不惊讶。周桓王年已四旬开外,虽说正当盛年,然而身形消瘦,沧桑枯槁,双眼布满血丝,鬓角也是早露白霜,仿佛风烛残年的老翁!继位十五年来,日夜忧思,如履薄冰,然而江河日下,万般事业皆不由我!他早已被日渐崛起的强大诸侯摧残了风华,华丽的冠冕衣裳之下,包裹着一颗已经奄奄一息的王者魂灵!

只听季梁缓缓说道:“臣季梁,奉命为随国等汉阳十五诸侯国为使!南方荆楚,泱泱大国,颇具江汉伯长之风。今十五国联名请命,请求大周天子赐楚国国君以王号,从此威名远震,屏藩南疆……”

“季梁!”未等季梁言尽,周桓王咆哮暴怒,狠狠地将国书摔在地上,“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楚要王号!妄想……只有我才是王!普天之下,只有天子可以为王!熊通这是要做天子吗?!让他自己来洛邑拿啊!我要发兵讨伐熊通……发兵!来人啊,发兵!”

殿内群臣惶恐,却无一人回应。半晌,有内史禀道:“天子息怒。天子右肩的箭伤尚未痊愈,万望保重龙体!”

此语如同一阵阴风,吹得周桓王瞬间脊背发凉。内史所言箭伤未愈,显然是在暗指周郑繻葛之战,桓王右肩被射之事!此乃周室之耻,也是东周王权衰落的一个标志。“发兵,哪里来的兵啊!”周桓王泥一般瘫坐在席上,冷笑一声道,“季梁啊,汉阳十五国,十五姬姓国啊!你们与朕乃同宗同祖,一脉嫡亲哪!如今,你们乃是舍嫡亲而助叛贼哪!哼哼……季梁啊,你乃十五……不,十六国乱臣贼子之使啊!”周桓王声音如哭。

“季梁乃忠良也!”季梁一脸正色道,“乱臣者,时也;贼子者,势也!皆非季梁也!”季梁深深作揖,又拜道:“请天子命,赐楚王号,允否?不允否?”

“不允!”周桓王暴跳而起,欲言无言……忽然一声呜咽,就拂袖退去了。季梁紧闭双目,又是深深一拜:“臣季梁领命。”便匆匆退去。

殿中诸臣个个哑口无言……

车马飞驰,一路无语,季梁恍觉身子轻松、头颅沉重,一时间轻飘飘的,一时间又如泰山压顶似的,就这样晃晃悠悠,浑浑噩噩,如梦一般就返归到了沈鹿。

季梁未及拜见母国,先入楚营面见熊通,详细禀明出使洛邑之事,明言天子不允楚国称王!言罢便退帐而去,不辞而别。熊通正于帐中饮酒,听后大怒,掀翻酒案,怒吼道:“桓王小儿不允?不允就不允!老子将自立为王!号楚武王!看你奈何于我!”身旁斗伯比道:“国君既然心志已定,事不宜迟,即刻昭告楚国!昭告天下!此事必然雷霆万里,海内震荡!对江汉十五诸侯更具威慑,不数日,十五诸侯必恭贺楚王为江汉伯长!”熊通闻言,仰面狂笑。

次日,斗伯比率文武群臣,于大帐中齐拜楚王!刹那间,楚营上下一片振奋,人山人海,群声山呼:“楚武王!楚武王!楚武王……”

沈鹿台早已建好,楚武王命斗伯比广发号令,召集随等十五国国君数日后于甲子吉日齐集沈鹿,以便公推楚王为江汉霸主。又厚赏了季梁,令其返回随国。又命巫尹择日祭祀太一神,为楚国称霸祈福!诸多号令,得意扬扬,不一而足。

消息传至洛邑,周桓王独自一人闭于周之宗庙不出。面对诸多先祖神位,周桓王摘掉天子之冕,伏地叩首,痛哭流涕道:“王室东迁,社稷崩溃!北有郑庄公射王之肩,南有楚熊通僭号称王,诸侯乱舞,天下板荡,大周休矣!”庙堂空空荡荡,王者之泣,如冷风一般飘然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