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雪晓凝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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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咫尺天涯

“这该怎么办。”我踌躇的看着连城,不听使唤的手指绕着自己腰间的裙带,愈发的紧,“再耽误下去我们就没时间了。”

月色朦朦,跃上枝头,各处的夜晚都是这样宁静。

连城用手轻轻拂过我的额头,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眼神忽然停留在我身后。我亦回头看去,却发现远处星星点点有东西在闪动,似是一处忽明忽暗的灯火。

“看,那是什么?”连成故作紧张的喊着,趁着月色多了几分可怖神秘。

只见一点点零星的火苗在漆黑的夜晚跳动,将那周遭照的反而清晰了——那是环绕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旁,零星的几点火光像是有生命般,在黑夜中乱舞。

“莫不是凡人说的鬼火?”我一机灵,蓦然想起仲伯书上记载的有关“鬼火”的故事——死人的骨头里腐烂后经过变引起的。我不自觉向后连退了几步,不料这几步却被连城看在眼中。

“哈哈哈哈。没成想,你这番都成了神君了,师父的大半生修为都在你身上,还是这般胆小啊……”连城忽然乍笑了起来,我这才明白,原来前番紧张都是他装的。

被他这么一笑,我顿时觉得颜面无存,双颊滚烫的厉害。

“就是,镜汐,你怎么这么弱。”懊恼之余心里也愈发觉得自己委实上不了什么台面,就所幸顾不得看他那前仰后合的样子,便兀自大摇大摆般向那大树下走去,“哎,师父的大多修为都在你身上,这八荒之内你还需怕些什么?”

听他此言,我忽而一个机灵从头到脚,接着一阵心酸。

我定了定神,忍着心悸和连城向着那光亮走上前去。

只见那处月光洋洋洒洒,皎洁如玉,轻轻落在那大树上露出星星斑驳。树木枝桠茂盛,月光流泻,光影潋滟。斑驳中我们看到那茂盛的枝叶上乌乌压压的绑着数不清的红色丝线,另有一些数不清的暗色木牌,上面似乎还有用墨水写着的密密麻麻的字迹一样的东西?

夜黑风高,这些东西远看上去,好生诡异。

“这该不会是什么巫术吧。”我嚷嚷着示意连城过来,当然其实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哎呦!”我步履踉跄,退了几步忽然看见在那大树下面,竟然还有一个——老人!

他头发银白,高高的在头上束了个发髻,背对着我们,蜷缩在大树底下,身形瘦小,佝偻着腰,像座风干的碑拓……不仔细看当真发现不了。

他手中拿着丝丝嚷嚷的同树上一般无二的红色丝线,一端绑在一个牌子上,另一端,系在另外一个名牌上。

我一惊,踩断了一条干枯的枝桠。他这才听见动静,似乎受了惊扰,手里的东西忽然停了下来。

他慢慢转过身——竟是面色清秀,英俊爽朗。

这脸庞看过去哪里是个老人了?也就是大约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分明是个正值青春焕发大好年华的少年人!可他怎的却偏偏生得一头白发?甚至那鬓角都是苍白如雪,身影更是佝偻像个老人?

几百个疑问涌上心头不得解——而那人也诧异的盯着我们。

看着他这样的样貌,加上这莫名其妙的红线和牌子,我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就是,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人!谁人会有这般的怪癖!看他样貌也不像什么避世躲债的情场浪子或是高人啊?——这样鬼鬼祟祟还做着这么诡谲的动作!一定是什么不为人知的恶毒巫术!

我二话不说电光火石间就拔下腰中配剑朝着他刺了过去,剑转瞬间就凌驾在他的脖颈之上。

“说,你是何人?在此作甚?意欲何为?”我厉声呵斥。

“不要杀我,我不是坏人……”那人吓得忽然将手中的红线抖落,浑身发抖悻悻哀求着。

夜色沁凉,山静风长,连城擎着一个火把赶来,就着火把的光亮,我们将这眼前人看的清楚。

他身着一身淡紫色长袍勾勒银边,在月光下折射出淡淡光辉,整体身形瘦小有些佝偻,高高绾着冠发,长若流水的发丝服帖顺在背后,有些形销骨立的仙人之姿。他微仰着头,背抵在黝黑的树干上。面色稍暗,没有丝毫清雅细致的感觉,看起来却有种沧桑操劳之感。他眼泡微肿,微垂的眼睫下有淡淡的黑影,颧骨也有些高耸突兀,衬托的整张面庞更加瘦骨嶙峋。五官还是极好的,浓眉高鼻,双目含情,自得一股清朗俊秀,只是眼中透着无尽的忧伤。那双手——肤色暗淡的双手有些干枯消瘦,像是几近枯萎的枝干令人心生不忍多看,此刻正拿着那丝丝分明的红线不知在做着什么。乍眼看去的瞬间,他沉静优雅端坐,眼中无尽的忧伤,仿佛以一种天荒地老的姿势暗示他所不能言明的一切情绪……他一面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们,一面将手中舒尔落下的红线小心捡起——我们这也看清然而那根本不是什么红线,原是他此刻将自己的手指割破,轻轻抚过那原本白色的毛线,那线舒尔就被染红了。而那红,分明就是他指尖鲜血所致!

“你这是干吗?”连城疾声道。

他这样的举动,再加上他满头的白发,确是让我和连城一时间愣住,难辨敌友。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这,可是在施什么巫术?”我把剑尖又向他脖颈间近了几分,把握着刚好的分寸。

“我只是一个凡人。”他忽然开口,几点荧光从身侧的草丛中荡出。他说着话声情俊爽,一双怯怯的眼睛依旧不时睥睨看向那树。

风过,吹得树上木质的牌子咣当作响,神秘气息笼罩下,蒸腾水汽冉冉上升,风声将他的声音拉得格外悠长,萤火四溢恍若九重天上朵朵琉璃盏。

剑在颈间,他却临危不乱依然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树……

“你总得有名字吧。”连城放低了声音又问了一声。“该不会是何方小妖?”

“不,我没有名字。”他听到“妖”字,忽然打破了沉寂,冷冷的盯着我和连城道。那眼神凄厉而悲哀,但是说这句话却语气铿锵决绝,有着令人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既是凡人,深夜在此意欲何为?这可是什么妖术吗?”连城仍不死心质疑问个究竟追问。

“呵呵……”他笑着用他那滴血的手轻轻将我的剑从他脖颈之上缓缓挪开。

“如果我会妖术那就好了……”他无奈的苦笑起来,眼梢一吊。虽是笑,可他的笑看起来是那么痛苦,接着,他开口告诉了我们关于他的故事……

他原名叫王生,是碎域本地人,自小家境清贫,父母省吃俭用供他读书考取功名,终于在他十八岁那年,他一朝金榜题名,原本是准备衣锦还乡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可不料他一日决意归乡看望年迈的父母亲,却在回乡中途偶遇山贼,所有财物尽失不说,那山贼杀人掠货,他自己还被那山贼掠了去,生死难料。性命攸关之际,谁知忽然被山间一名貌若天仙的年轻女子搭救,这才捡回了性命。后来,他知道那女子名唤隐娘。她身手不凡武艺高强,正是她救了自己。那时的他有伤在身,故而留宿在隐娘家中养伤。隐娘就在他身旁一直伺候照顾王生,这一来二去,二人竟然日久生情。王生心存感激便决意与隐娘成婚,痊愈之后便带了隐娘一同荣归故里。谁知隐娘刚到了碎域,就被一名当时非常有威望的术士撞上,说是隐娘身上带着一股子妖气,怕是不祥。他将此消息告诉了王生父母,老人家几十年紧衣缩食,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可以光耀门楣时刻,自是万分小心,断然不想儿子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使得祖上蒙羞,百般阻拦,万分刁难。好在最后王生终于还是力排众议,坚决和隐娘成婚了。随着时间推移,老人家虽然对隐娘不满,日子倒也平静了下来,直到隐娘有了身孕,一家人倒也愈发和气多了。孩子一天天在隐娘腹中长大,一家人都充满了期盼,快要临盆之际忽然那当年的术士再次出现在王生大门前,手中拿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的一把镜子,硬是要说隐娘是妖精变成的,他要收妖。这才引得王生与那术士终于大打出手,这一大闹基本上引来了整个镇上的人来围观。打斗中那术士用那镜子在手中画了个圈,嘴里咕咕哝哝的念着一些咒语后,那镜子竟然发着出剧烈的白光刹那间照向隐娘,镜中竟然出现了一个人首蛇身的妖怪!众人哗然,纷纷后退,王家二老也被吓坏了,再看隐娘,她忽然失了神志一般倒在地上,手捂着腹部打滚,白眼外翻嘴里混沌的叫着王生……王生……

然而此刻的王生也已经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也傻了眼只能眼看着隐娘——与自己朝夕相处,甚至救过自己性命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慢慢的变成一个腹部隆起的人首蛇身的怪物。他顾不得听到隐娘对他的呼唤,便在众人和王家二老的指责谩骂声中变得迷惘起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那术士将隐娘捆绑起来,架上火台。

“烧死她!烧死她!”众人群情激奋,看见妖魔个个都红了眼,一时间王生也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这期间隐娘一直望着王生,她似乎恢复了神志,平静了许多。可是王生自始至终低着头,不敢看她。

“王生,王生……”他听到她轻轻的呼喊声,无意瞥了她一眼,但只一眼,他便垂首下来。那眼神,至今他都无法释怀。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包含巨大悲恸的眼神……蕴藏着的,是无尽的波澜壮阔情意绵绵……也是此生他决然辜负了的眼神,此生无数深夜中他都被那个眼神惊醒。

隐娘的整个灵魂都在一瞬间从那眼神中抽离了,痛苦,爱恨,情仇……她闭上了眼睛,口中的呼喊声并未停止。

——但他始终没有再次抬起头哪怕再看她一眼。

众人在那术士的煽动下点起火把,起身准备抛向隐娘的时候,隐娘最后忽然睁开了双眼,流下了两行血泪。

她冲着王生大喊了一句:我不怨你!

之后她竟,咬舌自尽了。

他眼泪决堤……可为时已晚,彼时火云千丈,天有异象,众人看着死去的隐娘,哄闹声逐渐平息了下来……一切都静了下来。

此时的隐娘,蛇身竟然消失了……众目睽睽之下,却从她的身上诞下一名男婴,没错,是个成型的男孩……而此时,那个信誓旦旦的法师早已收足了银两不知所踪。那孩子哇哇大哭了两声,但可惜,只消片刻便就夭折了。

王生冲上前去死死抱着死去的隐娘,再看看那还未出生便夭折的孩子,一时间如梦初醒般无比懊恼,丧妻之痛,失子之痛一时如万箭穿心,他仰天痛哭,天地同殇。

他撕心裂肺的呼喊着她的名字,可她却骤然不再出声了。

当他抱着她和孩子尸身的那一刻起,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她是妖怎样,不是妖怎样,她永远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信她,不管怎样他都信她。而这一切,就在他犹豫不决的顷刻之间化为泡影,自此夫妻天人永隔,咫尺天涯不再相见了!

围观的人群悄然间也无趣的四下散去,做了错事般家家关门闭户大门不出,空旷的街道上转瞬间只剩下了王生和他的一家老小。

一日之内,他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大刀阔斧的杀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而他也就在那一天,须发全白。

自此他便抑郁成伤情志崩溃,他时常疯癫状在大街上逢人就讲,他愤恨自己,恨自己在妻子最后的时候竟然没有选择相信她。他该死,他对不起她和他的孩子。那初时人们还会至多配上几滴眼泪,后来久了,人人都当他疯傻一般避而远之不再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