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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

因为爱看电影,很意外认识了一位年轻的“革命女性”,说她是“革命女性”,是恰当的。那是一九三八年春天,在汉口。

她大我两岁,比我老气得多,个儿却没有我高,苏州人,大大的眼睛,挺漂亮,说的一口国语(那时没有“普通话”的说法),跟你聊起来,慢声细语,甜得很,看起人来笑眯眯的。

那时我刚到一个出版社当练习生,还不满十六岁。

一天中午吃完饭,收拾干净桌子(那是练习生的事),急急忙忙赶到黄陂路,那里有家电影院,放映苏联电影《无国游民》,是从普希金的一部长诗改编的,讲的吉卜赛人的故事。后来看到瞿秋白的译本,译作《茨冈》。诗的开头是这样的:

一大群热闹的茨冈
沿着柏萨腊比河游荡。
他们今天过夜,就在那
河上搭起破烂的篷帐。
自由自在的,还有天做他们的篷
好快乐的过夜,他们的和平的梦。

译得真流畅,一念就上了口,多少年我都背得出。吉卜赛人,也就是通常说的波希米亚人,他们没有祖国,在欧洲,在巴尔干半岛的一些小国家,成群结队,乘着马拖的大篷车,到处流浪,卖艺为生。

还在抗日战争以前上小学的时候,就听老师讲起过苏联电影,说怎么怎么好,其实他并没有看过苏联电影,是从报纸、杂志上看来的。那时,我们看三十年代上海电影,看好莱坞电影,就是看不到苏联电影,因为只在上海放映。

没有想到后来我逃难到汉口,看上了苏联电影。当时武汉是战时的军事、政治、文化中心,苏联空军正在帮助中国。

可是一般市民很少有人看苏联电影,观众多半是知识分子,一场电影能上座四五成就算不错,因此,电影院只安排在中午放映。

我赶到黄陂路,电影院的铁栅栏还没有拉开,只好等着,在马路上踱来踱去。黄陂路不长,是条小马路,中午过往行人稀少,我从这一头踱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踱到这一头。

就在这时候,又来了一个看电影的,是个少女,穿的天蓝色短袖上衣,黑裙子,像是女学生,她也在马路上踱过来踱过去。

两个人交错的时候,互相瞧瞧,她对我笑了一笑,我从小害羞,没有搭理她。

“哗啦”一声,电影院的铁栅栏拉开了,卖票的小窗户也打开了,买票的只有我们两人。

扯了票,走进了有两三百个座位的大厅,还是只有我们两个来得最早的。我拣中间的一排坐下,她坐在离我两三排后面的座位上。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轻轻叫唤:

“小弟弟!坐过来好不好?”

我看电影喜欢靠前坐,不像有些人怕伤眼睛,愿意往后坐,我说:

“你上前面来吧。”

她过来和我坐到了一起:

“你几岁啦?”

“十六。”

“喜欢看电影?”

“嗯。”

“看过些什么电影?”

我就数给她听,大多是三十年代上海的电影。我还告诉她哪些电影是我爱看的,我喜欢电影里的那些小人物,例如《马路天使》里那个吹洋号给人家做广告的小伙子,那个卖唱的小歌女,就连那站在路灯下等客的妓女,我都十分同情。还有只能在夜半时候才能高歌“誓与那封建魔王抗争”的宋丹萍这样的人,我为他的悲惨遭遇流泪。我憎恨那些流氓、军阀、吸血鬼。我还举出不少我喜欢的电影明星……

由电影又扯到演话剧,原来她是战时演剧队的队员,我参加过儿童剧社,也演过话剧,这一来话就更多了,越谈越投合。

就这样,我们在黑暗中边看边聊。她又详细问了我家庭的情况,读书的情况,怎么来到汉口的。

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她忽然提出:

“来我们演剧队吧,正缺个小演员。”

我摇摇头:“好不容易有了个吃饭的地方,不想再动。”

“哎呀,小弟弟,我们那里有一群大哥哥、大姐姐,好玩得很。”

我还是摇摇头。说实话,我是喜欢演戏,做过演员梦,现在得挣钱养活自己。对于我,更重要的是想充实自己,我已经没有上学的机会,在出版社可以读点书。一有饭吃,二有书读,我很满意自己的职业。

她还是劝我,我说:

“好吧,让我想一想。”

我给了她地址,就分手了。

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她就从武昌赶到汉口找上门来。

出版社的几个年轻小伙子,看到忽然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找范用,非常惊异,他们从未听我说起过汉口有熟人。

她来找我,还是想拉我去演剧队。我告诉她,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我担心演剧队是否能够干下去,我不愿意过流动的生活,只想待在一个地方。我一再解释,无论如何请她原谅。

她失望地走了,再也没有来过。

不久,有人告诉我,她和一位编辑结伴去了延安。这位编辑我见过,在一个周刊编辑部工作,写文艺评论,兼做校对,常常来我们出版社,穿着长袍,左手插在西装裤里,腋下夹着一卷校样。他译了一部苏联人写的理论书,看书名是讲恋爱问题的,其实是用新哲学观点分析家族和婚姻的进化的书,粗心的读者买来看,以为书里面有什么“恋爱经”。五十年后,这位编辑居然成为理论家。

这位“革命女性”,后来我听说是延安的活跃分子。是的,她是那么热情,对未来充满梦想。一九四二年,何其芳写过一首著名的诗《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

轻轻地从我琴弦上
失掉了成年的忧伤,
我重新变得年轻了,
我的血流得很快,
对于生活我又充满了梦想,充满了渴望。

那年代,多少少男少女都有一个美丽的梦想,都在忘我地追求。我在重庆读到这首诗,自然而然就想到在遥远的北方的她,我默默地为她祝福,又在内心里感激她。

我想,如果听了她的话,我会走上另一条路去演剧,甚至跟着她去延安,她会不会又成为我的另一个“姐姐”?很可能,不过那只能是“革命大姐”。而我这个人,用我女儿的话来说,是“小资味”(那是“文革”初期,她一心想当“红卫兵”的时候说的,后来不说了),想改造自己,洗刷这股“味道”,即使有主观意愿,有颗虔诚的心,也会吃力得很,准会磕磕绊绊,得老实承认这一点。

解放以后,听说她在南方,在一个省的文化部门工作,已经是一个资深的领导干部。

“文革”期间,我被关在“牛棚”里,有一天,一位难友说,在小报上看到她被揪出来了,造反派给她剃了阴阳头,和一位著名的粤剧女演员跪在马路上。我不敢想象她是否经受得起这种残酷的折磨、这种野蛮的人身侮辱。我也跪过,被强迫跪在操场上,人们以为我会想不开,过不了这一关,会成为“自绝于人的狗屎”。她是个女同志,一个爱体面的人,会怎样想呢?透过窗户,望着蓝天,我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上苍啊!

过了六年,“四人帮”终于被押上了审判台,扫进了垃圾堆,真正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她的老伴调来北京,成为我的上司。我们闲谈,说起汉口的这一段往事,我告诉他,在你之前我早就认识她。多少年来,尤其是“文革”期间,我很怀念她。

不久,她从南方来北京治病,我们见了面,她已经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大姐,讲起话来,不像从前那么轻快,也不像从前那样总是带着笑容,一句话,在她身上已经找不出丝毫青春气息,像我当年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

可是,虽然如此,我听得出来,她还是个对自己的信念十分虔诚的革命女性,她说要去瞻仰毛主席纪念堂,了却一桩心愿,我陪她去了纪念堂,这时我感到站在面前的,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革命大姐”,在党内,我们有多少这样的大姐啊!曹孟浪兄告诉我,她在苏州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时,就参加演剧活动,因为闹学潮被开除,只好跑到上海去,那时才十几岁。

一九二七年北伐时,在反帝反封建斗争中,中国曾经出现一大批叛逆的女性。抗日战争时,在争取民族解放斗争中,又出现了一大批革命女性,我就见过好几位。她们大多饱经风雨,在政治浪潮中沉浮,从无悔意。现在年轻人听了,或许会感到不可理解,但这毕竟是历史事实。难道真的如《路加福音》说的,她们“要努力进窄门”?她们之中有人可能读过屠格涅夫为苏菲亚写的著名诗篇《门槛》,我在年轻时读这篇散文诗,不也激动不已?

两年前,得到消息她去世了。我发了一个唁电,只有一句话:

“亲爱的大姐,感谢您在我年少时给予的鼓励!”

因为写错了地址,电报被退回来,那么,就让它永远留在我的心里吧!

回顾这一代人走过的道路,会有许许多多想法。一场噩梦之后,人们对生活重新拾起希望,然而,我以为更重要的是需要思考,因为要真正在思想上走出噩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九九三年八月八日,立秋后一日

[附记]

二〇〇一年,王晓蓝来信,寄来母亲田蔚的照片。来信说:“我姐姐王晓吟一九九四年拿回来一本《随笔》杂志,看了其中您写的《邂逅》一文,才知道您认识我母亲的事。后来我又买了《我爱穆源》,这篇文章也收入在内。从您的文章中可以感受到您是一个重感情念旧的人。我很理解您的感受。感谢您对我母亲的这份怀念之情。我窃想假如您当年参加了演剧队,甚至去了延安……您的小资情调一定会让您在历次运动中大吃苦头的,还是不去较为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