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的天堂小镇》(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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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切小姐的脸,一瞬间惨白。
“有一个像你的娃娃不好吗?虽然我承认第一眼我也吓了一跳,不过就当是看自己的童年不是很好……”
“简,哪里找到的?”
“城堡的阁楼。”
“没听你说起过啊。”
“你一定是不看我的小说。”
“我忙嘛,简!”她拿过那个娃娃,两个大拇指反复揉搓着娃娃的脸,仿佛惊魂未定。
“你这是要揉碎自己这张好看的脸吗?”我拦住了她,并感受到她的手指传过来的力度,那是一种人在过度紧张时候控制不好的力度,还有些发抖。
我想,她是真的吓坏了。
“嗨,我是实在控制不住好奇,简,还有一点点害怕,怎么这么像我,怎么这么像呢。你说如果我有一个小孩子,会不会就是这幅模样?”
她强作镇定,但她的话却令整个房间的空气凝固了起来,也堵住了我的嘴,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联想。
“那次体检……”
“是的,简,我骗了你,不过我挺佩服你前后连贯事物的能力,我就不行,最近感觉到自己好像老了,有一些记忆,怎么努力回忆都想不起来。其实那次我除了体检,还……你今年二十五了,应该猜得到。”
“谁的?”我想起她一直都在捂着肚子。
“如果可以告诉你,那次我就告诉了。你知道我的私生活向来很乱,我有的时候……有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追求新鲜和刺激。其实以前没有来小镇的时候,我至少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目的是什么,现在我连做这些事的目的,都不清楚。”
“这世界可悲又复杂,怪不得你,切茜娅。不过,海明威说过,这世界是个好地方,值得为它奋斗。”
“我只同意后半句,简。”她竟然哭了,双手捂住脸、双肩轻微抽动的样子楚楚可怜。
“你过来,给我画一个表盘,钟表盘。”我递给她纸和笔,按住她的肩膀坐了下来。
她转过身奇怪地看着我,我把纸和笔塞到她的手里,“只是表盘,别紧张。”
画个钟表盘,切小姐倒是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当她递过来,我还是感觉脑袋“嗡”地一下——钟表盘的右侧从上面到下面依次画着“12、1、2……12”,但左侧却是一片空白!
“怎么了,简,有什么不对吗?”她大概注意到了我直勾勾盯着表盘的神态。
“切茜娅,你可能病了。”
她抹了抹脸上未干的泪滴,“哈!我亲爱的简,不带这么跨界的。”
“我没开玩笑,你真的可能……病了。”
“你怎么知道?!”
“我在一本悬疑小说中读到过,一个杀人狂被抓住后,警察怀疑……你知道什么是警察吗?”
“简,像你这样从小就降生在小镇的幸运儿,才不会知道什么是警察。我在这里呆了十一年了,据我观察,有一部分人就是因为这里没有警察,才会来的。”她收了脸上的笑容。
“那好……我接着说。那个杀人狂被警察抓住后,监狱的例行体检中发现了他脑袋里长了个肿瘤,导致他行为不受控制。当然,即便这样,也不能完全否认他嗜血成性的凶残,我只是说,他有时候……就是像你说的这样,连动机是什么自己都搞不清。”
“别安慰我了,简,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我自己的过去,自己知道。”
“切茜娅,我把你当朋友,就是连你的过去都接受的,就是不仅仅接受了你的美丽、你的真诚、你的才华,连同你所有的缺点,都是接受的。不管怎样,去我妈那里做一下检查。这真的不是安慰,我认真的。”
我的话让切小姐的大眼睛里似有泪光闪动,“好吧,不过你能不能陪我……我怕医院,自从上次之后。”
“你是怕那颗小药丸,切茜娅,你能不能爱惜一下自己。”
“你也知道小药丸?”
我只好点点头。我很难告诉她,我曾经把那些小药丸碾碎了掺进饼干的原料,让商医生做成饼干之后送给安。
“以后不会啦!上一次我已经切除了子宫,简。”
“切茜娅,你已经为这些事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能不能答应我……”其实,我都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要求切小姐,毕竟,她的生活之色彩斑斓,也不是我能想象。“以后,多多保护你自己。”
“所以其实我不是必须要切除子宫的,可我还是不要了,我身体上的这个部件,已经令我自己内心无比自卑,你能懂吗?”
我沉默了。
“这些年你看过小镇有怀孕的孕妇吗?她们根本就怀不上,我怀孕岂不是成了另类?那些女人不是更加要把我吃了?再说,我的子宫也不得不切除了,已经打胎多次,它如今变得毫无用处。”
“子宫难道仅仅用于生孩子的吗切茜娅?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啊!”
“对于我,失去生育能力,它就变成累赘。”
切小姐的这个观点让我第一次发现她率性的背后原来如此执拗。
气氛悲哀了好一阵子,而我忍不住猜测起她话里的玄机——这几年,真的是再没有过一个妇女怀孕,出生这件事到底在小镇上是否仍被列为“禁止”?切小姐的胎儿是不能留,还是已经胎死腹中不得不拿掉?
她反复揉搓着那个娃娃脸的时刻,内心到底是怎样的翻江倒海?!
切小姐掌控情绪的能力历来是超级强大,她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我们喝了一个下午的咖啡,她喝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而我就必须整杯的牛奶加上糖、少少勾兑一点点咖啡才可以喝得下去。我们聊起迪子,聊起过去在餐厅的狂欢——可是不管我怎么启发,独独在“角斗场”的那一段,她似乎丝毫都不记得了。
起初我以为是受了什么人的逼迫使然,但是聊上几句之后就发现她特别像“选择性失忆”——所有的事都能娓娓道来,唯独那一段,她甚至不记得我和琼在“角斗场”教那些小孩子打篮球、射箭,更不消说是想从她那里问出关于那些孩子的下落了。
会不会是故意的三缄其口。一个演员出身的人,这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切小姐走后,我捧着那个像极了她的娃娃一直看,看到了天黑,突然一个念头窜了上来。
没有片刻片刻迟疑,我穿好衣服,一瘸一拐出了门。
“东方夫人,你……堕胎过吗?”站在东方夫人的客厅中央、憋了半天终于问出来的时候,我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正要递给我一杯咖啡的东方夫人,又把手缩了回去,她神情严肃凛然,“丹尼是我和东方的中年得子,而且是遗腹子。这个孩子得来不易,所以,你看到了,我对他的纵容,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
我们不约而同抬头看了看台阶上坐着的丹尼。这个东方夫人视若生命的小孩子正一如既往不友好地盯着我,眼神凌厉而冷漠。
她重新递过来那杯咖啡。
“对不起,东方夫人,是我太唐突了。”
“没关系,简,我知道你想了解很多事,而我在自己的生活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也有这样的渴望。”
我想我听懂了她的意思,“小护士……”我故意拖长语调。
“你怎么知道她堕胎的事?”
我本来想问小护士有没有就迪子爸的死找她来“走阴”,毕竟上一次在东方夫人的家看到了她。
没想到意外收获。以东方夫人的智商不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我想,她是要故意伪装成言多必失。
“我无意中听到过她和迪子爸的争吵,为了那个胎儿。”如果说的是实话,就根本无需打腹稿了。
“简,你真的不怕惹火上身。”她是真诚的。
“我去过阁楼了。”
她碰翻了自己的咖啡杯,慌忙拿了纸巾擦拭,“对不起……”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再次听到“阁楼”两个字,她才会如此慌张。
我当然是故意的。
“其实,她找我来是想和那个没能出世的胎儿对话。”
“没能出世的胎儿”——看来,小护士在那次争吵之后如愿以偿。
“跟一个胎儿要怎么沟通?胎儿有灵魂的吗?”
“只要胎儿被拿掉的时候已经有了灵魂,就可以办到,无非就是忏悔和想念,还能有什么,毕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这种感受我没有尝试过,因为对于我来讲,怀上孕这件事简直比登天还要难。说回来,我们通灵师这种职业,对任何灵魂都有着敬畏之心。”
我看她拿起桌上与东方的合影,用食指反复摩挲着东方的那张脸。一个人压抑着痛苦的思念时,大概就是这样毫无声息地控制着,这种控制让人看了心痛。
我想起以前怀念我爸的时候,也是经常一个人坐在地下室这样反复用食指摩挲着我爸的照片。那时候的孤独感像宇宙一样无边无际。
“夫人,东方先生的事情,慢慢会随着时间淡去。”
“不,简,你如果恋爱过,你就知道那种滋味。你还不了解真正的失去,唯有爱别人胜过自己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
“爱别人胜过自己”——我在心里咀嚼着她的这句话,我以为对我爸的思念已经是人世间最痛的那种了,可她的这几个字,还是令我有一点羞愧——“爱情”这个话题,我是没有资格聊的。
“但是,不想要的胎儿,也会想念的吗?”我想起了刚刚切小姐对那个娃娃的反应。
“简,”她停下擦拭咖啡的手,“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特别是无奈放弃胎儿的母亲。”东方夫人满眼柔情。
我一直认为“本性难移”,现在看来,一个女人做了母亲是足以改变性情的,从前那个高冷的东方夫人好像确实因为有了小丹尼,而变得有一丝丝温情。
“我倒不觉得她是无奈,迪子爸死得未免太奇怪了。”
我的话令东方夫人又一次抬头看了一眼丹尼——我猜她是下意识。
正是这种下意识,成了我日后发掘一切的导火索。
丹尼拿着他的小喇叭快速跑上楼。
离开东方夫人的家之后,我一直在琢磨着她的这个“下意识动作”。
听切小姐说迪子爸死了以后,小护士继承了他所有的财产——很大很大一笔财产,然后就辞去了医院的工作。
“她父亲那么举足轻重,她会为了财产吗?有必要吗?”我问切小姐这句话的时候,她是这么回答的——“简,任何时候,女人,都不如靠自己来得实在。”
那么失去了丈夫的东方夫人,难道又在重开旧业?!如果不是这样,她有什么道理在丹尼出生之后、红房子测试还在继续的这几年,得以立足?!
如果说小护士是得以靠着迪子爸死之后“堂而皇之”地“继承了遗产”——这还是切小姐的故事里学来的词,那么,东方夫人也是靠的这个?抛却“继承遗产”这件事,小护士还有她那位名作家的父亲做靠山,东方夫人的靠山已经不在了啊……
“很快就不会有红房子测试这回事了,大家都不再需要测试,小镇会变成封闭和永生。”——这是商医生说的话。
商医生说这话的时候,显然不是无意说出口的,她是想让我知道。
那么在红房子测试还在继续的这几年,难道没有一个人不能通过测试吗?早就没有了“海文号”,不能通过的,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