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作品集(全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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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有很多时候,新的事物和旧的事物、痛苦和快感、恐怖和喜悦会很奇妙地交错在一起。有时候我身在天堂,有时候身在地狱,但通常是同时身处这两个地方。旧哈利和新哈利有时候会猛烈缠斗,有时候则和睦相处。有时候旧哈利会仿佛完全死了被埋葬掉似的,但却又突然复活过来下命令,施加暴力,比以前更加熟知一切。而新的、小的、年轻的哈利则羞得无地自容,沉默着、被推挤到墙边。其他的时候年轻的哈利则抓住老哈利的脖子,狠狠地掐紧。这样一来,就不断发出惨叫声,重复即将气绝身亡时的痛苦,不断想起剃刀。

可是苦恼和幸福常常形成一道波浪撞击到我的头上。我第一次试着在别人面前跳舞后过了几天,夜里回到自己的寝室时,发现美丽的玛丽亚躺在我的床上,让我感到难以言喻的吃惊、讶异和恐怖,而产生陶醉之感也是在那瞬间。

在此之前,荷蜜娜已经好几次让我出乎意料,而这次则最为强烈。我毫不怀疑送这只天堂鸟到我这里来的正是荷蜜娜。那天夜里我没有像平常那样和荷蜜娜在一起,而是在一座教堂聆听古老教会音乐的出色演奏。那是前往我往昔生活的,前往我广大的青春原野的,前往理想的哈利领域的既美丽也悲伤的远足。美丽的网状圆穹在数个油灯的火影中,宛如具有灵魂般左右摇曳,在高大的哥特式教堂内部,我聆听了布克斯泰乌德布克斯泰乌德(Dietrich Buxtehude, 1637~1707),丹麦人,1668年以后移居德国,风琴家与作曲家。、帕海贝尔帕海贝尔(Johann Pachelbel, 1653~1706),德国风琴家与作曲家。、巴赫和海顿的曲子,再度走着从前怀念的道路,又听到巴赫的女歌手那美妙的声音。那个女歌手以前和我非常熟稔,听过她无数次出色的演唱。听到那古典的音乐和歌声,沉浸在那无限的高雅与神圣中,我再度唤起了青春时代的激昂、陶醉和感动。我悲伤地聆听着,坐在教堂高大的合唱席上,一个钟头之间,成为从前是我的故乡的高贵、至福世界的客人。听着海顿的二重奏时,眼泪突然涌现出来。我无法等到演奏会结束,于是放弃与女歌手重逢的念头。(啊!从前在那样的演奏会之后,我和艺术家们一起度过的许多夜晚,是怎样的光辉灿烂呀!)我悄悄溜出教堂,在夜晚的小路上走着,直到筋疲力尽为止。四处的餐馆窗户深处,爵士乐团演奏着我现在的生活旋律。啊!我的生活变得是多么彻底的悲伤、混乱呀!

走在夜路上,我也长久地思考着自己和音乐的奇妙关系。并且知道这个和音乐的既是感动的,也是宿命的关系,是德国精神全体的命运。统治德国精神的是母权,采取音乐的指导权的形式,亦即与自然的结合统治着,这在其他的民族是看不到的。我们这些精神式的人不是像男子汉那样去抵抗,不是去服从精神、服从理念、服从语言、服从命运,而是用相反的想去表达出那个用语言难以名状的事物,表达出那个用形状难以表达的事物,梦想那个没有语言的语言。精神式的德国人没有尽可能忠实、诚实地演奏乐器,而是经常反抗语言、反抗理性,向音乐抛送秋波。德国精神沉溺在音乐中,沉溺在灵妙至福的声音构成物中,沉溺在从来没有被迫成为现实化的灵妙优美的感情与气氛中,怠忽许多现实的任务。我们这些精神式的人全都不停留在现实中,疏远现实,敌视现实。所以不管是在我们德国的现实中,还是在历史上、政治上、舆论上,精神的角色都非常悲惨。事实上,我经常深深思考思想,并且有时候会感受到有一天要让现实形成、有一天要认真地负责任去行动的这种强烈憧憬。但最后每次总是放弃了,以服从宿命告终。将军们和工业家们说得一点都没有错。亦即从我们这些“精神式的人”这里,绝对不会诞生出什么东西来。我们这些人可有可无,只不过是疏远现实、不负责任、才气焕发的饶舌集团罢了。可恶!拿剃刀来!

我充满像这样的种种念头与音乐的余韵,对生活、现实、意义等失去了的却无法取回的东西感受到的绝望憧憬与悲伤,怀着沉重的心情,终于回到家里,爬上楼梯,开了起居间的灯,想看点书却看不下去,我想起明晚必须到塞西尔酒吧去喝威士忌和跳舞的承诺。不只对自己本身,也对荷蜜娜感到气愤和非常不快。即使她是出于善意和体贴,即使她是个出色的人物,但与其把我拖进这样混乱、陌生、五光十色的享乐世界,让我堕落,还不如那个时候就让我毁灭的好。总而言之,我和这样的世界是无缘的,再继续这样下去,我所拥有的最美好性质也会遭受破坏,暴露在危险中!

这让我悲伤地熄了灯,悲伤地进入寝室,悲伤地开始脱下衣服。突然间,异常的香气使我吓了一跳。有隐隐约约的香水气味。环视四周,只见美丽的玛丽亚微笑着,蓝色的眼睛有些不安地睁得大大的,躺在我的床铺上。

“玛丽亚!”

我说。首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的是,要是这栋房子的女主人知道了这件事,大概会要求我搬出去的。

“我来了,”她低声地说,“你生气了?”

“不,不。是荷蜜娜把钥匙给你的吧?真是拿她没办法。”

“啊!你这样生气,我要回去了。”

“不,玛丽亚,请你留在这里!只是不巧我今晚非常悲伤。今天是无法变愉快的了。也许明天就又会愉快起来。”

我向她稍稍屈身下去,她用大而结实的双手抓住我的头,拉我过去,久久地吻了我。随后我和她并肩坐在床铺上,牵住她的手,拜托她要低声说话,不能给别人听到。接着我俯望有如巨大的花朵般,异样地、奇妙地躺在我的枕头上的她那美丽、丰满的脸庞。她缓缓地将我的手按在她的嘴上,拖进棉被中,搁在她静静地呼吸着的暖和胸脯上。

“不必愉快也可以,”她说,“荷蜜娜已经把你的痛苦告诉我了。谁都会了解的。你还喜欢我吧?上次跳舞时你显然对我非常着迷。”

我吻着她的眼睛、嘴唇、脖子和乳房。直到刚才我还那样对荷蜜娜感到不满、不快,但现在却已经将她的礼物捧在两只手上,感谢她了。玛丽亚的爱抚不仅没有伤害到那天所听到的美妙音乐,甚至和那种音乐非常相称,洋溢着那种音乐之美。我缓缓地将棉被从美丽的女性身上掀开,继续吻下去一直达到她的脚上。与她共枕躺下来后,她那花朵般的脸庞,仿佛什么都知道一般,向我温柔地微笑着。

那天夜里在玛丽亚身旁,虽然时间并不长久,不过我却有如小孩子似的熟睡得非常香甜。并且在睡眠和睡眠之间,我贪婪地吸吮着她那鲜嫩美丽的青春。而在低声聊着之际,我听到了和她与荷蜜娜的每一个有关的许多值得一听的事情。关于这种人和他们的生活,我知道得非常有限。以前只偶尔在剧院里看过过着类似生活的男女。他们是一半属于艺术家,一半属于游荡社会的人物。现在我第一次窥看到了这种奇妙的、异样纯洁的、异样堕落的生活。这些少女通常出生在穷人家里,但若要将整个一生去做收入低微、毫无乐趣、只能赚一点钱的工作,她们又太过聪明、太过美丽了,所以她们都靠临时工作过活,或者靠出卖美丽和温柔过活。她们有时会当几个月的打字员;有时成为有钱的花花公子的短期情妇,收取零用钱和礼物;有时会身穿毛皮大衣,坐着汽车,在豪华大饭店过夜;有时则栖身在阁楼小房间里;有时候要是堆起大把钞票,也能和她们结婚,不过通常她们都并不期待结婚。在她们当中有不少人即使恋爱也不会产生情欲,会不情愿地显示好意,把自己卖到最好的价钱。另外也有非凡的恋爱天才,以及恋爱的追求者。玛丽亚也是其中之一。大多数人都经验过与异性和同性的恋爱。她们主要为恋爱而活,除了支付金钱的表面上的朋友之外,她们也总是拥有其他的恋爱关系。这些花蝴蝶们汲汲营营,既辛苦又轻松地,既聪明又鲁莽地过着天真无邪的优雅生活。她们行事独立,不会对任何人都出卖肉体,听天由命,将自己交给运气和机会,虽然对生活着迷,但并没有像小市民那样受生活束缚,虽然随时做好准备,要跟随童话中的王子进入城堡,但却又随时模糊感受到自己的末路一定是非常悲惨的。

玛丽亚——在那个奇妙的第一夜和之后的数日之内——教了我许多事情。不只是性欲的优美新游戏和欢乐而已,也教了我新的理解、新的知识和新的爱。舞场与娱乐场的世界、电影和酒吧与饭店的咖啡厅的世界,对既是隐士也是美学家的我来说,依然是没有价值的、被禁止的、攸关身份地位的东西,但是对玛丽亚、荷蜜娜和她们的同伙来说,却是她们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既无善也无恶,既无渴望的事物也无憎恨的事物。在这个世界里,展开着她们所向往的短暂生活,她们熟知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当成她们的家。就像我们热爱作曲家和诗人那样,她们热爱餐馆的香槟和特别的菜。我们献给尼采和哈姆逊哈姆逊(Knut Hamsun, 1859~1952),挪威小说家。的感激与感动,她们也同样毫不吝惜地倾注给新的舞曲流行歌和爵士歌手那感伤的、纠缠不休的曲子。玛丽亚向我说起那个英俊的萨克斯手帕布罗,告诉我帕布罗经常唱的美国歌曲。她说话的样子充满了敬佩、感叹与爱,比具有高度教养的人在叙说精选出来的高尚艺术鉴赏时的那种陶醉更让我感动。不管那是怎样的歌曲,我都很想和她一起热衷。玛丽亚那满怀着爱意的话语,那充满着向往的晶亮眼神,把我的美学开出了个大洞。的确,对我来说,是有着以莫扎特为首,被视为超越一切争论与怀疑的些许的美、少数精选出来的美。但是那个界限在哪里呢?像我们这样的行家或者评论家之类,大家在青年时代,不是都热爱过现在被认为是可疑的、无药可救的艺术品和艺术家吗?我们对李斯特和华格纳不是也那样爱过吗?对大多数人来说,贝多芬难道也不是那样的吗?玛丽亚对美国歌曲的童稚感动,以及某个中学教师对崔斯坦华格纳的乐剧《崔斯坦与伊索迪》中的人物。叙述骑士崔斯坦与爱尔兰公王伊索迪二人的宿命性悲剧故事。的钦佩,还有某位指挥家对第九交响曲的陶醉,难道不全都是同样纯粹的美,超越一切怀疑的艺术体验吗?那和帕布罗先生的见解不是奇妙地一致,不是证明他的说法是正确的吗?

显然玛丽亚也深爱这个美男子帕布罗。

“那个人是美男子,”我说,“我也很喜欢他。可是,玛丽亚,告诉我,为什么你能同时也喜欢我呢?我是个乏味的老人,既不英俊,头发也已斑白,不会吹萨克斯,也不会唱英文情歌。”

“不许说这样叫人烦心的事情!”她责备我说,“这不是最理所当然的吗?我也喜欢你。你也有潇洒之处、可爱之处和特别的地方。你就是你,不要想去变成别人。这种事情不应该说出来,也不应该要求解释。你吻我的脖子和耳朵时,我就觉得你喜欢我,我让你感到愉快。你以某种方式,仿佛有些畏缩地吻了我时,我就知道‘这个人喜欢我,这个人由于我是美丽的而觉得感激’。我非常喜欢这样。而别的男人则以完全相反的方式让我感到高兴。对那些男人我会装成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女人,而他们就会有如怜悯我似的吻我。”

我们又熟睡了,接着又醒了。我的两只手臂仍然紧紧拥抱着她,拥抱着我最美丽的花朵。

奇妙的是——这朵美丽的花朵始终不变,始终是荷蜜娜送给我的礼物。荷蜜娜始终站在她背后,有如戴着面具似的,被她掩盖着。之后突然间我突然想起那个远离我的、故意折磨我的情人,想起那个可怜的女朋友。艾莉嘉的美貌不输玛丽亚,不过并没有像玛丽亚那样娇艳和大方,也缺乏细致的天才型恋爱技巧。艾莉嘉宛如清晰地、楚楚可怜地、眷恋地织进我的命运中的肖像一般,在我面前伫立了片刻,但随即又在睡眠中、在遗忘中,沉没消失在半受到爱惜的远方去了。

就这样在这个柔情蜜意的美丽一夜,我生命中的各种形象,又在长期空虚、贫穷,任何形象也回想不起来的我面前,栩栩如生地出现了。现在影像之泉经由爱神之手妖冷地开启了,深深地、丰盈地涌现出来。刹那间,想到自己生命的画廊是多么丰饶,可怜的荒原狼的灵魂充满了怎样高贵、永恒的星星和星座,我的心脏因陶醉和悲伤过度而停止了。幼年时代与母亲就像无限湛蓝、在远方隐现的绵延群山的一部分似的,充满着温柔的纯洁光辉,在向这边眺望着。由荷蜜娜的灵魂兄弟——传说式的赫曼开始的我的友情合唱,有如青铜般嘹亮地回响着。就像从水中温润绽放出来的水草花朵般,芬芳扑鼻、不属于这个尘世的许多女性影像向我飘逸过来。那些我爱过、追求过、歌咏过的女性,能够让我获得的,以及我想去获得的,都只是极少数。和我一起生活过几年的妻子也出现了。这个妻子让我知道什么是友谊、斗争和放弃。虽然生活中不如意事情居多,但是在我心中仍然一直对她怀着深深的信赖,可是有一天她终于还是疯了、病了,激烈地反抗,突然逃跑了,抛弃了我——我知道我一定是深爱着她,深深信赖着她。所以她背叛了我的信赖,才会给我的一生带来巨大的打击。

这些形象——有好几百个,有的有名称,有的则没有名称——又都浮现了。以崭新的年轻面貌,从这个爱情之夜的涌泉中浮现了。虽然由于我过着悲惨的生活而被遗忘了许久,但我还是再度发现这些形象是我生命的财产和价值;是作为难以破坏的事物存积下来、即使曾被遗忘但并不会消失的化为星辰的体验;那些无数的体验是我一生的传说,那有如星辰般的光辉是我的生命难以破坏的价值。我的生命充满着艰辛困苦,容易迷失,通往不幸、放弃和否定。虽然被身为人的这个命运之盐变得苦涩,但却丰盈。我为那丰盈感到自豪,即使处在不幸当中,也过得比国王的生活还要绚烂。不管在没落之前的短暂路程会走得多么悲惨,这个生活的核心仍然是高贵的,具有纯正的容貌和血统。不会庸俗地去争些微的金钱,而是过着寻求星辰的生活。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发生了各种事情,产生了变化。那天夜里的细微情节我只记得些许。只记得我们之间交谈过的片言只语、零碎的浓情蜜意举止和动作,以及从爱情的精疲力竭沉重睡眠中清醒过来的那星光灿烂的瞬间等等。但那一夜正是自从我沦落以来我自己的生命又第一次以毫不留情的晶亮眼神凝视我的夜晚,是我再度将偶然视为命运,再度将我生命的残骸视为神圣片断的夜晚。我的灵魂再度呼吸了,我的眼睛再度可以看到了。并且在短暂期间热烈地感受到自己只要将散乱了的形象世界搜集聚拢来就行了,只要将哈利·哈拉的荒原狼的生活提升为具体的形象就行了,这样自己就会进入形象的世界,成为不朽。一切的人的生活,难道不是朝向那个目标的开始和尝试吗?

第二天早上,共进早餐后,我必须把玛丽亚悄悄地从家里带出去。这事进行得非常顺利。当天我为了她和我自己,在附近的市区租了一个小房间,供两人幽会之用。

我的舞蹈老师荷蜜娜没有怠忽义务,来到我这里。我必须学会波士顿华尔兹舞。她既严格又毫不留情,一个钟头也不让我偷懒。因为我们已经说好,我要和她一起去参加下次的化装舞会。她拜托我拿出置装费,但拒绝为那费用做任何说明。甚至依然禁止我去找她,也不许我问她住在哪里。

离化装舞会约有三星期的这个时期,我感到非常快乐。觉得玛丽亚在我到目前为止的情人中,是第一个真正的情人。在此之前,我总是习惯向爱上了的女人要求精神和教养,却没有清楚地察觉出不管精神再怎么丰饶,比较起来,不管学识再怎么高的女性,也绝对无法解答我心中的理念,事实上反而是与我的理念对立。我把自己的问题和思想强加在那些女性身上。我认为自己根本不可能去爱一个几乎不看书、几乎不知道什么是阅读、无法区别柴可夫斯基和贝多芬的少女,超过一个钟头。玛丽亚并没有学识。玛丽亚不需要那种迂回、代用的世界。她的问题全都由感官产生。她以天生的感官、独特的姿态、色泽、头发、声音、皮肤、气质获得一切能够得到的乐趣和恋爱的幸福,作为她所有的能力、她容貌线条的曲折、她肉体所有的微妙姿势的报酬,向情人导出、找出回答、理解和活泼、甜蜜的反应,正是她的技术,也是她的课题。第一次畏畏缩缩地和她跳舞时,我已经感觉到、闻嗅到那天才型的、会让人陶醉的高度洗练的感官香气,受其吸引了。的确,无所不知的荷蜜娜会把这个玛丽亚送给我,并非出于偶然。她的香气和所有的特征,都具有夏天的风味和玫瑰的娇艳。

我并没有幸运到可以成为玛丽亚唯一的,或者特别受到礼遇的情人。我是她数名情人当中的一个。她经常无法为我挪出时间来。只能和我待下午一个钟头的情形并不罕见。而陪我一夜则是少之又少。她不想向我拿钱。这显然是荷蜜娜的命令。她会很高兴收下礼物。送给她新的红色漆皮小钱包时,里头也可以放进两三枚金币。不过红色的钱包却被她大大地嘲弄了一番!虽然非常可爱,但却是卖不掉的存货,早已跟不上流行。以前我对这种流行的玩意,绝对不比我对爱斯基摩语知道得更多,在这方面,玛丽亚教了我许多事情。特别是我学到了像这样的小玩具、流行服饰、奢侈品,并不是单纯的庸俗东西,也不是一心只想赚钱的工厂老板或商人的发明,从脂粉、香水到舞鞋,从指环到香烟盒,从皮带扣到手提包,都是具有相当大的存在理由的美丽、多彩多姿的东西,是一个小世界,不,应该是一个大世界才对。这些东西全都具有将一切奉献给爱情、让感觉变纤细、为失去朝气的环境赋予活力、以魔法赋予人爱的新器官的唯一目的。像那样的手提包已经不再是手提包,钱包不再是钱包,花朵不再是花朵,扇子不再是扇子,全都是雕塑爱情、魅力、诱惑的材料,是使者、走私者、武器和战斗的呐喊。

我经常思索着玛丽亚到底爱的是谁呢?我认为她最爱的是有一对让人陶醉的黑眼睛,以及一双修长、苍白、高雅、忧郁的手的吹奏萨克斯的青年帕布罗。虽然我觉得这个帕布罗在恋爱上是个有些许迷糊、受到宠爱、被动的男人,但是据玛丽亚很肯定地对我说,虽然他要花很长时间才会燃烧起情欲,可是一旦情欲燃烧起来,他就会比任何拳击手、骑马师都更起劲、更耐久、更像男子汉、更精力充沛。就这样我打听到许多人——爵士音乐家、演员、我们圈子里的夫人、少女和男人的秘密。我知道了形形色色的秘密,看到了表面上没有显现出来的结合或敌对关系(虽然我与这个世界完全没有关系),开始熟悉这个世界,被吸进这个世界里去。我也听到有关荷蜜娜的许多事情。特别是我经常与玛丽亚热爱的帕布罗碰面。有时候她也会使用帕布罗的秘药,偶尔也让我尝尝那种药的滋味。帕布罗总是非常热心地照顾我。有一次,他很坦白地对我说:“你非常不幸。那样不行。不能变成那样。太可怜了。你吸吸淡鸦片看看。”我对这个快活的、聪明的、有如小孩子般但却莫测高深的人的看法不断改变。我们成为了朋友。使用些许他的药也已经不再是什么稀罕事情。他略觉有趣地看着我热爱玛丽亚。有一次,他在郊外一家饭店阁楼里的自己房间中“庆祝”。那里只有一把椅子。玛丽亚和我不得不坐在床铺上。他拿出饮料来。那是从3个小瓶子里倒出来混合在一起的既不可思议又好喝的利口酒。随后当我变得非常兴奋快活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提议3个人一起玩“爱的游戏”。我严词拒绝了。我根本就不可能做那种事情。不过我还是用眼角瞄了玛丽亚一下,看看她对此要采取什么态度。虽然她立刻就赞成我的拒绝,但我还是看出她的眼睛隐约亮了起来,可以感到她对要放弃“爱的游戏”觉得遗憾。我的拒绝让帕布罗失望,但他并没有生气。“真是可惜,”他说,“哈利想得太道德了。本来应该会很有趣的,应该会非常有趣的!不过还是有很好的事情可以替代。”他让我们分别吸了两三口鸦片。一直坐着不动,睁大眼睛,3个人都体验到他所暗示的场面。玛丽亚陶醉得身体哆嗦了起来。之后我感到有些不舒服,帕布罗让我躺在床上,喂了我几滴药。我将眼睛闭上几分钟,感觉到两边的眼皮上有着仿佛非常轻微的呼气般的吻,我把那吻当成玛丽亚的吻,接受了。不过我非常明白,那是帕布罗的吻。

一天夜里,他让我更加吃了一惊。他出现在我住处,说他需要20法郎,希望我借他那笔钱,交换条件是我今晚可以代替他使用玛丽亚。

“帕布罗,”我吃惊地说,“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我们的圈子里,为了钱把情人让给别人是最可鄙的事情。帕布罗,就当作我没有听到你提出的要求好了。”

他可怜兮兮地凝视着我,“哈利先生,你不想那样做吗?那么好吧!你总是把自己的立场弄得变成非常艰难。既然你认为这样比较好,今晚你就不要和玛丽亚一起睡了——请借我钱。我会还你的。无论如何我也非用那笔钱不可。”

“到底要做什么用呢?”

“为了安格斯丁诺——拉第二小提琴的小矮子。已经生病一个星期了。没有人照顾他,至于钱,他更是身无分文。现在连我的钱也用完了。”

出于好奇心,也出于些许的自责之念,我和他一起到安格斯丁诺那里去。帕布罗带着牛奶和药到那个阁楼房间去,到那个最悲惨的阁楼房间去。为他把床铺拍打干净,让空气流进房间里来。娴熟、利落地为发烧的额头冰敷。一切都做得既敏捷又温柔,熟练得就像出色的护士似的。那天夜里我看到他在城市酒吧一直演奏到清晨。

荷蜜娜和我经常久久地详细谈着玛丽亚的手、肩膀、腰、笑的方式、接吻的技巧和跳舞的样子。

“她已经让你看到那个了吗?”有一次荷蜜娜说,描述接吻时舌头的特殊动作。我拜托她自己做给我看,她很严肃地拒绝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她说,“我还不是你的情人。”

我问荷蜜娜,为什么她知道玛丽亚的接吻技巧,以及只有情人才会知道的玛丽亚肉体的秘密特征。

“因为,”她叫道,“我和她是朋友呀!你以为我们会互相保有秘密吗?我已经和她一起睡过、玩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你弄到了好姑娘。这个姑娘比别的姑娘都更知道各种床上的技巧。”

“荷蜜娜,我认为你们之间还互相隐藏着秘密。难道你已经把我的事情全都告诉玛丽亚了吗?”

“不,那是另一回事,她并不知道。玛丽亚这样出色,你真是太幸运了。不过你和我之间,还是有她想也想不到的事情。我当然把你的各种事情都告诉了她。告诉她许多当时你并不乐意让她知道的事情——因为我非得为你去诱惑她不可!不过不管是玛丽亚还是别的女人,都绝对不会像我这样理解你的。我也从她那里知道了一些事情——玛丽亚所知道的有关你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正如我们经常一起睡觉那样,你的这一点事情,我当然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

我又和玛丽亚在一起时,想到她是否和拥抱我那样,也同样拥抱过荷蜜娜,是否和对我做的一样,也同样仔细触摸荷蜜娜的手脚、头发和皮肤,去亲吻、去品尝、去轻按,我有着不可思议的感觉。新的、间接的、复杂的关系与结合,新的恋爱与生活的可能性,出现在我面前。我想起《论荒原狼》中的无数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