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与人(3)
宋明以后的哲学家讲的天多数是自然之天,很少讲神灵之天。只有陈亮还学着董仲舒的口气给皇帝上书,大讲天人感应,希望皇帝听他的说法,实行他的政治主张。
神灵的天,主要包括天命论和天人感应论中的、相当于西方所谓“上帝”的天,即主宰宇宙的至上神。这个神灵的天是全能至善的。有时也将善德归于天,于是有伦理的天。天主宰自然界,决定自然界的一切变化,于是,又将自然变化说成是灾异,是天意的表现。自然灾异的天,伦理的天,应该都从属于神灵的天。
天,在古人那里,是非常明确的概念。只是见解不同,产生了歧义,引起了争论。按刘禹锡的说法,从最大的意义来分:一种叫“阴骘之说”,一种叫“自然之说”[1]。前者就是神灵的天,在暗中主宰人世间;后者就是自然之天,没有意志,不能赏罚,与人间祸福没有关系。现代引入西方分析方法以后,天的意义就更加复杂了。
“人”也是多义的,有的指最高统治者“天子”,有的指一般个人,有的指某一部分人,有的则指全人类。
“合”的意义也有多种。我们就将它放在下面具体论述中加以解释。
2.1天人一德
天人合一的说法在《易传》中就有了。《周易·乾卦·象言》:
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
这个“大人”,是大人物,指统治者。在这里,天人合一中的“一”是道德。与天地合其德,说明天地是有道德的。如何理解“大人”与“天地”的“合其德”呢?主要难点在“合”字上。什么叫“合德”?道德是如何“合”的?《易传》又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根据“天行健”,君子应该“自强不息”。行健,就是自强不息。君子就在这一点上与“天”合德。这个德就是积极进取。天有这个德,君子也应该有这个德。这就是“合德”。孔子说:“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论语·泰伯》)这里讲天的特点是“大”,只有尧能够“则之”。“之”就是“天”,就是“天之大”。“则”如何理解?按朱熹的说法:“则,犹准也。”“言物之高大,莫有过于天者,而独尧之德,能与之准,故其德之广远,亦如天之不可以言语形容也。”[2]则,就是标准。尧能符合天的标准,尧的伟大,也像天那么大。尧与天在“大”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很显然,这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这就是一种“合德”。这个大的“天”,不能说就是神灵的天。必须指出,中国古代思想家在讨论哲学问题时,一个概念可以有多种用法,并非总是一种内涵。这是常见的现象,也是中国哲学研究中的常识。
尧是圣王,是“大人”,也是“君子”。他可以与天“合德”,也能像“天行健”那样“自强不息”。天有高尚的德,圣王能够效法天之德。这就是大人与天的合德,也就是天人合一的一种形式。“天行健”是从天文学引申出来的,不是迷信。古代天文学认为“天体”(指恒星天)一日由东向西运行一周,速度非常之快,称之为“天行健”。这种形式是从比喻开始的。先是以天之“大”来比喻尧的“伟大”,然后引申出“合德”的思想。以天之大来比喻尧的伟大功绩,天是否就有了神性呢?未必!关于比喻,以自然现象来比喻人事,在古代是相当普遍的。例如《老子》第八章:
上善若水。
王安石注:“善者可以继道而未足以尽道,故上善之人若水矣。”用水来比喻“上善之人”,“上善之人”就像水那样。水是什么样子?《老子想尔注》:“水善能柔弱,像道。去高就下,避实归虚,常润利万物,终不争,故欲令人法则之也。”水是柔弱的,是向下流的,流向空虚的,经常滋润万物,始终不与别人竞争。有这些品德,值得人们学习。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王安石注:“水之性善利万物,万物因水而生。然水之性至柔而弱,故曰不争。众人好高而恶卑,而水处众人之所恶也。”
居善地。
王安石注:“居善地,下也。”
心善渊。
王安石注:“渊,静也。”
与善仁。
王安石注:“施而不求报也。”
言善信。
王安石注:“万折必东也。”
正善治。
王安石注:“至柔胜天下之至刚。”
事善能。
王安石注:“适方则方,适圆则圆。”
动善时。
王安石注:“春则泮也,冬则凝也。”[3]
夫唯不争,故无尤。
最后一句,王安石没有注。《老子想尔注》:“唯,独也;尤,大也。人独能放水不争,终不遇大害。”[4]放,是仿。人只要能模仿水“不争”的品德,就会始终不遇大灾难。这些都是说水的特性有“善”的意味,人如果能模仿水的特性,就会有善的品德。实际上就是人们用水的特性来比喻善。
《管子·水地》中对水的描述就更加系统全面了。它说:“夫水淖弱以清,而好洒人之恶,仁也;视之黑而白,精也;量之不可使概,至满而止,正也;唯无不流,至平而止,义也;人皆赴高,己独赴下,卑也。卑也者,道之室、王者之器也,而水以为都居。准也者,五量之宗也;素也者,五色之质也;淡也者,五味之中也。是以水者,万物之准也,诸生之淡也,违非得失之质也,是以无不满无不居也。集于天地而藏于万物,产于金石,集于诸生,故曰水神。”在这里,水就有了仁、精、正、义、卑等高贵的品德。仁义是儒家的思想精华,精、卑是道家的思想核心,特别是卑,是“道之室、王者之器”,是道家的哲学家与政治家的宝贝。“正”则是当时许多思想家所共同推崇的内容广泛的概念。水的“准”、“素”、“淡”,也都是非常重要的性质,“集于天地而藏于万物”,天地万物都少不了水,所以称得上“水神”。在这里虽说“水神”,并非神灵,而是神妙的意思。
古人也将玉视为珍贵的东西,不仅由于坚硬,而且由于玉的一些性质类似许多品德。《管子·水地篇》载:“夫玉之所贵者,九德出焉。夫玉温润以泽,仁也;邻以理者,知也;坚而不蹙,义也;廉而不刿,行也;鲜而不垢,洁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皆见,精也;茂华光泽,并通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音清搏彻远,纯而不杀,辞也。是以人主贵之,藏以为宝,剖以为符瑞。九德出焉。”玉有仁、义、勇等九德,实际上也是比喻。
水与玉都是没有神灵的,因此所谓“德”也都是比喻性质的。宋明时代的理学家一般不讲神灵之天,他们所讲义理的天,也都是在比喻的意义上使用的,不能说天有义理,就变成不是自然之天了。
古人先将人的品德赋予自然界,然后提倡人们向自然界学习,效法自然。先从具体事物说起,如水、玉等,然后扩大到天上去。就是要人们顺天、则天。这种思想引入医学,就特别有意义。例如在《礼记·月令》中专门叙述一年四季的气候变化,气候变化是天,人事也要随着更替,是顺天。冬天穿棉袄,夏季必穿纱,就是人随着天的变化而变化。另外,《月令》还讲春天是万物生长繁殖的季节,人们不应该上山砍树伐木,也不要打猎捕鱼,同样道理,对于犯人也不能在春天行刑。砍树、捕鸟、网鱼,都要在秋冬季节,处置犯人也是在秋冬季节,所谓“秋后问斩”,就是这个道理。古代战争也是选在秋冬季节,那是农闲时期。如果在农忙时期发动战争,将会严重影响农业生产,影响收成。在《黄帝内经》中说:“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浮沉于生长之门。逆其根,则伐其本,坏其真矣。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黄帝内经·四气调神大论篇》)四季与阴阳都是天的表现,是万物的根本,也是人的根本。圣人知道这个道理,因此,顺应天的变化,在春夏季节注意养阳,在秋冬季节注意养阴,这样就可以少生病。这些思想在《吕氏春秋》的“十二纪”中,在《淮南鸿烈·时则训》中,都有所体现。《吕氏春秋·孟春纪》:“命祀山林川泽,牺牲无用牝。禁止伐木,无覆巢,无杀孩虫胎夭飞鸟,无麛无卵,无聚大众,无置城郭,掩骼霾髊。”春天,祭祀山川时,不用母畜,怕它有孕。禁止伐木,不要破坏鸟巢,“孩虫胎夭”与麛、卵,都是幼小动物,都在保护之列。“无覆巢”,也是怕摔了尚未能飞的雏鸟。“无聚大众”,不要搞大型聚会,怕影响春耕生产。“无置城郭”,不要修建城墙,也是怕妨碍农业生产。霾,同埋。高诱注:“白骨曰骼,有肉曰髊。”掩骼霾髊,就是掩埋骸骨。一方面表示仁恩;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卫生。《淮南鸿烈·时则训》也有类似的内容,它说:“牺牲用牡,禁伐木,毋覆巢杀胎夭,毋麛毋卵,毋聚众置城郭,掩骼薶骴。”薶骴,同“霾髊”。说明这些思想在中国古代,特别是在先秦两汉时代是很流行的。儒家与道家都根据这种思想,提出保护环境的问题,提出应该保护生态资源,不要竭泽而渔。用现代的说法,就是要求人类与自然环境处于和谐的关系。
天有好生之德,圣王则天,也是有好生之德的。《新序·杂事五》载:
汤见祝网者置四面,其祝曰:“从天坠者,从地出者,从四方来者,皆罹吾网。”汤曰:“嘻!尽之矣。非桀其孰为此?”乃解其三面,置其一面,更教之祝曰:“昔蛛蝥作网,今之人循序,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吾取其犯命者。”汉南之国闻之,曰:“汤之德及禽兽矣。”四十国归之。人置四面,未必得鸟;汤去三面,置其一面,以网四十国,非徒网鸟也。
“祝网者”置网四面,就是想把鸟一网打尽,其实未必都能网到鸟。这是亡国之君夏桀的错误做法。汤网开三面,只留一面,专门捕那些“犯命”的鸟,让多数鸟都可以逃走。这是爱心的表现。连对禽兽都有这种爱心,那么对人当然会更好了。于是,汉江以南的四十个小国都归顺汤。在过去,当政者的道德有强大的感召力。也可以将这种情况说成是圣王与天同样有好生之德。现在可以说有了新的意义,一方面,这对于保护生态平衡,保护自然资源,都是有意义的。另一方面,在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中,在处理国与国的关系中,都要采取比较宽容的态度,维护和而不同的和谐状态,不要把别人逼上绝路。欺人太甚,也会遭到强烈反抗的。有的强国经常采取经济制裁和武力威胁的办法,强迫别人服从自己,接受自己的价值观,严重侵犯别国的主权,也是不得人心的霸道行为。
2.2天人一类
中国古代有三个哲学思想体系影响最大,它们是八卦、五行、阴阳。在这三个思想体系中,天与人都是一一相对应的。
《周易》中的八卦是乾、坤、震、巽(xùn)、坎、离、艮(gèn)、兑。它们对应自然界的是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对应人事的是父、母、长男、长女、中男、中女、少男、少女;对应人体的是首、腹、足、股、耳、目、手、口。这样,天为父,地为母,天人就对应上了。因此,最高统治者皇帝就称“天子”。“天子”是天人一类的最有代表性的典型说法。
阴阳说也是将天与人一一对应。在医学经典《黄帝内经·金匮真言论》中说:“夫言人之阴阳,则外为阳,内为阴;言人身之阴阳,则背为阳,腹为阴;言人身脏府(腑)之阴阳,则脏者为阴,府者为阳。肝、心、脾、肺、肾,五脏皆为阴;胆、胃、大肠、小肠、膀胱、三焦、六府皆为阳。此皆阴阳、表里、内外、雌雄相输应也,故以应天之阴阳也。”(《黄帝内经·金匮真言论》)男为阳,女为阴,气为阳,血为阴,君子为阳,小人为阴,如《周易·泰卦·彖言》曰:“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周易》还将阴阳与道德对应起来,如说:“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5]柔、仁与阴对应,刚、义与阳对应。总之,中国古人将人事与阴阳对应,这是很普遍的现象。
最早提出五行说法的《尚书·洪范》中将人事的貌、言、视、听、思与五行中的水、火、木、金、土一一对应。到战国后期,建立起以五行为框架的宇宙模式,把当时人们所能掌握的内容都尽量装入这个体系。例如把一年四季(四时)和方位、五色、五味都与五行对应,四季与五行对应是有困难的,但是,他们先将土挂在季夏之末,如《吕氏春秋》;有的则在夏季中设一个长夏来与土对应,如《黄帝内经》。到了汉代,要提高土的地位,就将土与四时对应,使土在五行中具有了特殊的地位。所谓“土者,五行之主也”。“五行莫贵于土”,与土对应的那一系列,也都鸡犬升天了,“五声莫贵于宫,五味莫美于甘,五色莫贵于黄”(《春秋繁露·五行对》)。
人与天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甚至是一一对应的。西汉政治哲学家董仲舒将天人关系归纳成一句话:
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春秋繁露·阴阳义》)
按类来分,天与人是一类的。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天人一类,这也是天人合一的一种形式。董仲舒为此还作了许多新的论证,例如说人是天生的,“为人者,天也”。因此人像天,与天同类。再从形体上看,天有十二个月,人也有十二块大骨节,天有三百六十日,人也有三百六十块小骨节,天有五行,人有五脏,天有四时,人有四肢。有数量关系,天人一致;没有数量的,按类分,天人也是对应的。这就是他说的“人副天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