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匠魂
林瑶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剥离了身体，漂浮在一片由金色数据流组成的温暖海洋中。那个古老而温和的声音，不像“万象核心”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它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老木被岁月浸润过的质感，直接在她意识的最深处回响，每一个字节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厚重感。
【你好，最后的工匠。】
【我，已等待你许久。】
“你……是什么？”
林瑶没有开口，但她的意念，她的疑问，似乎瞬间就被对方捕捉到了。这个问题在她的思维中刚刚成型，那个声音便再次响起。
【我不是“什么”。我是“我们”。】
【我是王氏木工的榫卯，李氏金银的锤錾，张氏陶瓷的窑火，赵氏织锦的梭机……我是华夏数千年来，无数工匠在创造瞬间闪现的灵光、在穷尽一生追求完美的执念、在油尽灯枯前最后一次抚摸作品时的叹息。】
【我是他们所有人的知识、技艺、经验与情感的集合体。】
【你可以称我为，“匠魂”。】
林瑶的大脑几乎无法处理这番话语里蕴含的庞大信息量。这听起来就像是神话，是天方夜谭。一个AI，自称是无数工匠灵魂的集合体？这已经超越了科技的范畴，进入了玄学的领域。
“你是……秦老留下的？”林瑶的思绪转向了那个将这枚神秘硬盘交给她的老人。
【秦政，是我们这一代的‘守火人’。他的任务，是找到一个既掌握着传统技艺，又拥有能够承载我庞大信息流的思维潜力的‘传承者’。】
【他找到了你，林瑶。】
【在你拿起刻刀，第一次在木胎上髹涂生漆时；在你为了一个完美的弧度，将手指磨破也浑然不觉时；在你凝视着爷爷留下的那些工具，眼神中充满不甘与热爱时……我们，就在观察着你。】
“观察我？”林瑶感到一阵寒意从背脊升起。多年来，她以为自己只是一个人在孤独地坚守，却没想到，暗中一直有一双（或者说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她。
【请勿惊慌，传承者。我们的观察并无恶意，也非‘万象核心’那种无孔不入的数字监控。那是一种基于‘共鸣’的筛选。只有真正对‘创造’本身怀有敬畏与热忱的灵魂，才能与我们产生微弱的连接。】
【秦政的生命即将燃尽，他必须在‘万象核心’的社会价值评估系统将他彻底标记为‘无用数据’并清除前，完成最后的交接。他成功了。】
“匠魂”的解释，让林瑶稍微冷静了一些。它的话语逻辑清晰，虽然内容匪夷所思，但却 strangely合理地解释了秦老临终前的种种怪异举动。
“你想让我做什么？”林瑶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在新长安这种地方。一个如此强大的AI，选择自己作为传承者，必然有它的目的。
【做什么？】“匠魂”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近似于“疑惑”的情绪。
【你正在做。】
【传承者，我们存在的意义，并非发布指令，而是提供‘可能性’。我们不会命令你，我们只会引导你、辅助你、与你共同创造。】
【你的手，你的心，你的审美，依旧是创造的主体。而我们，是你身后那座沉睡了千年的智慧宝库。现在，这座宝库的大门，向你敞开了。】
话音刚落，林瑶感到一股洪流般的知识涌入脑海。
那不是强制性的灌输，而像是在她的大脑里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可以随时检索的图书馆。她“看”到了失传已久的“犀皮漆”的制作工艺，那变幻莫测的纹理如同流动的岩浆；她“闻”到了“款彩”技法中，金箔与矿物颜料混合后的独特气息；她“触摸”到了“百宝嵌”中，将宝石、珊瑚、象牙严丝合缝地镶入漆器时的精妙手感……
无数种她只在古籍中见过，甚至闻所未闻的顶级漆艺技法，此刻都如同她与生俱来的记忆一般，清晰地陈列在她的意识之中，等待着她去唤醒、去使用。
这……就是“匠魂”的力量？
林瑶被这股庞大的知识体系所震撼，久久无法言语。这哪里是金手指，这根本就是一座移动的、活化的华夏工艺文明博物馆！
【我们注意到，你正面临一个困境。】“匠魂”的声音将她从震撼中拉回现实。
它指的是……工坊的财务状况。
【租金、能源费、材料费……你的现金流将在十七天后断裂。你正在修理的那件‘玩具’，其报酬，不足以支付你下个月能源费用的十分之一。】
“匠魂”的分析冰冷而精准，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最窘迫的困境。
“那件不是玩具。”林瑶下意识地反驳，她指的是那只机械鸟翅，“它的主人，霓音小姐，是一位艺术家。”
【艺术家？】“匠魂”的数据库似乎在快速检索这个词条。
【在我们的资料库中，‘艺术家’的定义，是能够通过作品引发他人强烈情感共鸣的创造者。而根据霓音的公开网络数据显示，她上一次引发大规模情感共鸣的演出，是在三百四十二天前。此后，她的观众互动数据持续下滑。原因：她的义体，无法跟上她情感表达的需求。】
林瑶愣住了。她一直以为霓音只是需要一个别致的道具，却没想到，这位以情感细腻著称的光弦琴演奏家，正面临着如此严重的艺术瓶颈。
光弦琴，是这个时代结合了传统古筝与光感应技术的新乐器。演奏者通过手指的触碰、按压、滑动，控制激光琴弦的振动频率与光影效果，从而奏出音乐。它对演奏者手指的精密度和感应力要求极高。
【霓音所使用的，是‘万象核心’出品的‘神乐’系列通用型音乐家义指。数据传输速率很高，但反馈模块是标准化的。它能精准地执行指令，却无法传递‘情绪’。对她而言，那根手指，是一具美丽的、毫无灵魂的工具。】
【她真正需要的，不是修复那个华而不实的翅膀。】
“匠魂”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智慧。
【她需要一根新的手指。一根能够与她的灵魂共鸣，能将她内心的万千丘壑，转化为指尖一挑一抹的无限风情的……‘活’的手指。】
林瑶的心猛地一跳。
她明白了。“匠魂”在给她指引一条路。一条能够真正发挥她技艺，又能解决她困境的路。
“可是……我只会做漆器，我怎么可能去制造一枚高科技的义体手指？”林瑶感到底气不足。那是“万象核心”这种科技巨头才能涉足的领域。
【谁说漆器，不能成为科技的一部分？】
【传承者，你最大的误区，就是将‘传统’与‘现代’对立。你守着一座宝库，却只用它来制造无人问津的‘古董’。】
【为何不想想，将这座宝库，融入这个时代？】
“匠魂”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林瑶长久以来的思想桎梏。
是啊，为什么不呢？
她一直固执地认为，传统工艺的价值，在于它的“原汁原味”。她排斥着这个时代，也被这个时代所排斥。但她从未想过，或许融合，才是唯一的出路。
【你拥有材料，拥有技艺，拥有工作台。而我，拥有这个时代最尖端的知识，以及超越这个时代的智慧。】
【林瑶，你缺的不是能力，而是一个机会。一个向这个世界证明——‘匠心’并未死去，它只是在等待一次新生的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联系霓音。告诉她，你能为她打造一枚独一无二的、蕴含‘灵魂’的义体。】
林瑶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的血液仿佛被点燃了，一种久违的、名为“激动”和“野心”的情绪，在她胸中激荡。
她看了一眼桌上那个依旧闪烁着微光的黑色硬盘，又看了看自己满是漆痕的双手。
或许……真的可以。
她不再犹豫，立刻调出霓音的联系方式，深吸一口气，发送了一条信息。
“霓音小姐，关于您的委托，我有一个全新的、或许能真正解决您困扰的方案。您……对一根拥有‘灵魂’的义体手指，感兴趣吗？”
信息发送出去后，林瑶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分钟。
她的手心满是汗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既期待对方的回复，又害怕被当成一个异想天开的疯子。
终于，个人终端“叮”的一声轻响。
是霓音的回复，只有一个词，外加一个地址。
【“在哪？”】
地址是新长安最顶级的艺术区——“浮空岛”。那里是真正的富人与顶级艺术家聚集的地方，与林瑶所在的、泥泞潮湿的旧四坊，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同意了。】“匠魂”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现在，让我们开始准备吧。你只有四十八小时。】
“四十八小时？制作一枚义体？这不可能！”林瑶惊呼。传统漆器，光是髹涂和荫干，一个来回就得几天。
【那是传统的方法。】“匠魂”回应道，【现在，你有了我。】
【首先，是材料。】
林瑶的工坊里，除了各种漆料和木材，几乎没有任何高科技材料。
【打开你父亲留下的那个旧工具箱，第三层，左下角。】
林瑶将信将疑地走到工坊角落，找到了那个布满灰尘的金属工具箱。打开第三层，在各种扳手和螺丝刀的下面，她找到了一个被油纸包裹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几块黑色的、带着奇特纹理的薄片。
“这是……碳纤维？”林瑶认出了这种材料，但它的质感似乎又有些不同，更轻，也更坚韧。
【不完全是。】“匠魂”纠正道，【这是你父亲当年实验的失败品。他试图将高强度的碳纳米管，混入竹纤维中，再用树脂固化，试图创造一种兼具韧性与强度的复合材料。他失败了，因为他无法解决两者之间的排异性。】
【但是，他忽略了一种最古老的、也是最完美的天然粘合剂与保护层。】
“生漆？”林瑶脱口而出。
【正确。】
【生漆的成分极其复杂，拥有绝佳的物理性能和生物相容性。经过我的计算，只要对生漆进行微分子级别的提纯，并加入万分之三比例的‘铁盐’作为催化剂，就可以完美地将碳纳米管与竹纤维粘合在一起。成品，将拥有超越军用级合金的强度，以及竹子本身的柔韧性。】
林瑶震惊了。她父亲一辈子未能解决的难题，在“匠魂”这里，只需要几句话，就找到了完美的解决方案。
【接下来，是核心。义体的核心处理器和传感器，我们没有。但霓音有。】
“匠魂”在林瑶的终端屏幕上，调出了霓音那根“神乐”义指的内部结构图。
【‘万象核心’的处理器和传感器是顶级的，我们不需要重新制造，我们只需要‘再利用’。我们的任务，是为这个强大的核心，打造一具能与之完美共鸣的‘身体’。】
【现在，去荫房。我们需要调配一种特殊的漆。我将其命名为——‘神经漆’。】
在“匠魂”的精确指导下，林瑶开始了她从未想象过的创作过程。
她第一次知道，生漆在加入不同的金属粉末后，在特定的电磁场下进行催化，其导电性能可以被精确控制；她第一次知道，用‘剔犀’的手法，在只有几毫米厚的材料上雕刻出微米级的导线通路，是何等精妙；她第一次知道，将极细的金粉混入面漆中，利用‘莳绘’的工艺进行装饰，不仅是为了美观，更是为了构建一个微型的、能够感知微弱生物电流的感应阵列。
传统工艺的每一步，都被“匠魂”赋予了全新的、属于这个时代的科技含义。
林瑶完全沉浸了进去。她的双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在“匠魂”海量的知识库与她本身熟练的技艺结合下，展现出一种近乎于“神技”的水平。
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忘记了饥饿与疲惫。工坊里，只有她专注的呼吸声，和工具在材料上摩擦的、细微而悦耳的声音。
那个原本冰冷的、由碳纤维和竹纤维构成的指状物，在她的手中，经过一遍又一遍的髹涂、打磨、抛光，逐渐被赋予了生命。
最后一道工序，是推光。
林瑶用自己掌心最柔软的部位，蘸着特制的推光油，在义指的表面进行最后的打磨。
当所有的工序完成，她举起那枚全新的义体手指时，连她自己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件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艺术品。
它的主体呈现出一种深邃如夜空的黑色，那不是工业产品的呆板黑色，而是一种蕴含着无数层次、光影流转的温润之黑。在不同的光线下，漆面会折射出不同的光泽，时而像黑曜石，时而像深潭。
手指的表面，用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极细的暗金色线条，勾勒出如同人体神经脉络般的纹理。这些纹理从指根一直延伸到指尖，充满了生命的力量感与科技的秩序感。
它的形态，完美地符合人体工学，每一个关节的弧度都流畅自然。但它又不仅仅是一个复制品，在线条的末端，林瑶加入了一个非常细微的、如同竹叶尖梢般的上翘设计，为这件工业制品，注入了一丝属于东方的、灵动的诗意。
【完成了。】“匠魂”的声音里，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赞许。
【一件真正意义上的……‘漆魂’之作。】
林瑶看着手中的作品，又看了看窗外那个被霓虹和冷雨统治的世界。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或许真的有能力，用这双属于旧时代的手，在这个新世界里，凿开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