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百人冢
浓稠的黑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陈家坳上空。风停了,连秋虫都噤了声,死寂得能听到枯叶腐烂的微响。唯有那柄锈迹斑驳的魔剑,拖曳在泥泞小径上发出的“沙…沙…”声,单调、沉重,如同为这濒死的村落敲响的丧钟。
陈七站在村道中央,破烂的衣角在凝滞的空气中纹丝不动。他微微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鼻腔里充斥着泥土的腥气、牲畜圈栏隐约的臊臭,以及…一丝丝从那些低矮茅屋缝隙里逸散出来的、属于活人的、温热的、带着恐惧汗味的微弱气息。这气息混杂着魔剑散发出的、越来越浓郁的、冰冷腐朽的死煞之气,竟在他胸膛里奇异地发酵,酿成一种令人战栗的“饱足感”。这饱足感并非来自胃囊的空虚被填补,而是源于手中魔剑的“满足”,源于右臂上那不断蔓延、灼热刺痛的暗红血纹传递来的力量充盈。
然而,这虚假的饱足之下,是更加深邃、更加贪婪的“饥饿”。那是魔剑永无止境的渴求,是血纹如活物般蠕动伸展的催促,是对更多生命精华的原始掠夺欲。他那只尚能视物的左眼(右眼已被赤红血光彻底覆盖),瞳孔深处最后一丝属于陈七的挣扎,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两簇冰冷燃烧的、非人的幽焰。
“嗬…”一声沙哑的、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低笑从他喉间滚出。他拖着魔剑,迈开了脚步,走向最近的一间亮着豆大昏黄灯火的茅屋。剑尖划过地面,留下深痕,如同巨兽犁开腐肉。
茅屋内,方才逃出生天、惊魂未定的男孩,正扑在爹娘怀里,语无伦次地哭诉着李老栓家的恐怖见闻——那持着妖剑、眼冒红光、杀狗成枯骨的恶鬼!孩子的爹,一个老实巴交、面庞被风霜刻满沟壑的黝黑汉子,紧紧搂着妻儿,粗糙的大手不住地颤抖。他婆娘脸色惨白如纸,死死捂着嘴,压抑着喉咙里的呜咽,另一只手慌乱地摸索着门闩,想要将那薄薄的木板插得更牢些。昏黄的油灯将一家三口惊惶颤抖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如同闷雷,毫无征兆地在薄薄的木门上炸响!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整间茅屋不堪重负的呻吟,簌簌落下的尘土在油灯的光晕里飞舞。
“谁…谁啊?!”汉子壮着胆子颤声喝问,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门外一片死寂。只有那沉重、规律、带着某种冰冷耐心的撞击,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持续着。门板在撞击下剧烈颤抖,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断碎裂!
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极致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屋内三人的心脏!男孩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惊恐到极致的抽噎,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抖若筛糠。婆娘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
“撞…撞门了!那东西…那东西来了!”汉子猛地抄起靠在墙角的锄头,双目赤红,挡在妻儿身前,死死盯着那扇随时可能破碎的门板!他知道,外面不是人!是儿子口中那个来自剑冢的、吃人的恶鬼!
“轰——!”
最后一次撞击,如同巨锤砸落!早已不堪重负的木门连同简陋的门框,轰然向内爆裂开来!破碎的木片、泥块、尘土如同暴雨般激射!屋内那盏昏黄的油灯被劲风瞬间扑灭!
黑暗,浓稠如墨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光亮!
唯有门口!
一个高大、扭曲、散发着浓郁血腥与死寂气息的身影,堵住了唯一的出口!他手中那柄锈迹斑驳的长剑,在破碎门框透入的稀薄天光下,剑脊上那道赤红如血、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的妖异血纹,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幽光!这幽光,映亮了来者半张脸——左眼是纯粹的非人凶戾,右眼则完全被粘稠蠕动的红光占据!
“啊——!”婆娘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彻底崩溃。
汉子目眦欲裂,恐惧瞬间转化为困兽般的疯狂!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抡起手中的锄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门口那恶魔般的身影狠狠砸去!锄头带着破风声,砸向陈七的头颅!
“当——!”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魔剑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斜撩而上,锈蚀的剑锋精准地磕在锄头的木柄上!坚韧的木柄应声而断!锄头铁块“哐啷”一声砸落在地!
一股难以抗拒的阴寒巨力顺着断柄传来!汉子只觉得整条手臂瞬间麻痹,虎口撕裂般的剧痛!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破木桌,碗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陈七一步踏入屋内。魔剑顺势横扫!没有动用《血煞斩》,仅仅是剑身携带的沉重煞气!
噗!噗!
两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钝响!婆娘和男孩的哭喊尖叫戛然而止!黑暗中,只听到重物倒地的声音。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尘土气。
汉子跌坐在破碎的碗碟碎片上,手掌被划破,鲜血直流,却感觉不到疼痛。他呆呆地看着黑暗中那两道倒下的、迅速干瘪下去的熟悉轮廓,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和悲痛,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将他彻底淹没、冻结。
陈七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地上的“战利品”。魔剑贪婪地吞噬着新鲜的生命精华,一股温热而充满生机的能量流涌入体内,手臂上的血纹传来一阵舒适的暖意和微弱的脉动感,如同吸食了琼浆玉液。但这暖意转瞬即逝,更强烈的饥渴感汹涌而至。他赤红的左眼转动,如同黑暗中择人而噬的凶兽,锁定了地上那个失魂落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猎物。
“轮到…你了…”沙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汉子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陈七,那眼神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无边的绝望,以及一种近乎解脱的疯狂!
“畜生!我跟你拼了!”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气,抓起地上半截断裂的、带着尖锐木茬的锄柄,如同濒死的野兽,嚎叫着扑向陈七!他放弃了所有防御,只求将这尖锐的木刺,狠狠扎进仇人的心脏!
面对这毫无章法、只求同归于尽的扑击,陈七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左眼深处那冰冷的幽焰跳动了一下。他甚至没有移动脚步,只是将手中的魔剑随意地向前一递。
噗嗤!
断柄带着汉子全身的力量,狠狠撞在魔剑锈蚀的剑脊上!尖锐的木茬未能刺入分毫,反而寸寸碎裂!而魔剑的剑尖,却如同毒蛇吐信,轻而易举地没入了汉子因前冲而暴露的胸膛!
“呃…”汉子的身体猛地僵住,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没入自己胸口的那截锈迹斑斑的剑身。没有剧痛,只有一股冰冷迅速蔓延全身,抽走所有的力气和生机。
陈七面无表情地抽回魔剑。
汉子软软地向前扑倒,身体在触地的过程中,便已肉眼可见地干瘪枯萎下去,最终化作一具紧裹着粗布衣衫的枯骨,倒在妻儿同样干瘪的尸骸旁边。一家三口,以同样的姿态,在黑暗中拥抱了永恒的枯寂。
魔剑剑脊上那道赤红血纹,在吞噬了三条鲜活生命后,红光变得更加深邃、凝练,纹路也似乎更加复杂了几分,隐隐构成一个更加扭曲邪异的符文雏形。一股远比之前吞噬李老栓和狗尸时更加庞大、更加精纯的生命能量,如同温暖的潮汐,冲刷着陈七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力量充盈的迷醉感。手臂上的血纹传来阵阵灼热的麻痒,仿佛在欢呼雀跃,蔓延的速度似乎也加快了一丝。
不够!还远远不够!
陈七踏过地上的枯骨,走出这间弥漫着浓烈血腥与死寂的茅屋。魔剑的嗡鸣在他脑中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饥渴,如同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催促、在咆哮。他那只被红光彻底占据的右眼视野里,整个陈家坳,那些零星亮着灯火、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茅屋,都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诱人的血红色光晕。
那是食物的标记。
杀戮,开始了。
他不再需要蹑手蹑脚,不再需要寻找破绽。力量带来的绝对自信,以及魔剑那永无止境的贪婪,让他化身成了最有效率的屠夫。他拖着魔剑,走向下一间亮着灯火的屋子。
“砰!”简陋的木门在他面前如同纸糊,被一脚踹得粉碎。
“救命——!”惊恐的尖叫划破夜空,旋即被沉重的钝响掐灭。
噗!噗!噗!…魔剑挥动的破风声,肉体被瞬间抽干的闷响,枯骨倒地的碰撞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成为了今夜陈家坳唯一的主旋律。
陈七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他不再满足于简单的劈砍,脑海中那烙印的《血煞斩》轨迹越发清晰。他开始尝试凝聚剑身缠绕的煞气,虽然依旧粗糙,但每一次挥出,暗红的剑光都更加凝练一分,吞噬生命的速度也更快一分。力量如同甘泉,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右臂上那暗红的血纹已经蔓延过肩膀,如同活的血色藤蔓,开始向胸膛和后背侵蚀!皮肤下的骨骼传来持续不断的麻痒和胀痛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铁砂在血肉中滚动、沉积,整条手臂变得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坚硬,每一次挥剑,带起的风声都更加沉闷,力量也更加沛然莫御。
一间,又一间…昏黄的灯火在惨叫声中次第熄灭。小小的陈家坳,彻底沦为人间炼狱。哭嚎、奔逃、绝望的哀求,最终都化为魔剑之下无声的枯骨。
当最后一声短促的惨叫在村尾的磨坊旁戛然而止,整个村落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风声呜咽,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掠过一具具姿态各异、却同样干瘪枯槁的尸骸。
陈七站在村尾的空地上,脚下是最后一家五口化成的枯骨。他剧烈地喘息着,并非因为疲惫,而是体内奔涌的力量过于庞大、过于狂暴,几乎要冲破他的躯壳!魔剑剑脊上那道赤红血纹,此刻已变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红光刺目欲盲,纹路复杂扭曲到了极致,几乎覆盖了半面剑身!一股粘稠如胶、冰冷刺骨到极点的凶煞之气,如同实质的铠甲般包裹着他。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臂。整条手臂,从指尖到肩胛,皮肤已经完全被那暗红近黑的诡异血纹覆盖!纹路虬结盘绕,深深刻入皮肉之下,甚至隐隐透出一种金属般的暗沉冷硬光泽!手臂的轮廓似乎都粗壮了一圈,肌肉线条在血纹下僵硬地隆起,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却也带着一种非人的沉重和僵硬。皮肤下的骨骼深处,那麻痒胀痛的感觉达到了顶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质变,即将破体而出!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毫无征兆地从魔剑剑柄传来,狠狠撞入陈七的意识深处!
嗡——!
魔剑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悠长而低沉的嗡鸣!剑身剧烈震颤,剑脊上那覆盖了半面剑身的赤红血纹,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血光!那光芒之盛,瞬间将陈七周身数丈范围照得一片血红!粘稠的暗红煞气如同沸腾的血海,疯狂翻滚涌动!
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信息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河,顺着剑柄汹涌地冲入陈七的脑海!不再是简单的《血煞斩》轨迹,而是一整套复杂玄奥的身法运转图!步法诡谲如鬼魅,转折挪移间,仿佛能缩地成寸,化实为虚!每一个步伐的落点,每一次重心的转移,都充满了阴森莫测的意味,与那堂皇霸道的《血煞斩》截然相反,却又隐隐相合!
《噬魂步》!
三个充满了阴冷、贪婪气息的古篆大字,伴随着那套完整的、如同烙印般的身法图谱,深深铭刻在陈七的意识之中!与此同时,一股远比之前吞噬所有村民时加起来还要庞大、还要精纯的冰冷能量,如同九天银河倒灌,疯狂地注入他的四肢百骸!
“呃啊啊啊——!”陈七猛地仰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啸!啸声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一种扭曲的狂喜!
突破了!吞噬了这满村近百口生灵,他终于突破了魔剑的某种界限,解锁了这地阶铭文赋予的恐怖身法!
狂暴的能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右臂上那暗红近黑的虬结血纹,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瞬间变得灼热滚烫!纹路疯狂地扭曲、蔓延、深入!皮肤表面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更可怕的是,手臂骨骼深处那积蓄已久的麻痒胀痛,终于达到了临界点!
“咔嚓!咔嚓嚓!”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密集而清脆的骨裂声,清晰地从他右臂内部爆响!
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席卷了陈七的神经!他右臂的皮肤之下,骨骼正在发生恐怖的畸变!肘关节、腕关节处,数根尖锐的骨刺,如同雨后春笋般,硬生生顶破了坚韧的皮肤和覆盖其上的血纹,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白森森的骨茬,狰狞地刺破而出!那骨刺的形状,竟与魔剑剑脊上的锯齿纹路隐隐相似!整条右臂,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人形,化作了一条布满诡异血纹、生长着狰狞骨刺的、非人怪物般的肢体!
“嗬…嗬嗬…”陈七跪倒在地,左手死死抓住自己畸变的右臂,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嘶吼。额头上青筋暴跳,冷汗如瀑。那只尚能视物的左眼,眼白部分也瞬间被蔓延上来的血丝彻底侵占,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属于“陈七”的清明,在极致的痛苦和力量的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即将彻底熄灭。
魔剑插在他身旁的地上,剑身嗡鸣不止,剑脊上的赤红血纹光芒流转,如同活物般兴奋地搏动着。它正在庆祝,庆祝一个新的、更强大的、也更接近它本质的“容器”诞生。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陈家坳彻底死寂,只余下满地枯骨,和一个跪在枯骨之间、右臂畸变、痛苦嘶嚎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被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腐朽死气所取代。
风,不知何时又起了。卷着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掠过这片刚刚诞生的“百人冢”,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是在为谁唱着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