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纸业下的静默战场
碎片散落,水痕漫延。
时间在那一刻似乎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又被窗外的蝉鸣强行粘合。阳光透过破碎的玻璃洞口,尖锐地投射在地上那滩混着玻璃碎屑和柠檬片的水渍上,刺得人眼生疼。前一刻还喧嚣沸腾、聚焦球场的议论,此刻齐刷刷地钉在了教室后方这片狼藉的角落,带着探究和无声的压力。
程知夏的耳朵里轰鸣一片,血液撞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扎在她低垂的发顶、紧抱着素描本的手指,以及脚下那片狼藉的试卷海洋上——那里,印染着无数“67”的血红水渍如同罪证般昭然若揭。她甚至能捕捉到一丝前排女生指缝里溢出的、压低的、带着某种微妙意味的嗤笑声。
她的手指死死抠进素描本坚硬的硬壳封面,指甲抵得生疼。那是她唯一坚固的堡垒。数学习题的污损是物理层面的难堪,而素描本的暴露,则是精神世界赤裸裸的溃堤——那里面层层叠叠的纸张上,每一寸线条,每一处阴影,都忠实地记录着她未曾言说的凝望,对着那个此刻正立于这片废墟制造者中心的人。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缴械的俘虏,空门大开。
沈煦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周遭的气氛在他踏进这方寸之地后变得有些怪异。那是一种过于沉默的紧绷,不同于球场上失误后的哄笑或懊恼。眼前这个缩在墙根的女生,像一只淋湿后缩进壳里的鸟,沉默得几乎要融化在光线外的阴影里。她越是这样无声无息,越显得他刚才那响亮的道歉和此刻高大突兀的存在格格不入,甚至……带着某种侵略性。
他目光扫过地上湿透的、写满各种低分的试卷——数学、物理,几张英文作文上布满了红叉。视线再掠过她紧抱在胸前的硬壳本子,那保护的姿态过于决绝。他下意识地想蹲下身帮她收拾,哪怕捡起一张浸湿的纸。
“煦哥!老师来了!”门口一个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急切。
沈煦动作一滞。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带着金丝边眼镜、面色严厉的班主任王老师已经出现在门口,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破碎的窗户、地上的狼藉、僵持的两人,以及周围那一圈看热闹的“鹌鹑”。
“怎么回事?”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瞬间冻结了所有杂音。
沈煦立刻挺直腰背,语速清晰:“王老师,对不起!刚才投篮脱手了,球砸破了玻璃,把这位同学的……”他目光快速扫过程知夏和她脚下一片红的试卷,“东西弄湿了。是我的全责。”
王老师的镜片后精光一闪,没理他,锐利的视线直接钉在程知夏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程知夏?又是你这里?”一个“又”字,分量十足。角落里总出状况,试卷一片惨红狼藉,还有一个抱着不明物体看起来怯生生的学生——在王老师的经验里,这通常意味着混乱和不努力。
程知夏只觉得那目光像两道冰锥。她嘴唇嗫嚅了两下,喉咙却像是被一块湿冷的抹布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如何解释?她只想把怀里的本子抱得更紧,希望脚下的地板能裂开一道缝隙让自己消失。
“问你话呢!东西坏了没有?”王老师的语气加重,手指指向那些湿淋淋的试卷。那摊混着红墨水的水痕,在他眼里更像是学习状态糟糕的证明。
“没……”一个极其微弱的气音终于从程知夏唇缝里挤出来,声带干涩得发疼,“没……没弄坏东西……”她避重就轻,仿佛那些浸染的分数不是伤疤。
王老师的眉头拧得更紧。这种温吞沉默的态度在他看来几乎是敷衍。“没弄坏?卷子都成什么样了?还有心思弄这些!”他目光扫过她怀里护得死紧的素描本,语气陡然下沉,“拿的是什么?上课时间藏着掖着?”
这三个字如同尖刺,瞬间扎穿了程知夏竭力维持的屏障。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片雾气被惊惧取代。她的手下意识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透出青白。
“王老师,”沈煦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忽视的坦然。他往前踏了半步,有意无意地,将一部分身体挡在了程知夏和老师严厉的视线之间。“确实是意外。损失我会赔偿。下课我就带工具把玻璃换好。”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向王老师,“至于这位同学的东西,”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那硬壳本,“应该只是笔记之类的吧?刚才吓得不轻,现在可能还有点懵。”
他的语气自然,姿态磊落,将“笔记本”这个模糊的定义轻描淡写地抛出来,带着一股天然的说服力。王老师凌厉的目光在沈煦那张坦荡的面孔和程知夏紧抱的、确实像笔记本外观的本子之间逡巡了两秒。对这个年级拔尖、平时行事也算规矩的体育生,他总归会多一分容忍。
“……哼,”王老师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暂时放下了对素描本的质疑,但矛头转向了秩序,“打球也要有个分寸!这里是教学楼!课桌椅子试卷弄成这样?值日生不用做了?都围在这里干嘛?还不回座位去!”他的目光扫过围观人群,瞬间清场。
无形的压力散去大半。看热闹的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角落里的一片狼藉和仍显尴尬的两人。
“程知夏,”王老师最后点她的名,语气里是恨铁不成钢的厌烦,“下课后自己把这里清理干净!试卷……哼,重新打印做一份!”
说完,他不再看他们,转身离开。教室里的空气似乎重新流动起来,但气氛却更加沉重。
教室里很快只剩下风扇单调的嗡鸣,窗外的蝉鸣再次变得清晰可闻。
沈煦看着依旧缩在角落、抱着本子像个木偶一样的程知夏。刚才挡在她前面的那一步,似乎让她更往墙角嵌进去了一点。她的侧脸对着他,下颌绷得死紧,只有鼻翼在微微地翕动,泄露着一丝难言的委屈和紧绷。
他挠了挠后脑勺浸着汗水的短发,头一次觉得有点无措。收拾吧,又怕再惊扰她;就这么走了,又好像更不合适。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对着老师时放得更低、更温和:“那个……卷子脏了,等下我再帮你……”
“不要!”
那拒绝脱口而出,短促,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反弹力量。程知夏猛地抬起头,这次她终于看向他,不再是透过雾气的模糊倒影,而是直视。
那眼神里有窘迫,有后怕,有堆积起来的难堪,还有一种沈煦看不懂的、深藏着的激烈情绪。像小兽亮出了细幼的、却无比坚决的利齿。
“我自己可以。”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怀中的素描本像是盾牌,又像是证明,紧紧护在胸前。
沈煦一怔。这是他进教室以来,第一次看清眼前这个女生的眼睛——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此刻却被一种倔强的火焰点亮,亮得惊人。她的排斥如此赤裸裸,不是因为那个砸碎的玻璃窗,也不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更像是……一种对他所处的那个阳光灿烂、轻松肆意世界的整体拒绝?或者,是对他侵入这片她唯一安全领地的防御?
这个认知让他愣在原地,刚刚涌起的那点顺手帮忙的心思被彻底浇灭。他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到过这种复杂又激烈的东西。
“……好吧。”他最终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干。他退后一步,空间感重新回来,属于角落的、潮湿安静的空气重新占据主流。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大步离开了这片狼藉的角落。脚步声带着点莫名的急促,很快消失在走廊外更加热烈的喧嚣和打闹声中。
后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风扇还在嗡嗡地转。窗外的蝉叫得声嘶力竭。
程知夏紧绷的肩膀终于塌下来一点。急促的呼吸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她慢慢蹲下身,像一株失去了所有支撑的藤蔓,一点点收拾着那些被水浸透、被玻璃碎屑弄脏的试卷纸页。每一个数字,每一个红叉,都像烙印一样刺眼。
只有怀里紧紧贴着的硬壳本子,残留着她滚烫的体温,和那颗还在剧烈跳动的心脏。在那些狼藉污秽的纸页下,她的安静和她的“战场”,依然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