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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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孤魂野鬼

雪,没完没了地下。

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不是冷,是疼。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进皮肉里,又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张十三趴在枯草丛里,脸埋在冰冷的雪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痛楚,每一次呼气都在眼前凝成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旋即被狂风撕碎。

驿站方向,那冲天的火光小了些,但依旧把半边天映成一种不祥的、污浊的橘红。浓烟滚滚,如同巨大的、扭曲的鬼影,在风雪中狂舞。隐约的喊杀声、惨叫声早已被风声吞没,只剩下木材燃烧时沉闷的爆裂声,噼啪,噼啪,像垂死巨兽的心跳,断断续续,敲打着这片死寂的荒野。

他活下来了。

但这念头带来的不是庆幸,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恐惧,如同身下的积雪,一层层包裹上来,几乎要将他冻僵。驿站没了。老周、赵大、王五……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一起围着火塘喝稀粥、抱怨天气、传递文书的同袍,都没了。就在刚才,就在那扇门被撞碎的一瞬间,他们的血溅在墙上、地上,也溅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脸上,他此刻紧攥着的东西上。

他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剥离感。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腰间——那个常年悬挂驿符和过所文书的旧皮囊,此刻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撕裂的绳头,在寒风中无力地晃荡。驿符,过所,证明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要去哪里、他属于那个庞大帝国驿传系统最末梢一颗零件的所有凭据,都随着那被撕破的号衣后摆,留在了驿站里,留在了那个沾满血污的狗洞旁。

身份,没了。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那件东西。是半卷文书。粗糙的黄麻纸被浸染得一片暗红,冰冷、粘稠,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和铁锈味。边缘被撕裂,参差不齐,是在狗洞里被硬生生扯断的。封套上那方鲜红的“常山急递”印泥,被血污了大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只泣血的眼睛,在雪地反射的微光中死死地盯着他。

驿卒的本能让他认得这半卷。这是那份“八百里加急”的副本底单!驿丞老周誊抄留档的!上面记录着潼关告急的军情要点!老周最后嘶吼的“文书”两个字,指的就是它!他用命换来的,就是这半卷染血的纸!

张十三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纸卷,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文书粗糙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那冰冷的、粘稠的血污触感,如同烙印。这是他现在唯一拥有的东西,也是压在他身上,比这漫天风雪更沉重的负担。

活下去。把东西送到。

这念头像黑暗中唯一一点微弱的火星,在他几乎被冻僵的脑海里闪烁了一下。但随即,更强烈的恐惧和茫然涌了上来。送到哪里?太原?灵武?朝廷现在在哪里?官军在哪里?他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孤魂野鬼”,怎么穿越这千里沦陷区?没有驿马,没有补给,没有路引,甚至没有一件完整的御寒衣服——后背被撕裂的号衣破口处,寒风正肆无忌惮地灌入,带走他仅存的热量。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剧烈的动作牵动了身上的伤口。脸颊、手臂、后背,在狗洞里被土石木刺刮擦出的地方,此刻在冰冷的刺激下,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尤其是后背,被那叛军士兵撕扯号衣时,似乎也划破了皮肉,此刻被寒风一吹,如同刀割。

不能停在这里。会冻死。

驿卒的生存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和茫然。他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步都踩在没到小腿肚的积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死寂的风雪中显得格外刺耳。他警惕地环顾四周,除了风雪,只有一片茫茫的、起伏的白色荒野,远处是几棵枯树扭曲的黑色剪影,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驿站的火光成了唯一的方向标,他必须远离它,越远越好。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驿站建在官道旁,官道是东西走向。叛军从东边来,占据了驿站。他只能往西,或者往北,钻进远离官道的荒野深处。西边是太行余脉,山多林密,或许能藏身,但路更难走。北边……是更广阔的河北平原,一望无际,无处藏身。

他咬了咬牙,选择了向西。至少,山能挡点风。

风雪更大了。狂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道道白色的烟柱,在荒野上横冲直撞,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积雪下面是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凹凸不平,深一脚浅一脚。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像吸进了一把把冰刀。脸颊早已冻得麻木,只有被风刮过时才能感到一丝刺痛。后背的伤口被汗水(也许是雪水融化)浸湿,又迅速冻住,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皮肉,带来一阵阵钝痛。

他找到一处背风的土坡凹陷,暂时蜷缩进去,躲避那几乎要将他吹走的狂风。他撕下号衣相对干净的下摆内衬,忍着痛,摸索着清理后背的伤口。手指冻得不听使唤,动作笨拙。伤口不深,但很长,被粗糙的布料和冻土摩擦,火辣辣地疼。他用雪水沾湿布条,冰冷的刺激让他倒抽一口冷气,牙齿咯咯作响。胡乱擦拭掉血污和泥土,再用相对干燥的布条紧紧勒住伤口,算是简单的包扎。做完这一切,他已经耗尽了力气,靠在冰冷的土壁上,剧烈地喘息。

饥饿感如同潮水般袭来,胃里空空如也,火烧火燎。他想起那碗摔碎的粟米粥,想起驿站火塘边那点可怜的温暖。老周佝偻着腰递过粥碗的样子,赵大搓着耳朵骂娘的声音,王五压抑的咳嗽……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现,清晰得可怕,又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比风雪更彻底地将他淹没。他不再是那个邢州驿的张十三了。他是谁?一个没有名字,没有来处,没有归途的孤魂野鬼。天地之大,风雪茫茫,只有他一个人,和怀里这半卷染血的、沉重的秘密。

他下意识地又掏出那半卷文书,借着雪地微弱的光,想再看一眼上面的字迹。或许,这上面写着的潼关军情,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存在还有一点点意义的稻草。

血污浸染了大半纸面,暗红色的污迹像丑陋的疤痕,覆盖了原本的字迹。他颤抖的手指用力抹开一片粘稠的血痂,露出下面几个模糊的墨字:

“……常山……陷……”

“……贼……迫……关……”

“……火……急……”

后面的字,完全被一大片暗褐色的血污覆盖了,再也无法辨认。那血污冰冷、粘腻,仿佛还带着老周最后的气息。

潼关……常山……火急……

这几个破碎的词组,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常山陷落了?叛军已经逼近潼关了?情况比他送信时知道的还要危急万分!这情报……这情报必须送出去!可是……他低头看着手中这半卷几乎被血污完全覆盖、字迹难辨的文书,一股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他。这样的东西,送到别人手里,谁会信?谁会在意一个来历不明、衣衫褴褛的“逃卒”递上来的、污秽不堪的纸片?

文书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它此刻的形态,却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湮灭。而他,就是这残烛唯一的、同样脆弱的守护者。

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张十三将文书小心翼翼地塞回怀里最贴身的位置,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他挣扎着再次站起来,必须走,必须找个更安全的地方熬过这个夜晚。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向西,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歪斜的脚印,随即又被新的风雪迅速覆盖。

就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雪地上,驿站火光映照的边缘,有几个移动的黑点。

很小,很模糊,在风雪中时隐时现。

但张十三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沉到了冰窟的最深处。

那不是野兽。野兽不会排成那样的队形。

是马!是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