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5章 余灰日常
夕阳最后一点余烬被巷子尽头的高楼吞噬,铁灰色的暮霭沉甸甸地压下来。巷子里没装路灯,只有两侧窗户透出的、昏黄如隔夜油灯的光晕,勉强撕开浓稠的黑暗,在地上投下狭长而扭曲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一天沉淀下来的复杂气味:隔夜饭菜的微酸、垃圾堆散发的腐败甜腻、劣质煤球燃烧后的刺鼻硫磺,还有……那仿佛渗进了每一块砖石、每一粒尘埃里的,驱之不散的陈旧纸张霉味。
“吱呀——”
我推开蒙尘的玻璃门,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像是在抗拒这日复一日的打扰。店内的空气比巷子里更凝滞,灰尘、过期点心的甜腻,还有那股顽固的霉味,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包裹上来。惨白的节能灯管在头顶苟延残喘,嗡嗡作响,光晕在狭窄的货架通道里投下摇晃的影子,更显压抑。
一切如旧。翻倒的货架依旧保持着被风暴洗礼后的姿态,散落的商品——花花绿绿的廉价零食、蒙尘的日用品、锈蚀的螺丝钉——覆盖着更厚的灰尘,像被时光遗忘的祭品。墙壁上,那些被暗红冰晶灼烧出的焦黑印记,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丑陋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不属于这里的恐怖。水磨石地面上,残留的暗红冰晶印记已经模糊不清,几乎被厚厚的尘埃掩埋,只有靠近收银台的位置,还能隐约看到几块顽固的、颜色深沉的斑点。
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铁锈味,淡得几乎捕捉不到,只剩下浓重的灰尘气息和那无处不在的霉味,顽固地盘踞着,成为这里的主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颗粒感,牵扯着胸腔深处未愈的裂痛。颈侧那片幽蓝结晶的疤痕,在惨白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非自然的冷光,一种深沉的异物感始终萦绕,提醒着那场剥离的代价。
收银台后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还在。我走过去,没有立刻坐下。指尖拂过布满灰尘的玻璃台面,在收银机下摸索着。冰凉的触感传来,那叠文件还在。抽出最上面那份,冰冷的打印体,“永寂”两个字依旧像烧红的铁钉,刺入眼帘。文件的右下角,多了一个小小的、暗红色的印章印记——一个旋转的、如同冰冷齿轮的“7”字。新的枷锁,无声地盖在了旧的协议之上。
拿起收银台上那个冰冷的黑色小盒。盒身黯淡无光,沉甸甸的,里面空空荡荡。那把曾带来力量与毁灭的黑剪,连同那道深入骨髓的冰冷契约,已经被剥离、封存在第七组某个不见天日的铅盒深处。只留下这个空壳,像一个被掏空了心脏的墓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盒盖边缘光滑的棱角,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神经蔓延,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我缓缓坐下,旧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背脊习惯性地挺直,像一杆插在泥泞里的标枪,对抗着体内巨大的空虚和无处不在的疲惫。店里一片死寂。只有灰尘在灯管惨白的光线下无声飞舞,像无数细小的幽灵。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摩擦声,打破了死水般的寂静。
不是门轴转动。
是收银台最底层那个加固过的、内衬铅板的铁皮柜。柜门紧闭着,锁孔冰冷。但那声“吱呀”,却像是从柜子内部的黑暗深处传来,带着某种金属锈蚀缓慢移动的滞涩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刮擦着内壁。
持续了大约三秒。
声音消失了。
死寂重新降临,只剩下灯管单调的嗡鸣。
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柜门,没有任何动作。指尖在冰冷的空盒盖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有些门,暂时不开为妙。
尤其是在你清楚里面可能关着什么的时候。
***
清晨的湿冷雾气还未完全散去,巷子里已经有了动静。车轮碾过坑洼水泥地的声音,塑料袋摩擦的窸窣声,还有压低嗓门的交谈。
“陈老板?陈老板起了没?”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有些沙哑的嗓门在门口响起,伴随着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是老周。
我拉开玻璃门。老周站在门口狭窄的光影里,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沾着几点油污的深蓝色工装,头上戴着顶同样油腻的鸭舌帽。他脸色依旧黝黑,布满风霜的褶子,但眼神里那种被生活压垮的浑浊麻木淡去了不少,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感激?只是眼窝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阴影。他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
“陈老板,刚买的,还热乎。”老周把袋子递过来,里面是几个用油纸包着的包子,热气腾腾,散发出肉馅的香气。“玲玲那丫头……闹着非要给你带几个,说陈叔叔肯定没吃早饭。”他提到玲玲,嘴角努力想扯出个笑,但显得有些僵硬,眼神飞快地瞥了一眼我颈侧那片幽蓝的结晶疤痕,又迅速低下头,像是被烫到。
“多谢。”我接过袋子,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油纸。玲玲……那个差点被“锚点”吞噬的小女孩。苏氏的医疗监护,是保护,也是隔离。老周眼中的惊悸,恐怕不仅仅是那次事件留下的阴影。
“玲玲她……”老周搓着手,声音更低了些,“那边……挺好的。医生护士都客气。就是……就是玲玲老做噩梦,说……说看到好多红影子在跳舞……”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一个父亲的无助和恐惧。“陈老板,你说……那东西……真不会再回来了吧?”
红影子……跳舞?是残留的污染印记,还是玲玲那被“异常”标记后变得敏感的感知?
“锚点断了。”我的声音嘶哑,但比昨日多了点气力,“第七组和苏家会看着。噩梦……会好的。”我无法给他绝对的保证,只能陈述冰冷的事实。这世界没有绝对的安全,尤其是对玲玲那样被“异常”触碰过的灵魂。
老周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更多安慰,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点点头。“哎,那就好,那就好……陈老板你先吃着,我……我去上工了。”他像是怕再多待一秒,又像是急于逃离某种无形的压力,匆匆转身,汇入了巷子里稀稀拉拉的人流中,那件深蓝色的工装背影,很快消失在雾气里。
我关上门,把还温热的包子放在收银台上。油纸散开的香气,暂时驱散了店里的霉味。
没过多久,巷子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金属碰撞的噪音,伴随着一个粗哑、不耐烦的吆喝:“收破烂喽!旧报纸、塑料瓶、废铜烂铁——高价收!”
是王瘸子。他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破旧三轮车,慢悠悠地晃到小卖铺门口停下。一条腿不利索地支撑着身体,脸上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和沟壑,眼神浑浊,带着市井小民特有的精明和一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麻木。
“哟,陈老板,开门挺早啊!”王瘸子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目光习惯性地往店里扫视,尤其在翻倒的货架和墙壁的焦痕上多停留了几秒,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好奇和畏惧的神色。上次的“深红级”事件,这条巷子里没人能真正忘记。他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语气:“听说了没?城北‘福寿’老裁缝铺,就是那个死得挺邪乎的陈老四那家……昨儿夜里,让人给撬了!”
我擦着柜台的手微微一顿。福寿铺子?那个被骨灰坛和灰婴占据的地方?第七组应该早已处理干净才对。
王瘸子没注意到我的细微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啧,你说怪不怪?听说里面值钱的布料毛都没剩,倒是……倒是供桌上那个挺沉的骨灰坛子,不见了!警察去看了一圈,屁都没查出来,说是小偷没见识,连骨灰都偷!嘿!”他嗤笑一声,带着点幸灾乐祸和底层人对“邪乎事”本能的疏离感。“这年头,真是啥人都有。晦气玩意儿也偷,也不怕招报应!”
骨灰坛不见了?第七组收容了“灰烬之种”,但那个作为污染源容器的坛子……难道还有残留的价值?或者,是被别的“东西”盯上了?王瘸子的话语里透着一股事不关己的市井气息,将一件可能潜藏巨大危机的事件,简化成了小偷小摸的笑谈。
“嗯,是怪。”我应了一声,声音没什么起伏,继续擦拭着玻璃台面。指尖掠过台面下压着的那张属于阿娟的旧照片。贯穿的裂缝横亘在温婉的笑容之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而在照片裂缝的边缘,一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痂般的污渍,在昏黄的光线下,似乎比昨天……颜色更深、更“新鲜”了一点?像一滴刚刚渗出的、尚未干涸的血珠。
幻觉?还是……
“陈老板,来包‘红梅’,最便宜那个。”王瘸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凝视。他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拍在柜台上。
我把烟递给他。他麻利地撕开包装,叼上一根,也没点,含糊地道了句谢,蹬着那辆破三轮,叮叮当当地消失在巷子另一头,吆喝声渐渐远去:“收破烂喽——”
***
上午的阳光短暂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驱不散巷子深处的阴冷。隔壁菜摊的老王推着他那辆嘎吱作响的板车过来了,车上堆着蔫了吧唧的青菜和几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小葱。他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脸上总带着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和气笑容。
“陈老板,早啊!”老王把板车停在门口,熟络地打招呼,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店里,看到翻倒的货架和墙壁的焦痕时,那和气笑容里也难免掺进一丝心有余悸的复杂。“哎,这店……收拾起来可够呛。”他摇摇头,从板车上拿起一小捆水灵些的小葱,不由分说地放在柜台上,“刚掐的,嫩着呢,炒个蛋香得很!”
“谢了。”我点点头,没拒绝这份微薄的邻里情谊。这种时刻,一点带着泥土气息的鲜活,反而能短暂地冲淡店里弥漫的死寂和霉味。
“应该的,应该的。”老王搓着手,探头往巷子深处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陈老板,你听说了没?张伯家那小子……张强,昨晚上又跟他那后妈吵翻天了!闹得左邻右舍都听见了!”
张伯?那个在停尸房被竹骨侵蚀、变成活尸最后彻底湮灭的老裁缝?他的儿子张强?
“吵什么?”我的声音依旧平淡。这些巷子里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此刻却像一层薄薄的油彩,勉强覆盖在深不见底的污秽之上。
“嗨!还不是为了张伯那点身后事!”老王一脸八卦,“张强非说张伯走得不明不白,连个囫囵尸首都没见着,不能就这么草草埋了!要请大和尚做道场,还要去‘福寿’铺子那边烧纸……你说这不是瞎闹嘛!那铺子刚死过人,多晦气!他后妈嫌花钱,也怕沾上晦气,死活不同意!这不,吵得差点动了手!张强那小子,跟他爹一样,也是个犟驴脾气!”
去福寿铺子烧纸?张强是单纯的孝心,还是……感觉到了什么?那片被第七组净化过的区域,残留的怨念场域对普通人也有影响吗?
“嗯,是麻烦。”我应了一句。
老王似乎还想多说点什么,巷子口传来一阵尖利的、带着哭腔的童音:“陈叔叔!陈叔叔!”
是玲玲。
她挣脱了旁边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神情严肃干练的女人的手,像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朝小卖铺跑来。小脸有些苍白,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兔子玩偶。
“玲玲!慢点!”那女人——显然是苏氏安排的监护人员——快步跟了上来,警惕的目光扫过小卖铺的环境,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职业性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陈叔叔!”玲玲跑到门口,小手扒着门框,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声音带着颤抖,“我……我又做噩梦了!好多……好多红色的影子,在天花板上跳舞……它们……它们还想拉我一起跳!我害怕!”她说着,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兔子玩偶抱得更紧。
那玩偶……一只耳朵不自然地耷拉着,像是被用力撕扯过,上面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渍?像颜料,又像……
监护人员上前一步,温和但不容置疑地揽住玲玲的肩膀。“玲玲乖,我们该回去了。陈叔叔很忙。”她对我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眼神里传递着“不要多问”的警告。
玲玲被半抱着带走,一步三回头,大眼睛里满是依赖和未散的恐惧,小手紧紧抓着那只脏兮兮的兔子玩偶。
红色的影子……跳舞……玩偶上的污渍……玲玲的“异常亲和性”果然在吸引着残留的污秽印记。第七组和苏家的“监护”,能挡住多少?
老王看着玲玲被带走,咂了咂嘴,脸上那点八卦的神情也淡了,叹了口气:“唉,这孩子,也是可怜……”他摇摇头,没再多说,推着板车,吆喝着卖菜,慢慢走远了。
***
午后的阳光短暂地炽烈了一下,很快又被厚重的云层吞没。巷子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几声狗吠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店里的灰尘似乎永远擦不完。我一遍遍擦拭着玻璃柜台,看着自己的倒影在光洁的玻璃上晃动,颈间那片幽蓝的结晶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
“吱呀——”
那熟悉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再次从收银台下的铁皮柜内传来。
比昨天清晰了一点。持续了五秒。
我停下擦拭的动作,指尖停留在玻璃台面上。台面下,阿娟照片上那道裂缝边缘的暗红污渍,在透过云层的惨淡光线下,似乎……又扩散了极其微小的一圈?像一滴血在粗糙的相纸上缓慢晕开。
柜中的刮擦声消失了。店里重归死寂。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叩击声,在店门外响起。
不是敲门。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用指关节极其轻微地……叩击着蒙尘的玻璃门。
我抬起头。
门外狭窄的光影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大约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廉价牛仔服,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一种长期熬夜和营养不良的苍白。他眼神躲闪,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紧张和……焦虑?双手局促不安地绞在一起。
他看起来像是个最普通的、为生活奔波的底层青年,但身上却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极其淡薄的……陈旧纸张和劣质糨糊混合的……霉味?
这味道……和那晚在停尸房外、伪装成老周的纸人身上的气味……如出一辙!
我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
年轻人似乎被我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喉结滚动,声音干涩而紧张地开口:
“请……请问……是陈记小卖铺的陈老板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手指依旧搭在冰冷的玻璃台面上。
他更加紧张了,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皱巴巴的、边缘泛黄的牛皮纸信封。信封很薄,上面没有任何字迹。
“有……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您。”他声音发颤,小心翼翼地将信封从门缝里塞了进来,然后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转身就逃也似的冲进了巷子的阴影里,脚步声迅速远去,很快消失不见。
信封轻飘飘地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我走过去,弯腰捡起。入手很轻。那股淡淡的、陈旧的纸张霉味,就是从这信封里散发出来的。
撕开封口。
里面没有信纸。
只有一张裁剪粗糙的、边缘带着毛刺的……黄裱纸。
纸上,用暗红色、如同干涸血迹般的颜料,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寿衣一件**
**样式:老式对襟盘扣**
**颜色:正红**
**尺寸:男,身高约五尺七寸**
**急用。**
**三日内,送至城西‘福安’殡仪馆,寄存处7号柜。**
**酬金:面议。**
**订衣人:苏远山”**
字迹潦草,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尤其是最后那个签名——“苏远山”,三个字写得异常用力,笔画扭曲,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怨毒。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
苏远山?那个被第七组初步推断为“高危失踪”、很可能已湮灭于污染核心冲突的苏氏集团掌舵人?!
订寿衣?正红色?还是送到殡仪馆?!
这绝不是恶作剧!
信封里那股淡淡的、陈旧的纸张霉味,此刻闻起来,如同坟墓深处散发出的……死亡气息。
我的目光猛地投向收银台下的铁皮柜。
柜子里,一片死寂。
仿佛刚才那清晰的刮擦声,从未响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