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新帝的冷焰
弘历那一声“叩请皇阿玛圣安”的清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扩散,便被更深的死寂吞噬。
龙榻上,那双曾经燃烧着偏执与狠戾的浑浊眼睛,彻底凝固了。空洞,死灰,茫然地“望”着藻井上繁复的“江山永固”彩绘。那只曾紧握生杀大权、枯瘦如柴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榻沿,指尖微微蜷曲,指向地面,指向那方沾染着刺目暗红的丝帕。暖阁内,只有烛火还在不知疲倦地跳动,光影在巨大的宫墙上扭曲、拉长,将弘历跪地的身影与龙榻上那具迅速冷却的躯壳叠印在一起,形成一幅诡异而沉重的画面。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个呼吸。太医吴谦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连滚带爬地扑到榻边,颤抖的手指猛地探向雍正的颈侧。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僵,随即爆发出凄厉绝望的哀嚎:
“皇上——!皇上驾崩了——!”
这声嚎叫如同丧钟,狠狠敲碎了暖阁内凝固的死寂,也撕裂了紫禁城浓重的夜幕。
张廷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随即深深俯下身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的肩膀微微耸动,不是悲痛,而是巨大的压力卸下后,身体本能的战栗。那“深肖朕躬”的遗诏,墨迹未干,此刻却成了压在他脊梁上的千钧重担。
殿门被猛地撞开,守在外面的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以及一众侍卫太监,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了进来。看到龙榻上的景象,允禄肥胖的身躯晃了晃,差点瘫软在地,被旁边的允礼一把扶住。鄂尔泰老泪纵横,踉跄着扑到榻前跪下,以头抢地,悲声恸哭。暖阁内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悲伤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茫然所充斥,哭声、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混作一团。
在一片混乱的悲声中,一个沉稳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诸王大臣听旨!”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的来源——依旧跪在龙榻前三步之遥的宝亲王弘历。他不知何时已抬起了头,脸上并无悲戚之色,只有一片近乎冰封的沉静。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展露在烛光下,里面没有丝毫泪光,只有深不见底的幽潭,映照着跳跃的烛火,仿佛燃烧着两簇冰冷的火焰。他缓缓站起身,石青色的蟒袍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天生的威仪。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的绢帛——正是张廷玉刚刚书写的、墨迹尚新的遗诏。他双手捧诏,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惊惶、悲痛或茫然的脸,最后落在张廷玉低伏的背上。
“皇考遗诏在此!”弘历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张廷玉!”
“臣在!”张廷玉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恢复惯有的沉静,只是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
“宣诏!”弘历将遗诏递出,目光紧紧锁住张廷玉的眼睛。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什么。
张廷玉深吸一口气,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卷尚带着雍正最后体温和血腥气的遗诏。他站起身,展开绢帛。暖阁内瞬间死寂,连哭泣声都屏住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那卷决定帝国未来的黄绢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四子宝亲王弘历,人品贵重,深肖朕躬,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张廷玉的声音平稳而洪亮,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穿透力,在空旷的殿宇内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众人心上。
当“深肖朕躬”四个字再次被念出时,跪在地上的允禄身体明显一颤,下意识地抬头飞快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弘历,又迅速低下头去。鄂尔泰的哭声也止住了,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允礼则紧紧握住了拳头。
“…著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为顾命大臣,尽心辅弼,赞襄所有政务…”诏书宣毕,暖阁内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短暂的沉默后,庄亲王允禄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肥胖的身躯挣扎着转向弘历,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奴才允禄…恭请新主子…节哀顺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以及所有侍卫太监,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山呼万岁的声音震得殿宇嗡嗡作响。这一刻,帝国的权杖,已然在无声中完成了交接。
弘历的目光从匍匐的人群上缓缓移开,落在了依旧捧着遗诏、垂手而立的张廷玉身上。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得像一泓深潭:
“衡臣公。”
“臣在。”张廷玉躬身。
“即刻晓谕礼部、钦天监,按祖宗成例,筹备皇考大丧及朕登基大典。一应仪制,务求周详,不得有误。”弘历的指令清晰、简洁,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仿佛早已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
“臣遵旨。”张廷玉沉声应道。
弘历的目光又转向跪在龙榻旁、面如死灰的太医吴谦,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
“吴谦。”
“奴才…奴才在!”吴谦浑身一抖,几乎瘫软在地。
“皇考龙驭上宾,”弘历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骨,“尔身为御医,侍疾不力,该当何罪?”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将暖阁内刚刚因新帝确立而稍缓的气氛再次冻结!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允禄、允礼、鄂尔泰都惊愕地抬起头。张廷玉的眉头也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吴谦更是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下,他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皇上!皇上明鉴啊!奴才…奴才已竭尽全力!皇上…皇上是…是旧疾复发,油尽灯枯啊皇上!奴才冤枉!冤枉啊!”
“冤枉?”弘历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审视与怀疑。他向前踱了两步,停在吴谦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抖成一团的太医。“朕问你,皇考昨夜戌时进药后,可有何异常?今日酉时三刻,脉象如何?痰中带血始于何时?你,一一据实回禀。若有半字虚言…”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吴谦汗湿的官袍后心,“…诛你九族。”
每一个问题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吴谦心上。“异常…戌时…酉时三刻…痰血…”他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躲闪,额头的汗水汇成小溪流下,滴落在金砖上。“回…回皇上…戌时进的是安神定悸汤…酉时…酉时脉象浮大中空…痰…痰中带血…是…是亥初时分…”他越说声音越小,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秋叶。
弘历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锐利如鹰隼,仿佛要将吴谦的灵魂都看穿。暖阁内落针可闻,只有吴谦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和他粗重惊恐的喘息。
“浮大中空…亥初带血…”弘历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转向龙榻上那方沾染暗红血渍的丝帕,又缓缓移向张廷玉,“衡臣公,你当时也在。吴太医所言,可有疏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张廷玉身上。张廷玉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山般压来。他微微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目光平静地迎向新帝:“回皇上,吴太医所言…时辰脉象,与臣所见,并无二致。”他的声音沉稳,却巧妙地回避了“是否异常”这个关键点。
弘历深深地看了张廷玉一眼,那目光仿佛在掂量着什么。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吴谦侍疾不力,致使皇考龙驭归天,罪无可赦。革去顶戴,交内务府慎刑司严加看管,待朕详查之后,再行发落!拖下去!”
“皇上!皇上饶命啊!奴才冤枉!冤枉啊——!”吴谦的哭嚎声凄厉绝望,如同濒死的野兽。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架起瘫软的吴谦,粗暴地拖出了暖阁。那凄厉的求饶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渐行渐远,最终被厚重的殿门隔绝,只留下令人心悸的余音。
暖阁内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甚。允禄的胖脸上满是惊惧的油汗。允礼紧抿着嘴唇,眼神复杂。鄂尔泰则深深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在烛光下微微颤动。张廷玉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新帝登基的第一把火,就如此迅疾、如此冷酷地烧向了御前太医,这其中的深意,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老狐狸脊背发凉。
弘历仿佛没有看到众人脸上的惊疑不定,他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龙榻上那具已经冰冷的躯壳,沉默了片刻。烛光在他年轻而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皇考…”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听不出真假的沙哑,“…宾天了。”他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拂过雍正那尚未完全合拢的眼睑,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仪式感。那双曾经锐利逼人的眼睛,终于彻底闭合。
做完这一切,弘历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情绪波动都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帝王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朕口谕:乾清宫即刻戒严,非奉旨不得擅入!着内务府即刻准备梓宫,移奉皇考大行皇帝灵柩。庄亲王、果亲王、鄂尔泰、张廷玉随朕至养心殿,商议大行皇帝丧仪及登基事宜。其余人等,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嗻!”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带着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弘历不再看任何人,迈步走向殿门。镶铜钉的厚底官靴再次踏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沉稳,冰冷,如同他此刻的眼神。那脚步声,一步步踏过先帝的遗骸,踏过臣子的惊惶,踏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灯火通明的养心殿。
张廷玉跟在众人之后,最后一个走出暖阁。在跨过那道高高的朱漆门槛时,他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烛火摇曳的东暖阁内,龙榻上的明黄身影已被阴影吞没大半,唯有那方染血的丝帕,在昏黄的光线下,依旧刺目惊心。殿外,那股若有若无、带着铁锈甜腥的血腥味,似乎比之前更浓了些,混杂在深夜湿冷的空气中,无声地钻入鼻腔。
他猛地收回目光,挺直了因研墨和跪拜而有些僵硬的脊背,快步跟上前面新帝那被宫灯拉得长长的、带着无形威压的身影。紫禁城的夜,更深了。权力的游戏,在血色的帷幕落下后,已然悄然换上了新的主角。而张廷玉知道,自己刚刚签署的,不仅仅是一份遗诏,更是一份将自己与这位年轻帝王、与这深不可测的权力漩涡,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契约。前途是烈火烹油,还是万丈深渊?唯有天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