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信和地图
半年前的记忆，如同沉在深潭底部的顽石，冰冷而沉重。那一天，是张楚墨十五岁的生辰。本该是烛火摇曳、笑语盈门的日子。午后，他和往常一样，与张可岚、小佩并肩坐在灵山村后山那处熟悉的断崖边。崖风带着草木的微腥拂过面颊，远处层峦叠嶂，被夕阳染上温暖的金边。他们漫无边际地闲聊，说着村中的趣事，畅想着启灵仪式后的未来，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笑声被风送得很远。
按照多年雷打不动的惯例，此刻他的父亲张初黎和母亲于潇，应该正在他们那座小小的院落里，忙碌而隐秘地准备着惊喜。或许是父亲亲手削制的精巧木鸢，或许是母亲缝制的、绣着独特暗纹的新衣，又或许是藏在某个角落、需要他费心寻找的小玩意儿。每一年，他们总能变出点新花样，让推开门的那一刻，成为他心中最温暖的期待。
然而，当暮色四合，张楚墨怀揣着满心的雀跃，脚步轻快地推开自家院门时，迎接他的，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院中零星的彩带和纸灯笼，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单薄而凄凉，像被遗忘的庆典残骸。屋内烛火未燃，一片昏暗。他急切地呼唤着“爸！妈！”，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撞出孤单的回响。灶台冰冷，案板洁净，没有熟悉的身影，没有温热的饭菜香，更没有那每年如期而至、点亮他眼眸的惊喜。只有一种被遗弃般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父母，如同人间蒸发，杳无音讯。这份无望的寻找和等待，像钝刀子割肉，持续了整整半年，直到此刻，才从张可岚口中，听到了那迟来的、却又并非归期的音讯。
“张楚墨！我说了让你冷静点！”张可岚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力量，试图按住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的少年。
“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张楚墨猛地挥开她试图安抚的手，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希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有他们的消息！他们是不是回来了？是不是就在外面？！”他下意识地就要往门口冲，仿佛父母下一秒就会推门而入。
“他们没回来！”张可岚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张楚墨前冲的动作瞬间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空洞和难以置信的茫然：“你……说什么？”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张可岚看着他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心中揪痛。她不再犹豫，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卷用坚韧兽皮制成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古老地图，还有一封被仔细折叠、封口处压着一个奇异火焰纹章的信笺。她将它们郑重地递到张楚墨面前，语速加快，带着完成嘱托的紧迫感：“黎叔他们没有回来！他只是……只是送来了这个！让你和我，按照这张地图上标记的路线，去这个地方，找到一个少女。然后，带着那个少女，一起去晓光学院！”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张楚墨失神的双眼，加重了语气，“并且，黎叔特别强调，这封信，必须由你亲手交给剑圣穆清！他说……只有在那里，你才能得知你想知道的一切！”
“剑圣……穆清？”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张楚墨混乱的脑海中激起更大的波澜。那个名字，是与重伤昏迷的冰皇夏云胜齐名、威震灵星大陆的五英雄之一！是传说中一剑光寒十九洲的绝世强者！他一手创立的晓光学院，更是如今大陆无数年轻修炼者心中的圣地，踏入其中，便意味着踏上了一条通往强者之巅的荣耀之路。
然而，这一切，与他那在灵山村过着平淡日子、会为儿子生日削木头做玩具、会下厨做家常菜的父母，又有何关联？他的父亲张初黎，是能扛起沉重木材、笑容爽朗的猎户；他的母亲于潇，是心思细腻、会哼着小调缝补衣物的温婉妇人。他们是扎根在泥土里的普通人，怎么会和云端之上的剑圣扯上关系？还要他亲手送信？这巨大的身份落差和突如其来的使命，像一团乱麻，彻底绞碎了他残存的理智。
“不……不可能！”张楚墨猛地抬手，近乎粗暴地一把拍开了张可岚递过来的地图和信笺！兽皮地图和信纸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你肯定是在骗我！对不对？”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眼神里充满了固执的否认，“我爸妈……他们肯定回来了！他们肯定在家里等我！就像……就像以前每一次那样！”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像一阵失控的风，撞开房门冲了出去。
其实，在他心底最深处，有一个冰冷的声音早已给出了答案。如果父母真的回来了，他醒来时，怎会是在张可岚的家中？那温暖的、带着父母气息的床铺，怎会依旧冰冷空荡？那一点微弱的、自欺欺人的希望之火，不过是恐惧失去的本能挣扎。
他一路狂奔，穿过寂静的村道，脚步声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慌乱。终于，他停在了自家那扇熟悉的木门前。月光清冷地洒在门板上，映出他微微颤抖的手。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祈盼，用力推开了门——
吱呀。
门轴发出沉闷的呻吟。屋内的景象，与半年前那个绝望的生日夜晚，别无二致。零星的、褪了色的装饰品孤零零地悬挂着，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轻轻晃动，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久无人居的尘埃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灶台依旧冰冷，桌椅依旧空置，每一个角落都无声地宣告着：这里，没有人回来过。
最后一丝微弱的火光，在张楚墨眼中彻底熄灭。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世界遗弃的孤寂感瞬间将他吞没。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无法承受这屋内死寂的重量，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家门，将那片承载着无数温暖回忆、此刻却冰冷刺骨的空间，狠狠甩在身后。
夜色更深了，灵山村陷入沉睡般的宁静。后山的断崖边，风声呜咽。张可岚和小佩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还冒着热气的食物，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岩石后，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张楚墨。他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沉默地望着崖下深不见底的黑暗，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无比单薄而萧索。
“现在……相信我了吧？”张可岚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她没有去捡被拍落的地图和信，只是将竹篮放在一旁。
张楚墨依旧沉默着，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山风吹过他额前碎发时，才能看到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小佩也默默地坐到另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一块还温热的烤饼递到张楚墨手边，声音柔柔的：“墨哥，吃点东西吧？岚姐特意给你热的。”见张楚墨没反应，她又急切地补充道：“黎叔和潇姨……他们一定是有非常非常重要、非常非常紧急的事情，才没能回来的！他们那么爱你，怎么可能抛下你不管嘛！”
良久，就在张可岚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张楚墨终于动了动。他没有接那块饼，而是缓缓抬起头，望向墨蓝色的、缀满星子的夜空。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被巨大困惑和无力感碾过的疲惫：
“我知道……”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我知道他们不会无缘无故抛下我。我不是因为这个难过。”
夜风吹散了他的低语，却吹不散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迷茫和受伤。
“我只是……不明白。”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压抑的哽咽和委屈，“那么大的事情……他们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一个字都不肯告诉我？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突然消失，像人间蒸发一样，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等了半年！然后……又毫无征兆地，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一点消息，丢给我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一张地图，一封信……甚至连面都不肯见上一面！”
他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压抑了半年的困惑、担忧、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剑圣穆清！那是活在传说里的人物！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竟然认识那样的人！还有那个少女……她是谁？为什么要我们去找她？带她去晓光学院做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明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明明牵涉到那样的人物，明明可能关乎他们自己的安危……可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像个被蒙在鼓里、只会傻傻等待的局外人！”
他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有些发酸的眼角，声音里充满了少年人面对巨大未知时的不甘和无力：
“我是他们的儿子啊……为什么……连知道真相的资格都没有？”
最后一句质问，带着深深的受伤和不解，消散在呜咽的山风里。崖边的空气再次陷入沉重的静默，只有远处林涛阵阵，如同无言的叹息。张可岚和小佩看着他痛苦而困惑的侧脸，一时无言。那封静静躺在地上的信，和那张指向未知的地图，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仿佛蕴含着能撕裂迷雾、却又无比沉重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