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惠江水向南流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4章 月光照水库(下)

乌蛮滋佳骇然回头!只见阿辉不知何时竟挣脱了二姐的手,像一道瘦小的闪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了过来!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总是蒙着薄雾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团幽蓝的火焰,死死地、专注地、一往无前地,盯着那个正在吞噬一切的恐怖洞口!

滋佳的心跳骤然停止!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阿辉!别——”

太迟了!

阿辉瘦小的身体没有丝毫犹豫,在滋佳指尖触碰到她衣角的瞬间,像一颗投入激流的石子,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纵身一跃!

噗通!

她整个人,精准无比地扑进了那喷涌着浑浊洪水的管涌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滋佳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他眼睁睁看着阿辉小小的身体被那股狂暴的水流瞬间吞噬、淹没!浑浊的泥水翻滚着,几乎将她完全覆盖。但就在她身体扑入洞口的刹那,那汹涌喷射的水柱,竟奇迹般地猛地一滞!流速肉眼可见地减缓了!

阿辉的身体,成了最后一块、最沉重的“人石”,死死地卡在了那死亡的缺口上!只有她半个后背和一只瘦弱的手臂,还露在浑浊的水面上,随着水流的冲击微微晃动。淤泥和碎石迅速覆盖了她的身体、脸颊……

滋佳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灌进去。

就在那片泥泞浑浊中,在滋佳几乎被绝望和恐惧撕碎的视线里,阿辉那张被淤泥覆盖了大半的脸上,那双眼睛——那双刚刚还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眼睛——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她望向了滋佳。

隔着肆虐的风雨,隔着生死的鸿沟。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懵懂和薄雾,只剩下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清澈,一种完成使命后极致的平静。那目光,像一道穿透重重黑暗的微弱星光,带着一种滋佳从未读懂、此刻却瞬间击穿他灵魂的东西——不是恐惧,不是痛苦,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神性的确认和告别。

她看着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看着他。

那一眼,只有一瞬,却又仿佛凝固了千年万年。

滋佳的世界,轰然倒塌。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阿辉——!”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扑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被妹妹身体堵住的洞口爬去,双手疯狂地刨挖着淤泥,想要抓住那具正在被冰冷洪水吞噬的小小身体。

“快!草袋!压上去!快!”赵大强带着哭腔的吼声终于再次响起。无数草袋、沙石被疯狂地压向阿辉身体堵住的缺口。力宝、段洋、章罗……所有人都疯了,脸上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机械而绝望地重复着搬运、填压的动作。王秀美跪倒在泥泞中,失声痛哭。

古栏花老师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想拉开滋佳,却被滋佳那野兽般的力量甩开。滋佳的手指在冰冷的泥水和碎石中刨挖,指甲翻卷,鲜血淋漓,混合着泥水,但他感觉不到疼。他只想抓住阿辉,只想把她从那冰冷黑暗的死亡之地拉出来。

洪水终于被暂时压制住了。但阿辉小小的身体,已完全被冰冷的沙石和草袋掩埋、封死在那堵住死亡的堤坝深处,成了这巨大工程的一部分,成了这山峦沉默的基座。

雨,不知何时小了些。风还在呜咽。

滋佳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湿透,沾满泥泞,像一尊被风雨摧毁的泥塑。他呆呆地望着那个被无数草袋沙石压实的、吞噬了阿辉的地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被一同埋葬。阿爹阿妈扑过来,抱着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阿辉的名字。姐姐姐夫们围在一旁,脸上是巨大的悲痛和茫然。力宝垂着头,第一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整个坝顶,只剩下风声、雨声,和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悲泣。

阿辉用她的沉默,堵住了洪水的咆哮,也堵住了滋佳生命里所有的喧闹,留下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黑洞。

几天后,水库大坝终于抢在更大汛期前艰难合拢。阴沉的天空下,新筑的堤坝像一道沉默而巨大的伤疤,横亘在乌蒙山的胸膛上。乌蒙寨的人开始陆续下山,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滋佳一家走在最后。阿妈段阿英的头发几天间白了大片,眼神空洞,怀里紧紧抱着阿辉留下的、唯一一件没被泥水泡烂的旧褂子。阿爹乌蛮国程的背脊佝偻得厉害,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担。大姐夫力宝沉默地跟在后面,再没有说过一句嫌弃的话。

滋佳走在队伍末尾,脚步虚浮。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道新筑的、泛着惨淡土黄色的堤坝。坝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巨大、冰冷而陌生。就在几天前,他的妹妹,那个不会说话的阿辉,把她短暂的一生,永远地、沉默地融进了这片土石之中。他仿佛还能看见那双在泥泞中望向他的、清澈到极致的眼睛。心口那个黑洞,在每一次呼吸间都传来尖锐的疼痛。

“滋佳,”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滋佳木然地转身。是古栏花老师。她换上了平时在学校穿的素净衣服,但眼底的疲惫和悲伤同样浓重。她走到滋佳身边,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并肩站着,目光也投向那道堤坝。

“阿辉她……”古栏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她救了我们所有人。”

他猛地再次望向那道堤坝。在惨淡的天光下,新筑的土石泛着湿冷的光。一瞬间,他仿佛又看见了阿辉扑入激流前那双燃烧的眼睛,看见了她在那泥泞中最后望向他的、清澈平静的目光。

那目光里,似乎不仅仅有告别。

滋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悲伤和一种奇异悸动的洪流,在他胸中猛烈冲撞。他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伸出那只在泥水中刨挖得伤痕累累、指甲外翻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摸上堤坝冰冷潮湿的泥土。

指尖触到的,是粗糙的砂石,是冰冷的湿泥,是……阿辉用生命换来的屏障。

就在这触碰的瞬间,滋佳猛地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汹涌地冲刷着他脸上的泥垢。他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惨白而清冷地洒落下来。它无声地笼罩着沉默的山峦,笼罩着新筑的堤坝,也笼罩着堤坝下那个蜷缩着、无声恸哭的少年。

在这片由血泪、泥土和妹妹的生命筑成的堤坝旁,滋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了山风呜咽之外的声音——一种来自山外遥远世界的、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召唤,穿透了乌蒙山沉重的屏障,在他死寂的心底,激起了第一圈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涟漪。那召唤声里,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有陌生的、充满希望的城市的喧嚣,更有一种……他无法言说、却令他浑身战栗的力量。

月光如水,冰冷地映照着他沾满泥土和泪水的脸庞。他慢慢抬起头,望向漆黑天幕上那轮清冷的月亮,望向月亮背后那未知的、广阔的山外世界。紧握着堤坝泥土的手,慢慢收紧,指甲深深陷入那冰冷的泥石之中,仿佛要将妹妹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融入自己滚烫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