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锁山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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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蝶翼

逃亡比想象中艰难。第一夜我们躲在漕运码头,听着追兵举着火把挨船搜查。余小鱼缩在我怀里发抖,我才发现她瘦得惊人,肩胛骨像两片即将折断的蝶翼。

"他们会查火车票。"我咬着指甲思考,"但运河……。

余小鱼突然抬头:"我知道漕帮有条私船,明早寅时开往上海。”

我惊讶于她的情报网。后来才知道,瘦马们私下自有一套传递消息的法子,比朝廷的驿马还快。

寅时的码头雾气弥漫。我们扮作船娘混上漕船,余小鱼挽发的姿势惟妙惟肖,连走路的姿态都变了。船刚离岸,岸上突然火把大亮。

"在那!”

箭矢破空而来,余小鱼猛地将我扑倒。一支弩箭擦着她耳畔飞过,钉在舱板上嗡嗡作响。我看着她苍白脸上那道血痕,突然意识到这个瘦弱姑娘体内藏着怎样的勇气。

"为什么帮我挡箭?"我低声问。

她正在用炭灰涂抹我过于白皙的脸颊,闻言手指顿了顿:“小姐的手是用来写洋文的,我。。.我除了这副身子,没什么值钱的。"

这话像刀子扎在我心上。在伦敦,我那些女同学讨论的是选举权和大学教育,而眼前这个同龄女孩,却认为自己唯一的价值是肉体。

漕船在第七日抵达苏州。我们原计划换乘火轮去上海,却发现城门贴着缉拿文书-我的画像竟也在列。父亲显然已经得知我"拐带良家女子"的壮举。

"走水路。"余小鱼指着地图上一条纤细的蓝线,"从阊门到宝带桥,我知道有艘英国人的货船。”

当晚我们偷了晾在竹竿上的男装。我束胸时,余小鱼盯着我蕾丝衬衣上的鲸骨撑发呆。"这叫corset.“我解释,"英国上流社会女性都穿。"

她用手指轻轻触碰那些精致的鲸骨:“像鸟笼…..。”

这句话让我整晚心神不宁。子夜时分,我们翻墙潜入码头,却被巡夜人发现。余小鱼拉着我跳进一艘小舢板,在错综复杂的河道里穿梭。追兵的灯笼像嗜血的萤火虫,始终缀在身后。

"抓紧!"余小鱼突然调转船头,冲向一条隐藏的水道。舢板擦着石桥边缘掠过,我仰头看见

桥洞下垂着的铁链-是漕帮的滑索!

我们同时跃起抓住铁链。冰凉的铁索瞬间磨破掌心,却给了我们摆荡到对岸的动能。余小鱼落地时轻盈如猫,我却摔进了稻草堆。追兵的叫骂声在身后渐渐远去,我望着星空下余小鱼闪闪发亮的眼睛,突然大笑起来。

"小姐笑什么?”

"像不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里跳阳台那段?"说完我才意识到她不可能知道莎士比亚。但余小鱼竟跟着笑起来,月光下她的虎牙俏皮地闪着光。

“嘘——“余小鱼突然捂住我的嘴。她的手掌带着河水的腥气,指缝里还沾着未洗净的炭灰。远处传来犬吠声,混着杂乱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已经映红了巷口的砖墙。

我屏住呼吸,感觉心跳声大得几乎要暴露我们的位置。余小鱼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她突然扯开我的西装外套,在我错愕的目光中抓起一把稻草就往我头上揉。

“你做什么——“

“小姐的洋装太扎眼了。“她麻利地解开自己盘扣,将粗布外衫分我一半,“换上。“

我们蜷缩在稻草堆里交换衣物时,我才发现她的衬衣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黏在那道新鲜的箭伤上。我想替她查看,她却猛地将我往阴影里一推——有脚步声逼近了。

“分头找!那洋小姐跑不远!“蜈蚣疤的声音近在咫尺,我甚至闻到他身上的蒜臭味。余小鱼突然掐了掐我的手腕,比划出“三“的手势,又指指自己耳朵。

三秒后,河对岸传来“扑通“一声巨响。

“在那边!“追兵们呼啦啦涌向声源。

余小鱼拽着我往反方向跑时,我才看清她刚才扔进河里的是一块朽木。这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姑娘,竟懂得声东击西的战术。

“跟紧我。“她钻进一条仅容侧身通过的墙缝,指尖在砖块上轻叩三下。墙后突然探出个满脸皱纹的老妪,枯枝般的手递来两个竹筒。

“漕帮的弟兄给的。“余小鱼将竹筒塞给我,“含在嘴里呼吸,能躲过猎犬。“

竹筒里浸泡着刺鼻的草药,我差点呕出来。余小鱼却已经利落地扎紧裤脚,将我们的鞋子用草绳绑在一起甩上房梁——她在伪造我们上房的假象。

“走水路。“她掀开阴沟盖板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这下面通着染坊的排水渠。“

腐臭的污水没到膝盖时,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坚持要换掉我的蕾丝衬裙。余小鱼在前方引路,身形灵活得像一尾真正的鱼。有几次她突然停下,耳朵贴着潮湿的墙壁聆听,然后果断改变方向。

“你怎么知道——“

“味道。“她指了指鼻子,“染蓝的池子加了明矾,染红的用牛血,跟着酸味走就是染坊后门。“

当我们从排水口钻出来时,东方已经泛白。余小鱼瘫坐在河滩上,背后的伤口被污水泡得发白。我撕下衬衣下摆给她包扎,她突然盯着我露出的小腿发呆。

“怎么了?“

“小姐没缠足...“她声音轻得像叹息,“难怪跑得比他们快。“

晨雾中传来汽笛声,余小鱼突然跳起来:“货船要开了!“她指向河心那艘飘扬着米字旗的蒸汽船,烟囱正喷出滚滚黑烟。

我们沿着浅滩狂奔,余小鱼跛着脚却跑得飞快。船板即将收起那刻,她猛地将我推上去,自己却因反作用力跌进河里。

“小鱼!“我趴在船舷边尖叫。

水花中冒出个湿漉漉的脑袋:“接住!“她将缆绳甩过来,牙齿打着颤却还在笑,“我在扬州...可是...凫水拿过赏钱的...“

当我把她拽上甲板时,英国大副举着煤油灯走过来。余小鱼突然挺直腰板,用蹩脚的洋泾浜英语说:“Good morning! My mistress...呃...维多利亚女王万岁!“

大副哈哈大笑,竟没查验我们的船票就挥手放行。躲进货舱后,余小鱼从嘴里吐出个锡制酒壶——不知何时从大副腰间顺来的。

“你什么时候学的英语?“我目瞪口呆。

“跟巷口的传教士偷听的。“她得意地晃了晃酒壶,突然正色道:“小姐,到上海后...你能教我认字吗?“

晨光透过舷窗照在她脸上,那些曾经的卑微与恐惧,此刻都被一种新的渴望取代。我忽然想起伦敦女权集会上的口号,轻声回答:“不仅要教你认字,还要教你怎么用这些字,写出自己的故事。“

货轮破开浑浊的江水,余小鱼靠着我的肩膀沉沉睡去。她的手指还紧紧攥着我的衣角,像是生怕这场逃亡只是一场易碎的梦。而在我掌心,躺着那枚她不知何时塞来的铜钱——边缘磨得发亮,正面刻着“同治通宝“,反面却被人为地划了道深深的十字。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瘦马们秘密流通的记号,代表“已赎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