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3章 血沃幽燕
靖难的烽烟终于在北方大地缓缓沉降,留下的是断壁残垣与浸透黑血的冻土。金陵的捷报飞雪般传来,颂圣的辞藻堆满了武英殿的御案,但端坐龙椅的郭颐(朱允炆),脸上却寻不到半分大捷后的释然与喜悦。他的指尖拂过一份摊开的巨大舆图,那上面,北平城被朱砂重重圈起,如同一个等待开刃祭旗的血色标记。
“燕逆授首,其党羽岂可姑息?”郭颐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扎在殿中肃立的几位心腹重臣耳中。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屏息垂首,翰林学士方孝孺眉头紧锁,嘴唇翕动,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丘福、朱能,燕逆爪牙之首恶,戮力助逆,罪无可逭。着即…赐死。首级传示九边,以儆效尤。”郭颐的语调毫无波澜,仿佛在处置两只蝼蚁。齐泰心头一凛,丘福、朱能确为朱棣左膀右臂,勇冠三军,北平围城时朱能那亡命一击撼动中军大营的景象犹在眼前。如此悍将,竟只落得一道冰冷的“赐死”令?
“燕逆诸子,”郭颐的目光扫过舆图北平的位置,更加森寒,“除幼子高爔早夭,高煦死于乱军,高燧被俘途中自戕…其长子高炽,已于朝鲜伏诛。”他略作停顿,仿佛在品味这个结果,“余者,凡年十岁以上男丁,皆坐父罪,废为庶人,圈禁中都凤阳高墙,永世不得出!”斩草除根!黄子澄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凤阳高墙,那比死更可怕的活棺材!陛下这是要将燕王一脉,彻底从世间抹去痕迹!
“至于北平,”郭颐的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燕逆盘踞多年,党羽盘根错节,豪强与之勾结,吮吸民脂民膏以资逆!着魏国公徐辉祖,暂领北平布政使、都指挥使,总揽军政!首要之务——”他眼中寒光爆射,“彻查附逆豪强,凡有实据勾连燕逆者,籍没家产,主犯…斩立决!所抄没田土房宅,尽数充为‘公田’!由官府统一分派流民、安置有功将士!此乃涤荡污秽,稳固北疆之根基,亦为将来…大计铺路!”
“陛下!”方孝孺再也忍不住,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悲怆,“燕逆伏诛,大患已除。然…丘、朱二将,固有罪,然其勇武,世所罕有,或可令其戴罪立功,戍边以赎…燕王子嗣,稚子何辜?圈禁凤阳,形同幽死,恐伤陛下仁德之名!至于北平豪强,牵连必广,若操之过急,严刑峻法,恐…恐激生民变,反失陛下肃清吏治、安抚北地之本意!望陛下三思啊!”他撩起袍角,重重跪倒在地。
“仁德?”郭颐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直刺方孝孺,“方卿!对叛逆讲仁德,便是对江山社稷的残忍!对死难将士的亵渎!朱棣在时,这些豪强可曾对朝廷有过半分‘仁德’?他们助纣为虐时,可曾想过那些因战火流离失所的‘民’?此等毒瘤,不趁此良机连根拔起,难道要等它死灰复燃,再酿巨祸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朕意已决!勿复多言!齐泰、黄子澄,即刻拟旨!八百里加急,发往北平!令徐辉祖,雷厉风行,不得有误!”
“臣…遵旨!”齐泰、黄子澄心头巨震,慌忙躬身领命。方孝孺跪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看着郭颐拂袖而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痛苦与深深的无力。陛下变了。自登基以来,尤其是北平大捷后,那份潜藏于温润仁厚表象下的、属于帝王的冷酷与铁腕,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喷薄而出。这真的是那个曾与他们纵论仁政、向往三代之治的年轻天子吗?还是说,那场穿越时空的灵魂置换,连同对历史覆辙的刻骨恐惧,已彻底重塑了他?
北平,曾经的燕王府,如今的大明北平布政使司行辕。肃杀之气取代了往昔的煊赫。府内朱漆剥落,白幡尚未撤尽,残留着王妃徐氏(朱棣正妃)自焚后的焦糊气息。正殿被临时充作公堂,一身戎装未卸的徐辉祖高坐堂上,玄甲染尘,面沉似水。他手中紧握的,正是那份从金陵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字字如刀的圣旨。
堂下,跪满了被绳索捆缚的北平豪强家主。昔日锦衣玉食、呼风唤雨的人物,此刻个个面如死灰,抖如筛糠。丘福、朱能的首级,用石灰简单处理后,盛放在粗糙的木笼里,就悬挂在公堂外的旗杆之上!那曾经威震北疆的面孔,如今只剩下狰狞的死灰色和凝固的惊怒,空洞的眼窝无神地望着这片他们曾为之效死拼杀的土地。无声的恐怖,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力。
“王德仁!”徐辉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
一个肥硕如猪的中年富商瘫软在地,裤裆湿透,腥臊弥漫。“大…大人…饶命…饶命啊!小人…小人只是…只是卖了些粮草给燕…给逆藩…迫不得已啊!”
“迫不得已?”徐辉祖拿起一份卷宗,“永乐元年,你献良田千亩于燕逆,得王府庇护,强占民户桑田七百亩,逼死三条人命!永乐二年,你子王魁,奸污民女,被告至县衙,是燕逆长史葛诚亲自出面压下!葛诚已供认不讳!这,也是迫不得已?”
“李茂才!”徐辉祖的目光转向另一个面无人色的乡绅。
“徐国公!徐爷!开恩啊!”李茂才磕头如捣蒜,“小老儿糊涂!是朱…是那逆贼朱高煦,带兵强索钱粮!不给就要灭门啊!”
“强索?”徐辉祖冷笑,扔下一叠借据和地契,“这些印着你李家私章、利息高得惊人的借据,还有这些巧取豪夺来的地契,也是朱高煦逼你签的?你放印子钱逼得多少户家破人亡,又借燕逆之势兼并了多少田产,需要本帅一一念给你听吗?”
“张继祖!你私开铁矿,所产精铁大半输于燕逆军械局!”
“赵半城!你垄断粮市,哄抬物价,战时更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燕逆军粮三成出自你手!”
徐辉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记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他每点出一个名字,念出一桩罪状,便有锦衣卫如狼似虎地扑上,将瘫软如泥的犯官豪强拖死狗般拽出大堂。门外临时搭建的行刑台上,鬼头刀在冬日的惨淡阳光下,一次次扬起,落下!喷溅的热血染红了冰冷的石板地,浓重的血腥味在肃杀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令人作呕。一颗颗曾经显赫的头颅滚落尘埃,临死前的惨嚎和求饶声很快被下一声断喝和刀锋入肉的闷响取代。
锦衣卫涌向一座座深宅大院、田庄坞堡。华丽的门楣被粗暴地砸开,箱笼被倾倒在地,金银珠玉、古玩字画在泥地里散落。更值钱的是那一箱箱厚重的地契、房契!锦衣卫和户部吏员冷漠地登记造册,贴上盖着鲜红“充公”大印的封条。哭嚎声、哀求声、士兵粗暴的呵斥声、砸碎器物的碎裂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财富与权力瞬间崩塌的挽歌。
曾经属于燕藩显贵和当地豪强的广袤田土,被迅速清丈出来,插上了“官田”的木牌。衣衫褴褛、在战火中失去家园的流民,被官府组织起来,带着茫然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希冀,颤巍巍地接过那薄薄的地契文书,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冰冷的木牌,仿佛不敢相信这片土地真的暂时属于自己。一些在围城战中伤残或立下微功的底层士卒,也分到了小块的土地,粗糙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激动。徐辉祖骑马巡视着这些新生的“公田”,看着田埂上蹒跚的流民和拄着拐杖的伤兵,脸上却无半分轻松。他深知,这看似“仁政”的土地再分配背后,是陛下对北疆权力结构彻底洗牌的冷酷意志,是未来迁都蓝图下最血腥的地基。每一寸“公田”,都浸透了血与火,埋藏着无尽的怨毒。
“国公爷,”副将策马靠近,低声道,“城西柳树庄,那家姓周的豪绅…昨日刚被抄没,家主斩首。可…他家的佃户,今日竟聚了百十号人,堵在庄口,哭喊着说周老爷是‘善人’,是被冤枉的…还…还有人暗中向咱们的兵士投掷石块…”
徐辉祖勒住马缰,望向远处升起的几缕不安的烟柱,眼神更加幽深。恐惧并未带来驯服,反而在沉默中酝酿着更深的怨恨。金陵那位年轻帝王以铁血手段犁庭扫穴,可这被强行压服的北地,真的安稳了吗?那些被连根拔起的势力,盘踞百年,枝蔓早已深入骨髓。他们的姻亲、故旧、门生,如同地下的暗河,仍在幽暗处涌动。那些分到土地的流民和士卒,真能在这片浸透旧主之血的土地上安心耕作吗?他仿佛看到无数双充满怨毒的眼睛,在北平城的断壁残垣间,在那些新插的“公田”界桩下,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传令各卫所,”徐辉祖的声音带着疲惫的冷硬,“加派巡哨!凡有聚众生事,散布谣言,或暗中串联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他顿了顿,望向金陵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忧虑,“另外…再上一道密奏,将北平民情…如实禀报陛下。”他知道,金陵的那位,要的不是温情的劝谏,而是绝对的服从和铁一般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