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朝堂裂帛:仁政幕后的刀光
文华殿东配殿的暖炉烧得正旺,将初雪的寒气隔绝在外。殿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那份近乎凝滞的紧张。朱允炆端坐案后,目光在面前两份摊开的奏疏上缓缓移动,如同在审视两道截然不同的深渊。窗外细雪无声,殿内落针可闻,唯有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像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案左,是蜀王朱椿、周王朱橚、宁王朱权乃至湘王朱柏陆续发回的、对《宽刑省狱拟废律法七十三条议》的批注回信。蜀王的条分缕析,周王的专业增补,宁王那难得的朱批“可”字,湘王通过杨溥带回的“放手去做”的豪言……这些来自藩镇的回应,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也泛起了几圈珍贵的涟漪,暂时缓解了朱允炆心中那噬骨的寒意。这是他借“仁政”之名,以律法为针,在宗室这张巨大而疏离的网上,勉强缝合出的几处脆弱连接。
案右,则是两份墨迹犹新的奏疏副本。一份来自兵部左侍郎齐泰,一份来自翰林学士黄子澄。这两份奏疏,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利刃,狠狠刺破了那层由“仁政”勉强维持的温情面纱,将血淋淋的权力本质再次推到朱允炆面前。
齐泰的奏疏,字字如铁,带着金戈杀伐之气:
“……陛下明鉴!今宽刑省狱之议,固为仁政,然此乃治标之术,非固本之策!我大明心腹之患,不在刑狱苛法,而在藩篱过重!诸王拥兵自重,裂土封疆,尤以燕王棣为甚!其地控幽燕,手握雄兵,久蓄不臣之心,路人皆知!观其近日所为,遣死士窥伺京畿,勾结宁王,其志岂在藩屏?实乃司马昭之心!当此之时,朝廷若一味示弱怀柔,只恐养痈遗患,祸在燃眉!臣泣血叩请:当以雷霆手段,行削藩之实!首削燕藩,夺其护卫,迁其封地!余者如代王、湘王等,或骄纵不法,或拥兵自重,亦当视其情形,或削或迁,分而治之!唯有削平强藩,收天下兵权于朝廷,则纲纪自振,法令自通!此乃一劳永逸、固我大明万世基业之根本!宽刑省狱,可并行之,然断不可因小仁而废大义,坐视肘腋之患成滔天之祸!”
每一个“削”字,都像重锤砸在朱允炆心上。齐泰的逻辑冷酷而直接:藩王才是病灶,宽刑只是止痛药。不拔除燕王这根毒刺,一切仁政都是空中楼阁,随时会被北方的铁蹄踏得粉碎!他主张的是最激烈、最直接、也最危险的手术——以雷霆万钧之势,先斩最强之敌!
黄子澄的奏疏,文辞稍缓,却绵里藏针,直指未来格局:
“……陛下圣明,太孙仁德,宽刑省狱,泽被苍生,臣不胜钦服!然臣观今日之势,藩镇之强,已成尾大不掉之局。纵有仁政,难抵强藩跋扈之心。燕王雄踞北疆,威势日炽,此诚朝廷肘腋之患。齐侍郎所奏削藩之策,虽为猛药,然操之过急,恐激生大变,反陷朝廷于险境。臣以为,削藩之举,当行,然需徐图之,以智取,不以力敌!”
“当务之急,在于‘推恩’!可效仿古制,颁行《推恩令》。令诸王除嫡长子承袭王爵外,其余诸子皆可恩封郡王,分割其封地食邑!如此,则诸王子弟皆感念天恩,而强藩之势自解于无形!此乃阳谋,名正言顺,藩王纵有不满,亦难公然抗拒!待其势分力弱,朝廷再施以仁政宽刑,收拢其封地民心,则削藩大业可水到渠成!此为长治久安之策,远胜于兵戈相见!切不可因一时之仁,而纵容藩镇坐大,遗祸子孙!待藩篱削平,朝廷权威归一,方可放手推行更深彻之革新,如清丈田亩以均赋税,整饬卫所以强军备,广开言路以纳贤才,重振洪武法度以肃清吏治!此方为中兴之基!”
黄子澄的“推恩令”,如同包裹着糖衣的毒药,看似温和渐进,实则釜底抽薪。他着眼的是削藩之后的长远布局:收权、集权、恢复洪武铁腕下的“秩序”。在他眼中,朱允炆此刻的“仁政”不过是权宜之计,最终目标仍是重建一个权力高度集中、法度森严的“洪武盛世”。他对未来的“改革”,充满了对祖制旧法的迷恋与回归。
这两份奏疏,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在朱允炆心中激烈碰撞。齐泰的“雷霆削藩”固然快意,却可能瞬间引爆火药桶,将他连同整个朝廷炸得粉身碎骨!黄子澄的“推恩智取”看似稳妥,却需要漫长的时间,而他朱允炆,最缺的就是时间!燕王那五名潜入金陵的死士,如同五根抵在后心的毒刺,随时可能发动致命一击!更让他心惊的是,黄子澄对未来“重振洪武法度”的设想,与他借“宽刑省狱”试图开启的仁政新风,简直是背道而驰!
“二位先生,”朱允炆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疲惫,目光投向侍立在下首的三杨,“齐、黄二位大人之议,你们……如何看?”他特意将两份奏疏副本推向杨士奇和杨荣。
杨士奇与杨荣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杨士奇深吸一口气,率先开口,声音沉稳清晰:
“殿下,齐侍郎忠勇为国,其心可嘉。然其策过于刚猛急切。燕王久镇北疆,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朝野军中。若骤然削夺,必激其狗急跳墙!其麾下精兵悍将,皆百战之师,若铤而走险,挥师南下,朝廷仓促之间,何以抵挡?此非削藩,实乃速祸!至于代王、湘王等,性情各异,若闻燕王被削,难免物伤其类,或生疑惧,或存观望,局势将更加复杂难控。此策……断不可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黄子澄的奏疏,眉头微蹙:“黄学士‘推恩’之策,借古鉴今,不失为分化藩镇之良法。然此策见效甚缓!‘推恩’分割,非一朝一夕之功。其间变数太多,燕王岂会坐以待毙?待其羽翼丰满,或与宁王等暗通款曲,结成联盟,‘推恩’恐成画饼!且黄学士所倡未来‘重振洪武法度’,臣以为……恐与殿下如今力行仁恕、宽刑省狱之初衷相悖。洪武法度森严,固有其震慑之功,然其过于刚猛,少存仁恕,易生酷吏,伤民害政。殿下欲开仁政新风,若重拾旧制,岂非南辕北辙?”
杨荣紧接着开口,言辞更为犀利直接:“殿下!削藩乃国之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当此之时,宽刑省狱,收拢天下民心,方是根本!此策已得蜀、周、宁、湘诸王回应,局面初开,正当趁热打铁,将‘仁政’做实、做大、做深!使天下皆知殿下之仁德,使藩镇军民皆感念朝廷之恩泽!此乃固本培元之道!若此时贸然行削藩之举,无论快慢,皆如扬汤止沸,甚至引火焚身!不仅会令诸王惊惧,使殿下前番联络安抚之功尽付东流,更会授燕王以‘朝廷无道,迫害宗亲’之口实!彼时其振臂一呼,恐应者云集!民心未附,强藩环伺,朝廷危矣!”
一直沉默的杨溥,此刻也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耿介的光芒,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殿下!臣以为,齐、黄二位大人之议,皆过于着眼权术制衡、庙堂权争,而忽视了天下生民之望!宽刑省狱,废止酷法,此乃解民倒悬之仁政,万民翘首以盼!殿下既已开此仁政先河,正当一鼓作气,将其推行天下,惠泽苍生!使耕者有其田,讼者得其平,军士无枉死之惧,百姓有生息之乐!民心所向,即为天命所归!待到民心稳固如磐石,朝廷恩德布于四海,纵有强藩心怀叵测,亦如蚍蜉撼树,何足道哉?若此时因削藩而废仁政,或因循守旧重拾严刑峻法,则失信于民,根基动摇,纵削平诸藩,天下亦非殿下之天下矣!至于未来革新,当以此次宽刑省狱为始,续行均赋税、简诉讼、兴文教、恤孤寡等实实在在的惠民之政,而非空谈重振旧制!”
三杨的立场清晰而坚定:反对任何形式的激进削藩!认为当务之急是巩固和深化“宽刑省狱”的仁政成果,以此收拢民心,打造朝廷的合法性根基和道德高地。他们视仁政本身为最强大的武器和对藩王最有效的制约。对于未来,他们憧憬的是一条以仁恕为本、持续惠民的改良之路,与齐泰的武力削藩、黄子澄的“推恩”集权后回归洪武旧制,形成了尖锐对立。
朱允炆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何尝不知三杨所言才是正理?仁政是水,能载舟,能润物,能潜移默化地瓦解藩王的根基。齐泰的刀,黄子澄的“推恩”,看似直接,却都是火,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燕王那五名潜入金陵、如同毒蛇般蛰伏的死士,就是最直接的警告!此刻行险,无异于自取灭亡。
然而,那份来自宁王朱权的、带着朱批“可”字的律法副本,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案头。这如同黑暗中透出的一线微光,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丝或许能用“仁政”之绳,暂时拴住这头北方猛虎的希望?哪怕只是暂时的麻痹?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三杨殷切而坚定的脸庞,又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阻隔,看到了齐泰、黄子澄那焦虑而充满期待的眼神。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御案后方墙壁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朱元璋身着十二章纹龙袍的御容画像上。画中的祖父,目光浑浊而锐利,仿佛穿透时空,冷冷地注视着他,带着洞悉一切的威压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孤……”朱允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沙哑和最终的决定,“准杨先生等所奏。宽刑省狱之事,乃当前第一要务!着三法司,按所议条目及诸王批注,速速拟定细则,颁行天下!务求实效,使万民咸知朝廷仁德!”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王忠:“传旨:擢升翰林编修杨荣为文华殿侍讲学士,专司《洪武宝训辑要》编纂及新政文书事宜。擢……杨溥为都察院经历司都事,协理刑狱监察,参与新政推行。”
这是对三杨及其路线的明确支持与重用。
“至于齐、黄二位爱卿所奏……”朱允炆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意的模糊和拖延,“削藩、推恩之事,关乎国本,牵连甚广,非旦夕可决。着其二人,会同五军都督府、吏部、户部,详议可行之方略,务求稳妥周全,万无一失。待……待新政初定,民心稍安,再行具本上奏,由孤……与皇祖父圣裁!”
“待新政初定,民心稍安”——这八个字,既是缓兵之计,也是他最后的底线和期望。他要用这争取来的时间,赌仁政的成效,赌人心的向背,赌那条名为“宽刑省狱”的细丝,能否在狂风暴雨到来之前,暂时维系住这摇摇欲坠的棋局。
旨意传出,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烛火跳跃着,将朱允炆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随着火焰的晃动而扭曲变形。
殿外,细雪依旧无声飘落。金陵城巨大的轮廓在雪幕中沉默。一个更夫缩着脖子,敲着梆子走过寂静的街道,嘶哑的喊声在寒风中飘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而在城市最阴暗的角落,五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透过重重雪幕,死死地盯向皇城的方向。其中一人,粗糙的手指正缓缓抚过怀中一柄短刃冰冷的锋刃,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期待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