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5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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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长篇小说 昆仑约定(8)

女兵班工作顺遂纪律严明,受到战区上下一致好评。唯一缺憾,是正班长看着像副班长,副班长看着像正班长。班务会上,郭换金讲两分钟,麦青青讲十分钟。郭换金没有喋喋不休的毛病,三下五除二说完重点,回归沉默是金。麦青青很有水平,尤其擅长把一件简单的事情说复杂。比如,她会从被子没叠成四棱见角的豆腐块说起,回忆到红军爬铁索桥的英勇,再说到五大洲劳动人民没有被子盖的凄凉。让马虎的姑娘,恨不能亲手把被子重叠后,送给全世界受苦受难的人。和惜字如金的正班长比起来,大家更爱听麦青青说话。副班长大气,有水平,时不时还幽默。

柳赞暗地叹息,麦青青生为女子,真是屈了才。若是个男儿,将来纵不能干上司令,起码也能混个参谋长当当。

又一天,郭换金巡查病房时,见潘容在看书。现在,潘容已是病房最“老”的病号。不是年龄,而是住院时间。他的病恢复缓慢,说快不快,说慢不慢。造血障碍,或许关乎高原的未知病变,迁延日久。

“郭护士,你可知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潘容问。

郭换金说:“这个时间表,我一个小护士,给你说不来。你得问医生。”她一边说,一边把旧床品扒下来,整理好被褥,再把洁净的床单和枕套换上。

怕添乱,潘容将正在看的书,放在床头柜上。

郭换金双手抖着床单,随口问:“什么书?”

“从前在家时看过,算是复习。”潘容答。

“什么书?”郭换金没得到答案,重问。

“《鲁迅文集》。”潘容答。

“从边防站带来的?”郭换金手脚麻利,已换好被单,下一步扒枕头皮。

“我从边防站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哪里还记得带书?我从政治部老乡那儿借来的。”潘容答。

“你借了几天?”郭换金继续发问。

“几天?”潘容不解地重复道,“没说借几天,都是老乡,迟一天早一天的,他也不计较。”

正中郭换金下怀,试探道:“既没规定还书的日子,那你快点翻,看完了让我看两天。”

潘容暖暖一笑道:“你若喜欢,现在就拿去看。我是复习,算是精读,早一天晚一天都成。”

郭换金不好意思,自嘲道:“我这不是巧取豪夺吗?!”

潘容说:“嗨!谁让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小回报,不足挂齿。”

郭换金此时已忙活完,说:“救你,是我的职责所在,你不必总挂在嘴上。你既然开了口,趁你没改变主意之前,书我拿走了。”

郭换金高兴地把《鲁迅文集》与换下来的旧单子,挽成松散包袱状,乐颠颠离开病房。

几天后,借上班之机,她又找到潘容。潘容又在读书,仔细一看,还是鲁迅。

“潘指导员,你到底藏着多少鲁迅啊?”郭换金吃惊。高原战区存书量非常有限,潘指导员竟把自己修炼成了图书馆?

潘容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都是借来的。”

郭换金道:“你跟借你书的人,打听打听,战区拢共有多少本鲁迅?”

潘容说:“实不相瞒。鲁迅是我从不同人那儿借来的,没法统计。”

郭换金想想也是,欲将防区内的鲁迅一网打尽,有点贪得无厌。她把上本书还后,眼巴巴瞅着潘容,并不说话。

有一些女子,适合戴口罩。睫毛浓密的大眼睛,在雪白布料映衬下,浓墨重彩,又大又圆又亮,勾人心魄。很不巧,郭换金虽不自知,但她正属于这样的女子。

潘容知趣地把手中的鲁迅,递给郭换金,说:“你先看这本。”

郭换金心愿达成,十分高兴,假装不好意思道:“谢谢了。你再把上一本重新复习一下。倘鲁迅在天有灵,会夸你的。”

潘容一笑,这让他原本清逸的脸庞,越发俊美。不过,这一切于郭换金是对牛弹琴。不知自己美的人,也会忽视别人的美。

她轻快转身,欲离开病房,潘容唤住她:“稍等。”

郭换金顿住脚步,问:“咋啦?”心想不会这人借书反悔了?

“书是我从一个特别小气的老乡那儿借来的。看的时候,爱惜点,别弄脏,别窝角折页,更不能拿支笔勾勾画画……”潘容叮嘱。

郭换金不耐,劈头打断:“我看起来像那么没素质的人吗?”

潘容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郭换金曾有过和鲁迅的书耳鬓厮磨的机会。父亲高大的书柜里,摆放有《鲁迅文集》。郭换金不止一次想把它们抽出来,看看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好看吗?有趣吗?她试着爬上梯子,抽取过一本。集子团结一致,各册挤得紧紧,单本书绝不愿脱离队伍滑出。她小,摇摇晃晃站得又高,手指头没有多少劲,试了几次,都没能如愿。

和很多人家的书房经常上锁不同,她家书房门大敞。高达三米的书柜,顶天立地,还配有一架木质书梯。爸爸曾说过,书房开着门,孩子们就会经常走进来看看。尽管年纪小,不一定看得懂,但常闻书的味道,也是好的。书会变成他们的熟人,不定哪天就生出兴趣,去看书里的世界。

话虽这样说,爸爸还是调整了书柜的摆法,将一些书,高高在上。

背后传来爸爸的声音:“小蔷,你找什么?”小蔷,她的小名。

“我想把鲁迅拿下来。”

“你先下来。”爸爸伸出臂膀,将小蔷从移动书梯抱下来,然后指了指藏书,道,“鲁迅——是繁体字,又是竖排,很容易看串行。你……现在还看不了。”儒雅的脸上,荡漾温暖笑意。

“繁体字没啥了不起,看多了,就会认得。竖排字,我用尺子比画着,就看不错行。这些难不住我,是不是就可以读鲁迅?”遥远之地,小蔷稚嫩的声音响起来。

父亲沉吟,好像在认真思谋计划的可行性。片刻后,父亲说:“就算这样,我还是不同意你现在就读鲁迅。”

小蔷不解。父亲一直很赞成孩子们读书。有时候,母亲看到他们读童话和民间故事之外的书,会说:“老卫啊,你是不是把书房锁一下。不是什么书,都适宜小孩子读。”

父亲慢条斯理答:“不必限制太死,开卷有益。”

母亲是大家闺秀出身,虽爱夫君,并不盲从,尤其在事关教育的话题上,道:“不一定吧?书也像人,有一些是坏的。”

父亲轻声笑起来,道:“你说的理论上没有错。但我这柜子里的书,没有坏书。他们随便抽哪本读,都有裨益。”

有了父亲的允诺,卫蔷可肆意在父亲书柜中寻寻觅觅。基本上看不明白,囫囵吞枣都谈不上。有时大着胆子请父亲讲讲,父亲说,工作太忙,你先自己摸索吧。读书这件事儿,每个人从中得到的营养不一样。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

“别人嚼过的馍”,这个比喻,让人印象深刻并伴以恶心反胃。

父亲看小蔷闷闷不乐,解释说:“鲁迅,等你大了再读。”

卫蔷好奇:“为什么?”

父亲道:“你现在还读不懂。”

卫蔷不明白,道:“里面有很多我不认识的字吗?”

父亲说:“简体字本,你能认得其中的字。但你仍然不懂。”

卫蔷反驳道:“鲁迅辛辛苦苦写了这么多书,不就是让人读的吗?”

父亲有点为难,想了想,说:“你现在读,会自以为懂了,其实不懂。似懂非懂的感觉,会妨碍你长大后再读鲁迅。所以,你要耐心等一等。”

“等到什么时候呢?”卫蔷追问。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鲁迅本人也说过这话。他说自己的书,给太年轻的人看,是看不懂的。”

卫蔷不甘心,追问:“那到底要我等到多少岁?”

父亲说:“按鲁迅的意思,怎么也要到二十五岁之后。”

卫蔷失望地说:“要等好多好多年啊。那时,我就老了。”

父亲觉得好笑,便道:“那你打算自己多大的时候读鲁迅?”

卫蔷说:“十八岁。那时我已是成年人。”

还没等到她十八岁,父亲的书柜连同那架梯子,就被彻底摧毁了。卫蔷恪守父亲的教导,从没有系统读过鲁迅。此刻,她看到潘容手中的鲁迅集子,简体字,横排。虽然和家里书柜中的《鲁迅文集》,外观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仍感万分亲昵。最重要的是,她已年满十八周岁。

昔日的卫蔷,今日的郭换金,从潘容手中接过鲁迅的书,欢喜得不行,撒腿就往外跑。生怕潘容反悔,空欢喜一场。

潘容忍笑道:“郭护士,你跑再快也没用。我还有要求,你答应了,我才能把书彻底交与你。”

郭换金撇嘴:“潘指,啰唆!你有完没完?”

潘容狠心板起脸道:“你这借书的,比我这出借的,还横!我的要求很简单,你读完后,要谈谈读后感。”

郭换金正色道:“潘指,你搞错身份了。”

潘容不解:“指导员加病号,我就这两个身份。”

郭换金讥讽道:“原来脑子并不曾糊涂,还知道自己是病人。我以为你改行当了语文老师。”

潘容这才悟到她在挖坑,清冽一笑道:“你嫌麻烦,口头也行。”又补充,“我只是想找个人交流一下读后感。”潘容很为自己的借口得意,掩盖了隐藏至深的喜欢。

郭换金快速掂量得失,说:“我有点赔本。”

潘容怕生变故,马上抛出诱饵道:“你若真有心得,我便继续借书与你。”

郭换金上钩,说:“潘指,看在你好似小型图书角,我就勉为其难应了这个要求——谈读后感。”

潘容心中窃喜,又怕累了姑娘,忙说:“实在完不成,就跟我请个假。只是事不过三,次数多了,我就不借你书了。”

那天之后,郭换金医书之外,又加鲁迅。潘指久住不愈,大有把病床躺穿之势。好在口头读后感,难不倒郭换金。利用病房巡视,多则十分钟,少则三五分钟,向潘容汇报。潘容悉心听取,心想这姑娘真有几分灵气。要说有啥真知灼见也不见得,但鲁迅本就难懂,能在几千米缺氧的高原之上,谈谈心得,随意聊个天,病房生辉。

值班室里,郭换金问楚直:“8床潘指,何时出院?”

楚直正翻看潘容堪比长篇小说的病历,道:“你挺关心他?”

这个问句,让郭换金没法接下茬儿。说不关心吧,病人众多,单挑8床问询,的确与众不同。只是这个关心,内有不俗含义。潘容如果近日出院,手中借的书便要火速看完,好借好还。

个中原委,用不着禀报楚军医。郭换金道:“此人住院时间太长,好奇。”

楚直答:“他的病,是特别。”

郭换金道:“我记得他的诊断是‘贫血待查’。”

楚直沉吟道:“是啊。待查。”

郭换金问:“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还没查出来?”

楚直摊手道:“不知是何原因,引起他自身造血障碍。不断输血,加之多种药物并用,他近来大有好转。只是病因依旧不明,待查的帽子摘不掉。”

郭换金利索地完成着手下工作,又问:“那他就一直住院?”

楚直难得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说:“这个还要同他本人商量。”

郭换金惊讶:“楚军医从来都是手起刀落独断专行,何时要与病人商量?”

楚直变了脸,道:“手起刀落?搞得我像个屠户似的。潘指与他人不同。”

郭换金见楚直险些翻脸,开玩笑缓和气氛:“莫非因为病人好看,就另眼看待?”

楚军医突然火了说:“谁说潘8床好看了?”

郭换金正在调配酒精浓度,眼睛不能离了比重计,埋头操作,没注意到楚医生变脸。她自说自话:“潘指的祖上是潘安啊!”

楚直知识面不窄,当然知道潘安。但他并不想接潘安貌美的话茬儿,更不希望这姑娘东张西望其他人,便明知故问:“潘安是谁?姓潘的历史名人,我只记得杨家将中有个姓潘的仁美,一个坏透的奸臣,鼻头都抹成白色。”

“潘安就是……”郭换金听楚军医话头不善,抬头见其脸色不豫,赶紧不再科普。

楚军医无端烦躁,撂下未完成的病历,走出值班室。天空呈现出一种细碎的蓝,高原阳光扑面而来。

他闭了一下眼。管他东方发白,旭日跃升,骄阳似火,日暮西垂,云卷云舒……一概置之不理。我先全力治好你,再同你平等较量。不然,和一个病号一争高下,胜之不武啊!

郭换金下班回宿舍,见叶雨露伏身痛哭。平日里整齐划一像特大号绿豆腐的军被,成了鸡刨豆腐。身为班长,见战友不明所以梨花带雨,不能不管。

“怎么啦?出啥事儿了?”郭换金问。

让女孩痛哭流涕的事儿,无非几种。一是和班里人闹情绪了,若出现这种情况,应是两个人反常,但别人都没事啊。再一个重大理由,是家人得病。身在高原,和家人联系方式唯有信件。军邮车在通车季节,一个月上山一次。现在正是大雪封山时段,八个月时间,音讯皆无。有关家人身体的信息,截至上次军邮车抵达之日,迄今很久。近日根本无邮车上山,哭泣与此无关。

原因何在?

郭换金拍拍小叶子肩膀,瘦削单薄。她年纪最小,加上幼时营养不良,虽然套着肥大棉衣,仍让人一巴掌敲到骨头上。叶雨露吃痛闪避。

郭换金激她,说:“你是奶奶怀里的小孙女啊?”

叶雨露哭泣已久,正等着这一问,呜咽道:“班长,你要给我做主!”

郭换金义不容辞,大包大揽道:“我给你做主。如果我官太小,做不了主,咱找护士长。”

叶雨露抹干最后一把眼泪道:“要管这事儿,护士长的官也小了点。”

郭换金没想到小叶子这一哭,范畴居然广大到超出护士长管辖范围,忙问:“到底咋啦?”

叶雨露吞吞吐吐道:“不敢说。”

郭换金好奇心爆炸:“你怕什么?”

叶雨露双手蒙脸道:“我怕……羞!”

郭换金保证道:“我不会笑话你,会给你做主。”说罢,她把军帽从脑瓜顶揪下来,本想学电影里发怒的军长官,将帽子狠狠摔在桌面上,以示态度严正。忘了小兵宿舍,根本没桌子,非摔帽子,只能扔到脚下。地面多土,帽子脏了还得洗,郭换金手臂临时拐弯,将帽子摔到自家铺板上。

叶雨露沉浸在自己的羞臊哀痛中。

郭换金坐在铺位上,说:“你把事讲清楚。哭哭啼啼,就算有窦娥那么大冤情,也没人知道。老天爷给窦娥下了六月雪,算是物证。可咱们这儿,不管有冤没冤,六月也下雪。你自己不说,旁人没法知道,你就等着冤死吧。”

这番话,很对症下药,叶雨露不哭了,抬起头来,狠狠咬了咬嘴唇,愤然道:“有人犯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

郭换金一听,傻了。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每个军人都牢记在心。第七条,更是铭刻在骨。“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每逢各连队拉歌,唱到这一句时,声调都会陡然变化。一瞬间,所有士兵的嗓子眼,像被塞入热年糕,黏腻到吞吞吐吐。等过了这句,大家如梦初醒,重又引吭高歌。

郭换金并不太理解“调戏”啥意思。或者说,她大致知道这是有关男女之间的不光彩之事,也想象不出具体举措。尤其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妇女们”。难道这还是集体活动?再说啦,既然妇女都凑成“们”了,为何不制止?不逃跑?不奋起反抗?!

想不通啊想不通!

现在,她的兵,还是最柔弱的小女兵——叶雨露,居然亲身遭到“调戏”,成了悲惨“妇女们”中的一员?郭换金正义感爆棚,一定要将情况查清,匡扶正义。

“到底咋了?别着急,谁调戏了你?”

“好几个!”叶雨露抽噎着翻白眼。

天啊!这次,不是“妇女们”,而是理应“不许”的男人,成了“们”!

郭换金镇定一下情绪,颇有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度:“人多也不怕。慢慢说,第一个,是谁?”

“病人林天宝!”

林天宝是谁?郭换金虽然也在病房上班,但这两天出黑板报加上倒休,对此人没印象。

“新入院?”郭换金判断。

“今天才来。1床。”

郭换金倒抽一口气。这厮胆子够大,刚入病房,人生地不熟的,竟敢调戏护士。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什么病?从哪儿来的?哪个医生管他?”郭换金按捺怒火,连发三问。

叶雨露怕问题一多自己忘了,先从最后一问答起:“楚医生管他。从33号哨卡来。他的病是……”

说到这儿,叶雨露突然满面潮红,说不下去。

郭换金搞不懂,心想难道叶雨露把病名忘了?追问:“到底啥病?”

叶雨露窘得不行,道:“说不出口。”

郭换金纳了闷,心想,最说不出口的病,当数“前列腺炎”了吧?又想,再怎么难堪的病,是那人得的,你跟着难为情,犯不着啊!

郭换金沉着地不说话,耐心等叶雨露过这个坎。

“我还是张不开口。班长别逼我。我给你写。”叶雨露下了很大决心,找到了解决方法。

郭换金把钢笔拿过来,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她直觉这病不吉利,不愿在自己本上留下痕迹。

叶雨露缓慢地一笔一画写出——阳痿。

郭换金把纸片颠来倒去看了几遍,确认自打到病房上班,没接收过这个病种。这到底是什么病?单从病名上,似乎也看不出流氓的意思。只是不像西医病名。只有中医的古老体系,才爱说“阴阳”。

“是这个病,那又怎样?”郭换金不信单是报个病名,就能完成调戏之举。

坚冰一旦打开,流水潺潺。叶雨露扭捏减轻,说:“这个病,是男人才能得的。”

郭换金尽管从小读书不少,涉猎诸多杂章,但父亲书柜里,的确没有这方面收藏。新兵时的短暂卫生员训练,相关知识也少得可怜。女性生殖系统根本没讲,男性生殖系统也只是粗略展示简单的生理解剖图。郭换金觉得图上像一套乱七八糟的下水道管子。人们不约而同认定,与战场红白交织的战伤相比,这个系统没啥重要。

高原战区是持久坚守的存在,男性这个系统患病,原则上说,也在疗治范畴。郭换金定定神,小心开导道:“小叶子,在病房里谈论某种病,就算不登大雅之堂,似也牵扯不到第七条。”

见班长并非无条件支持,叶雨露不服道:“他有具体行为。”

堂堂军营、朗朗乾坤,居然有公然违背第七条的具体行为?郭换金大惊!

叶雨露恳求:“班长班长,你一定要替我做主!”

郭换金坚定答复:“如果你说的属实,自然斗争到底!我虽官小,但勇气,一点不少。”

叶雨露道:“林天宝的入院诊断是待查。”

郭换金明白。很多病人刚入院时,一时判断不出是何病症,给出这个诊断不稀奇。她问:“你刚说他患阳痿,从哪里得知?”

叶雨露道:“楚医生病历上写的,林天宝以这个为主诉入院。”

郭换金说:“接下来呢?继续讲。起码我听到这会儿,还没看出与第七条关联。”

叶雨露捶胸顿足道:“我没冤枉他。姜黄医生和楚医生讨论时说,这个主诉,短时间内没法判断。”

“楚医生他们还说了什么?”郭换金一头雾水,暂且断不了案。

叶雨露接着叙述:“楚医生说,这个不能贸然下诊断。姜医生说,明天早上,请值班护士注意一下他有无晨勃。楚医生又问,明天早上是男护士还是女护士的班?姜医生说,这个要问一下护士长。他们的班经常换个不停,不是内部人员,搞不明白。楚医生又说,让护士长调整一下,这几天从晨起到上午,都安排男护士值班。重点观测1床有无晨勃。姜医生补充说,可否让同屋病友,帮忙看一下?楚医生说,不合适。发动群众来观测,有,还好说。没有,岂不是让那战士极为自卑?”

叶雨露这一通说辞,若非郭换金极为熟悉她的讲话习惯,还真不易听懂。

说到这里,叶雨露顿了一下,忽闪着短而稀疏的眼睫毛道:“这个阳痿,还能让人极度自卑?我原以为只有癌症,才会让人自卑。”

郭换金眉头紧锁,至今尚未得到第七条实锤。她边思谋边道:“楚医生业务精湛,既然他这么说,想必这劳什子阳痿的杀伤力,还是蛮大。”

叶雨露委屈道:“后来,姜医生提到一个测阳痿的方法。”

话说至此,渐渐逼近危险内核。郭换金问:“难道最先违背第七条的,是姜医生?”

她脑中不由得浮现姜黄医生形象。好好一个人,居然摊上个调料当名字,可见他父母多么潦草。姜医生身如纺锤,手脚像仙人掌植物分叉。肤色,如在平原,属其貌不扬的焦黄色。人在高原血球增多,两色掺和,呈现略带蜡样的褐棕色。

叶雨露没多大把握道:“好像也不能这么说姜医生。他只是开出了相关医嘱。”

“姜医生的医嘱?”姜医生酷爱医学,常有奇思妙想。郭换金直觉不妙。

叶雨露说:“他想用某种治疗方法测试。”

“姜医生和你说的?”郭换金越发糊涂。

“他和楚医生说的。”

“楚医生?”郭换金问。心想,问题越来越复杂严重了。两位医生合谋违反第七条?!

“姜医生说,让女孩子出马试一试。”叶雨露转述。

郭换金若有所思道:“什么治疗方法?”

叶雨露说:“针刺。每日一次,每次两组主穴位。”

郭换金问:“什么穴位?”

叶雨露答:“主穴关元和中极穴。其他还有三阴交什么的,在腿上。”

听到这里,郭换金感谢曾经读过的探案集,总算大致明白了。

关元穴,位于人体脐下三寸。中极穴,更是要命,位于脐下四寸。

想想吧,肚脐下四寸,那得到了哪儿?她们虽然学习了针灸,但这两个穴位,除痛经时,互相扎扎聊以止痛,从未在青年男子身上用过这些穴位。医生们也彼此心照不宣,不让女孩子们碰触敏感穴位。这个姜医生,为了验证阳痿诊断,也是拼了。不过,不是自己拼,而是将女孩子们豁出去。话说回来,他就是打算自己拼,只怕也拼不出个所以然。

理顺脉络后,郭换金小脸板起。姜医生,平日一张脸呆若木鸡,不想如此大胆。

“后来呢?”郭换金尽量平抑语气。

“今天下午,我带了针刺器材包,到病房为1床林天宝施针。”叶雨露描述。

“就你一个人?”郭换金略有不安问。

“还有姜医生一道。他说,他要亲眼观察。”叶雨露回答。回想当时情形,腮旁不正常充血。

“然后呢?”郭换金佯装镇定问,内心也怦怦直跳。

“我进了病房,告知1床要腹部施针。姜医生把其他病人都赶出去,说太阳很好,都出去晒晒,省得发霉。病号们就都出去了。姜医生对林天宝说,把裤头褪下去……林天宝刚开始褪得不多,姜医生说,还得往下,再往下……林天宝先是不敢,架不住姜医生催,就把裤头往下褪,直到……直到……”

叶雨露不好意思,郭换金能想象当时的狼狈。她们干这行,对异性身体大致了解,臀部打针时,会看到青年男子膨起的整个屁股蛋子。但若一个大活男人,正面朝上凸显出来,不敢想场面有多尴尬。

“后来?”郭换金尽量风雨不动安如山,才能最大限度减轻叶雨露的尴尬。她甚至大事化小来了句:“第七条,还不搭界。”

叶雨露贝齿紧咬下唇,决定兜底倒出。

“我找到关元穴和中极穴,怕一会儿下手不准,先用紫药水棉签点了位置。刚开始还正常,穴位上扎针,他可能有点疼,打了个寒战。再加上先用酒精棉球消毒,酒精凉飕飕的……好不容易把针扎下,我开始捻针。先是正捻,再是反捻……”

“这么复杂?”郭换金嘀咕一声。

“都怪姜医生开的医嘱,特别规定捻针的顺序和方向。”叶雨露也深觉郁闷。

“我在林天宝身上操作时间有点长。谁让他满肚皮长黑毛,捻针费劲。突然看见林天宝内裤正中央,一点点挺了起来,越挺越高,撑出一顶小帐篷……林天宝更像中了邪,喘粗气,滚烫呼气直冲我脑门。他两手攥得紧紧,从头到脖子一片血红,后来干脆全身抽着绷直……”

郭换金大体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她用手势示意叶雨露打住。想起另外重要情况,问:“姜医生干吗呢?”

“姜医生?他啥也没说,啥也没干,看热闹。特别是林天宝支起小帐篷,他恨不得扯开裤头……丢死人!我一个清白女儿家,为什么要参与这个啊?姜医生主谋、楚医生帮凶,把我当成试验品,试验林天宝真假阳痿?我是来当兵的,不是干这种腌臜事儿的。要是我爹我妈我奶奶,知道我到了部队,白受这种欺负,他们得拼命!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叶雨露年纪虽小,家在农村,耳濡目染的乡间事儿多,比单纯城市女生来得泼辣。

情况已明,郭换金稍缓过神,问叶雨露:“咱要告犯第七条的人,主要告谁?”

她特地用了“咱”这个词,表示同仇敌忾。

“第一告林天宝,第二告姜医生,第三楚医生也跑不了。”叶雨露咬牙切齿。

郭换金问:“后来呢?”

叶雨露惊魂未定道:“这种事儿,还有什么后来?”

郭换金问:“我是说你什么时候出的病房?”

叶雨露说:“我立马跑出去。”

郭换金问:“针也没拔?”

叶雨露说:“没拔。谁还敢再摸他肚子啊。”

郭换金频频点头道:“做得对。那针,还在病人脐下四寸扎着?”

叶雨露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道:“那还不得把人扎死!姜医生拔的针。”

郭换金见叶雨露情绪逐渐平复便返回话题,道:“咱告他们三个。先从头一名林天宝开刀。整个支帐篷过程中,他跟你说话了吗?”

叶雨露想也没想道:“没。”

郭换金接着道:“他做过什么动作招惹你?”

叶雨露说:“他敢!针扎在那儿,他一动不敢动,还敢惹我?”

郭换金又问:“姜医生啥表现?”

叶雨露道:“他一直盯着林天宝,跟我没说一个字,眼神也没瞟,没动作。”

郭换金说:“明白。楚军医呢?”

叶雨露道:“这个治疗方案他知道。但他本人连病房都没入,没语言没行动。”

郭换金思谋已定,道:“违反了第七条,自然要受军纪惩治。小叶子你别急,你是我的兵,我当然要为你做主。不过凭现有证据,只怕咱们告不赢。”

叶雨露翻了一个巨大白眼,几乎将黑眼球赶出眼眶,道:“以后若有人在咱们面前随随便便就支起帐篷,咱还忍了不成?”

郭换金同仇敌忾道:“当然不能忍!”

叶雨露道:“那我们有啥法?”

郭换金叹口气说:“以后有啥法,我也没想出来。但绝不能善罢甘休。第一,这两天,你不要跟林天宝说话,也不要去做治疗。我去跟护士长说,让他另派别人。”

叶雨露迟疑道:“你代我向护士长提要求,我不过意。”

郭换金安慰说:“班长就是干这个的,没什么不好意思。”

叶雨露又问:“第二是什么?”

郭换金说:“第二是我要去找龙部长。”

叶雨露不解:“这碍龙部长什么事儿?他还不知道呢!”

郭换金答:“他应该知道。小帐篷这事儿,今天是你,明天有可能是我。时间长了,咱班其他人,都有可能碰上。我找龙部长,谈谈第七条。”

叶雨露情绪平定,说:“第七条的事儿,我想,对女兵来说,是不是这一条不生效?只需执行三大纪律七项注意就够了。”

郭换金想笑不敢笑,也没法回答。原则上讲,女兵,也不应调戏男人吧?小叶子有心说这话,看来已经化悲痛为平静了。准确地讲,化怨愤于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