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2章 白绫挂荒驿
荒驿囚龙:吉安府衙的寒夜
顺治六年冬,赣水呜咽。吉安府那间临时充作行辕的破败驿站,在呼啸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如同笼中困兽。驿站大堂早已撤去桌椅,空荡得能听见梁上老鼠啮咬木头的悉索声。几盏昏暗的牛油灯,在穿堂风的撕扯下摇曳不定,将墙壁上剥落的官文告示映得鬼影幢幢。
耿仲明独自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背靠着一根粗大的承重柱。他身上那件象征靖南王爵位的四爪蟒袍,沾满了旅途的泥尘和干涸的血迹——那是部将陈绍宗临刑前喷溅的。昔日威震江南的王者,此刻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中偶尔闪过鹰隼般的锐利,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与灰暗淹没。
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冰凉的铁牌,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光滑。那是东江镇“毛”字营的老军牌,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耿”字。当年在皮岛,毛帅亲手将它别在他胸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跟着我,杀鞑子,保家国!”铁牌上的寒气,似乎比这赣南湿冷的冬夜更刺骨,直透骨髓,勾起无数血火交织的碎片。
门外,是重重叠叠、甲胄鲜明的正黄旗满洲兵。他们的脚步声沉重而规律,刀鞘与甲叶碰撞发出冰冷的金属摩擦声,像无形的铁链,一圈圈缠绕在这座孤岛般的驿站。驿站唯一的出口,被一杆绣着狰狞獬豸图案的大纛旗堵得严严实实,那是刑部侍郎阿山,奉旨“护送”他进京的钦差标志。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只有驿站后院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像极了辽东雪原上饿狼的长嚎。
骨哨惊心:故人亡魂的呜咽
“呜——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骨哨声,毫无征兆地穿透风声,钻入耿仲明的耳膜。那声音凄厉、尖锐,带着深入骨髓的怨毒和冰冷,并非来自外界,仿佛就在他脑海深处直接响起!
耿仲明猛地一颤,手中的铁牌差点脱手。他瞬间绷直了身体,浑浊的眼眸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向声音的“源头”——空无一物的黑暗角落。
那是陈绍宗的骨哨!用他自己的指骨磨成!临刑前,那汉子被按在断头台上,生生咬断了自己的食指,血淋淋地塞进嘴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吹出了三声短促、破碎、却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伴随着那哨音的,是他怨毒的血书:“耿帅负我!”
此刻,这亡魂的哨音,竟如跗骨之蛆,在这绝望的寒夜重现!
“谁?!”耿仲明低吼出声,声音沙哑干裂,如同砂纸摩擦。他扶着柱子艰难站起,蟒袍下摆扫过冰冷的砖地。他死死按住腰间佩刀的吞口,那柄跟随他半生、饮过无数敌酋鲜血的雁翎刀,此刻却沉重得像块顽铁。刀,救不了陈绍宗,也救不了他自己。
“大帅……”一个压抑着巨大悲痛的声音在角落阴影里响起。是他的亲兵队长韩铁手。这个辽东老兵,当年在铁山之战中为救耿仲明,右手被后金兵的狼牙棒砸得稀烂,只剩三根扭曲的手指勉强握着刀柄,故得此名。此刻,他像一尊石雕般隐在暗处,布满风霜的脸上涕泪纵横,却又强行忍住不发出声响,怕引来外面满洲兵的注意。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块沾血的破布,那是陈绍宗被拖走时遗落的。
“是绍宗兄弟……是兄弟们在哭……”韩铁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指向窗外,指向那无边的黑暗,“从旅顺口沉船的海底,从杏山垒起的京观,从扬州城外漂满尸体的护城河……他们都在问,问大帅,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东江的兄弟,最后要死在自己人手里?死在……死在鞑子的屠刀下?”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泣血的控诉。
耿仲明身体剧烈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他闭上眼,陈绍宗那张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与旅顺口海战中漂浮的苍白浮尸、杏山降卒被屠杀前惊恐的眼神、扬州十日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妇孺的惨嚎……无数张面孔,无数个声音,汇成滔天血浪,瞬间将他淹没。
他扶住冰冷的柱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嗬嗬声。韩铁手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用铁血和权谋层层包裹的心防,露出了里面早已千疮百孔、流脓淌血的疮疤——背叛的疮疤。背叛了毛帅,背叛了东江的誓言,背叛了……他自己。
逆子逼宫:耿继茂的冰冷匕首
“父王。”
一个冰冷、平板,毫无感情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悲怆。驿站那扇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子猛地灌入,吹得灯火疯狂摇曳。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门外灯笼微弱的光站在门口,甲胄上凝结着白霜。
耿继茂。
耿仲明的长子,靖南王世子。他穿着簇新的满洲式棉甲,顶戴上的红缨在风中微微颤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酷似其父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冷漠地注视着形容枯槁的父亲。
他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戈什哈(满语:护卫),手按刀柄,目光锐利如鹰,牢牢锁定着屋内的耿仲明和韩铁手。驿站大堂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你来做什么?”耿仲明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刀,扫过儿子那身刺眼的装束,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努力挺直佝偻的脊背,试图找回一丝属于靖南王的威仪。
耿继茂没有回答,只是抬脚走了进来,皮靴踩在青砖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走到耿仲明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扫过父亲手中紧握的东江军牌,又掠过韩铁手手中那块染血的破布,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着厌恶与不屑的弧度。
“奉钦差阿山大人令,也奉皇上密旨,”耿继茂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特来询问父王,‘逃人案’涉案兵丁三百一十七人,除已正法者,其余隐匿者名单及下落,父王考虑得如何了?阿山大人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混账!”韩铁手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仅剩三指的手紧握刀柄,目眦欲裂,“世子!这是你亲爹!是靖南王!鞑子要逼死他,你也跟着递刀子吗?!那些兄弟,都是跟着王爷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你要把他们都卖了吗?!”
耿继茂的目光冷冷地转向韩铁手,如同看着一只挡路的蝼蚁:“韩铁手,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逃人法’乃国之大法,隐匿逃人,形同谋逆。父王一时糊涂,被尔等小人蒙蔽,才致今日之祸。交出名单,戴罪立功,皇上或可念在父王昔日微功,法外施恩,保全我耿氏一门血脉。否则……”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冰冷,“满门抄斩,祸及九族。韩铁手,你想做耿家的千古罪人吗?”
“你!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韩铁手气得浑身发抖,作势欲扑。耿仲明却猛地抬手,止住了他。老王爷的目光,死死钉在儿子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冰冷的面具,看清里面那颗早已陌生的心。
“保全血脉?”耿仲明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苍凉笑意,“继茂,我的好儿子,你告诉我,用三百多条忠心耿耿的老兄弟的命,换来的‘保全’,是保全谁的命?是你耿继茂的荣华富贵?还是我耿仲明这顶早已锈蚀的王冠?”他缓缓摇头,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我耿仲明一生杀人无算,背主求存,早已罪孽深重。但让我亲手交出这些把命交给我的人,去给鞑子千刀万剐……我做不到。死,也做不到。”
耿继茂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但那丝波动迅速被更深的冰冷和决绝取代。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向前又走了一步,几乎与父亲面对面。他微微俯身,用一种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极其冷酷的声音说道:
“父王,您老了,也糊涂了。您以为您不交,他们就查不出来吗?阿山的人已经拿住了王兴的联络人,顺藤摸瓜,名单迟早会水落石出。您现在的‘硬气’,除了拉着全家一起下地狱,让耿家绝后,让祖父祖母的坟茔被掘骨扬灰,还有什么用?”他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皇上要的不是名单,是您的态度!是您向满洲主子摇尾乞怜的态度!是您亲手斩断和过去、和那些‘东江余孽’最后一丝联系的态度!”
他猛地直起身,从袖中缓缓抽出一物。不是名单,也不是圣旨。那是一柄尺余长的精钢匕首!匕首的吞口处,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却异常刺眼的东珠——那是皇太极当年赐予“怀顺王”的恩物!匕首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幽冷的、淬毒般的寒芒。
“阿山大人说了,”耿继茂的声音如同地狱寒冰,“子时之前,若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或名单……那么,就请您用这把御赐的‘恩赏’,给自己一个体面。”他将匕首轻轻放在耿仲明脚边的青砖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却如同丧钟轰鸣。“儿子……恭请父王上路。耿家的血脉和富贵,儿子会替您延续下去。”说完,他竟不再看父亲一眼,转身,带着那两个戈什哈,决绝地走出了驿站大门。
沉重的木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最后一丝人伦的温热。驿站内,只剩下匕首冰冷的反光,和耿仲明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韩铁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地上的匕首,又看看面如死灰的王爷,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玉带缠槐:王者的最后尊严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凌迟。
耿仲明盯着地上那柄淬毒的匕首,皇太极虚伪的笑容、多尔衮阴鸷的眼神、顺治帝稚嫩却冷酷的面庞、阿山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还有耿继茂那绝情的话语,交替在他脑海中闪现。冰冷的绝望,如同驿站外的赣江水,彻底淹没了他。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空洞,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嘲讽。为自己可笑的一生,为这残酷的结局。背叛者,终被背叛。屠刀,最终悬在了自己脖颈之上。这或许就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他缓缓弯下腰,没有去碰那把匕首,而是捡起了地上那枚冰凉的东江军牌,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铁质边缘硌得掌心生疼。然后,他解下了腰间那条象征着王爵尊荣的玉带。玉带由和田青玉片镶金制成,沉重而冰冷。
“铁手。”耿仲明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王爷!”韩铁手猛地抬头,泪眼模糊。
“去后院,找那棵老槐树。”耿仲明目光投向通往漆黑后院的甬道,“替我……选一根……最结实的横枝。”
韩铁手瞬间明白了,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窒息。“不!王爷!不能啊!我们杀出去!拼了这条命……”
“住口!”耿仲明厉声打断他,眼中迸发出最后的威严,那是属于统帅千军万马的靖南王最后的威光,“你想让外面那三百多兄弟,还有他们的妻儿老小,都跟着陪葬吗?你想让耿家……断子绝孙,挫骨扬灰吗?我耿仲明可以死,可以背着千古骂名死,但耿家的香火……不能绝在我手里!”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恳求,“铁手,这是军令。最后一道军令。帮我……留个体面。”
韩铁手浑身剧震,看着王爷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看着那深如渊海的疲惫和悲凉。他知道,一切已无法挽回。这个铁打的汉子,重重地、无声地,以头抢地,对着耿仲明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瞬间一片青紫。他猛地站起身,抹了一把脸,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毅。他不再说话,转身,像一具行尸走肉般,踉跄着走向后院。
耿仲明看着韩铁手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冰冷的空气,似乎要冻结他的五脏六腑。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条沉重的玉带,又拿起那柄淬毒的匕首,掂量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他将匕首随意地插回自己的靴筒——它不配结束他的生命。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沾满污垢却依旧威仪的蟒袍,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他迈开脚步,走向后院。步伐沉重,却异常稳定。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回忆的碎片上。
血月照影:毛帅铁鞭的幻象
后院比前厅更加破败荒凉。积雪覆盖着枯草和断垣残壁。那棵虬枝盘结、形如鬼爪的老槐树,孤零零地矗立在院墙一角。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尖锐的哨音,与脑海深处陈绍宗的骨哨声诡异重合。
韩铁手已经站在树下,他找了一根离地约一人多高、手臂粗细、横伸出来的结实枝干。他背对着耿仲明,肩膀在剧烈地抖动,压抑着巨大的悲恸。
天空不知何时,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轮硕大、暗红、如同浸透了血色的残月,低低地悬挂在槐树枝头!诡异的红光笼罩着整个荒芜的后院,将斑驳的树影拉得老长,如同无数扭曲挣扎的手臂。
耿仲明走到树下,抬头望着那轮血月,又看了看韩铁手指的那根横枝。他将手中的玉带,用力抛了上去。玉带精准地搭在横枝上,沉重的玉片和金饰垂落下来,在血红的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他搬过一块半埋在雪里的断碑石,垫在脚下。高度刚好。
就在他踏上断碑石,双手抓住那冰冷的玉带,准备将头颈套入那死亡之环的瞬间——
“耿!二!愣!子!”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仿佛穿透时空,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耿仲明浑身剧震,猛地回头!
血色的月光下,院墙的阴影里,赫然站着一个高大魁梧、顶盔掼甲的身影!那人豹头环眼,虬髯戟张,满脸怒容,正是他魂牵梦绕又愧疚半生的恩主——毛文龙!毛帅手中,紧握着那根令东江镇上下闻风丧胆的熟铜铁鞭!
“毛……毛帅?!”耿仲明失声惊呼,几乎从断碑石上跌下来。韩铁手也猛地转身,惊骇地望着那空荡荡的墙影,只有血月投下的诡异红光,哪里有什么人影?
幻觉?还是……亡魂索命?
“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毛文龙的幻影须发皆张,铁鞭直指耿仲明,声音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震荡,“老子教你本事,给你活路,指望你杀鞑子,保家国!你倒好!杀了老子投鞑子!帮着鞑子杀自己人!你摸摸你的心,还在吗?!被狗吃了?!”
“我……”耿仲明张口欲辩,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无尽的愧疚、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毛文龙的幻影逼近一步,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瞪着他,“像条被主子抛弃的癞皮狗!被自己的亲儿子逼着上吊!你耿仲明不是有本事吗?不是会背叛吗?怎么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的王位呢?你的富贵呢?!你拿东江几万兄弟的血,换来的就是这个?!”铁鞭带着呼啸的风声,仿佛要当头劈下!
耿仲明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等待着那想象中的雷霆一击。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再睁眼时,墙影空空,血月依旧。只有毛文龙那充满鄙夷和愤怒的咆哮,似乎还在夜空中隐隐回荡:
“……废物!丢尽了我东江男儿的脸!滚去死吧!下到十八层地狱,老子再用铁鞭好好招呼你!”
冷汗瞬间浸透了耿仲明的后背。那不是恐惧,是比死亡更深刻的羞耻!是灵魂被彻底剥开,暴露在血月之下,被最敬重也最愧对的人,唾弃鞭挞的极致痛苦!
“呵呵……哈哈哈……”耿仲明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凄厉癫狂,在死寂的荒驿后院回荡,惊飞了枯树上栖息的几只寒鸦。“骂得好!骂得好啊毛帅!我耿仲明……就是个忘恩负义、贪生怕死、背主求荣的废物!就是个该下地狱的叛徒!!”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笑声戛然而止。他眼中所有的挣扎、痛苦、愧疚,都在这一刻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平静,一种看透一切的解脱。
他不再犹豫。双手抓住那冰冷沉重的玉带,用力拉紧,将头颈决然地套了进去。脚下,猛地蹬开了那块垫脚的断碑石!
浊浪无声:赣江吞没的叹息
沉重的身体骤然下坠!
玉带瞬间绷直!坚硬的玉片边缘深深勒入皮肉!颈椎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一声轻响!
耿仲明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双脚在空中徒劳地蹬踹了几下,喉间发出短促而痛苦的“呃呃”声,眼球瞬间充血凸出。蟒袍下摆无力地垂落,沾染着泥污和血渍。
血月的光芒,冰冷地洒在他悬空的身体上,将那张因窒息而扭曲变形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唯有那双凸出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生命的最后瞬间,似乎死死地望向了东北方——辽东的方向,皮岛的方向,那早已回不去的故乡。
时间仿佛凝固了。
韩铁手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王爷的身体在寒风中轻轻摇晃。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悲痛和绝望彻底将他撕碎。他猛地跪倒在地,额头深深抵住冰冷的雪地,肩膀剧烈地耸动,无声地恸哭,泪水混着泥土,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深坑。
驿站外,守候的满洲兵似乎听到了后院那短促的异响和韩铁手的倒地声。一阵甲胄碰撞的骚动,脚步声快速向这边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悬挂在槐树枝头的身体,终于停止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抽搐。一代枭雄,靖南王耿仲明,在顺治六年冬的这个血月寒夜,在亲生儿子的逼迫下,在故主亡魂的唾骂中,用象征着自己无上权柄的玉带,结束了他充满背叛、挣扎、血腥与争议的五十一载人生。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掠过那具悬空的尸体,发出呜咽般的低鸣。驿站后墙外,便是日夜奔流不息的赣江。浑浊的江水在血月下泛着暗红色的微光,涛声低沉而恒定,如同亘古不变的叹息,冷漠地吞噬着岸边发生的一切,无论是王者的陨落,还是蝼蚁的悲鸣。
当驿站大门被粗暴撞开,火把的光芒和人声涌入后院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老槐树上悬挂的蟒袍尸体,跪在雪地里如同石雕般的独手老兵,以及那轮缓缓被乌云重新吞噬、只留下一抹诡异残红的血月。
阿山在戈什哈的簇拥下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树上晃动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冰冷。他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
“取下吧。畏罪自缢,报上去。收拾干净。”
他的声音,和门外赣江永不停歇的流水声,混在一起,成为耿仲明生命终章最后的、冰冷的注脚。浊浪滔滔,无声地卷走了所有的不甘、悔恨、野心与悲凉,只留下一个在史书污名与民间传说中沉浮的名字——靖南王耿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