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南王:耿氏千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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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饥卒裂冻土

崇祯二年,腊月的严寒如一头狰狞的巨兽,肆虐着皮岛。铅灰色的天幕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沉沉地压在海岛上空,让人喘不过气来。呼啸的海风如同利箭般,裹挟着细碎的冰碴,狠狠地抽打着营寨的每一寸土地。那原本高高飘扬的“毛”字帅旗,如今已被狂风撕扯得千疮百孔,只剩下半幅破布在风中无助地颤抖,仿佛是一位垂暮老人在痛苦地呻吟。

耿仲明身着厚重的铁甲,一步一步艰难地在营寨中巡营。脚下的雪壳早已被冻得坚硬如铁,每走一步,都会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然而,这些脚印并非是落在普通的积雪上,而是落在了连日来因饥寒交迫而倒毙的士卒被大雪掩埋后形成的尸丘上。每一个尸丘都像是一座无声的墓碑,诉说着生命的脆弱和战争的残酷。

“将军……给口热汤吧……”一个微弱而颤抖的声音从雪堆里传来。耿仲明猛地低下头,只见一只枯瘦如柴的手从雪堆里伸了出来,紧紧地攥住他铁甲的下摆。那只手,就像一根干枯的树枝,上面布满了裂痕和冻疮,指甲里还残留着黑色的淤血。顺着那只手望去,耿仲明看到了一张瘦骨嶙峋的脸,那是一个眼窝深陷的少年兵,嘴唇裂开的血口子上凝着一层冰霜,眼神中透露出无尽的绝望和哀求。

耿仲明心中一阵刺痛,他连忙解下腰间的麂皮囊,递到少年兵的嘴边。然而,少年兵却连捧水的力气都没有,浑浊的温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破袄,瞬间就结成了冰溜。耿仲明看着少年兵痛苦的模样,心中充满了无奈和悲愤。他刚想再说些什么,突然,一个传令兵栽倒在雪地里,背后插着三支雕翎箭,鲜血染红了周围的积雪。

耿仲明心中一紧,他急忙上前,扯开血冰粘连的军报。军报上,辽东巡抚毕自肃的朱批如同一把利剑,狠狠地刺进了他的眼底:“东江罪卒,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耿仲明的双手不禁颤抖起来,愤怒和悲痛在他的心中交织。他望着远方,眼中满是怒火,咬牙切齿地说道:“毕自肃,你好狠的心!我东江子弟为朝廷守边,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

冰窖藏生机

孔有德一脚踹开中军帐的门,带着一身的寒气和怒气冲了进来。他的铁甲肩头还挂着人血凝成的冰棱,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血色花朵。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双眼圆睁,大声吼道:“耿二!陈继盛那帮辽西杂种把最后十船粮全扣了!”说着,他抓起炭盆里烧红的铁钎,狠狠地往案上戳去,只听“嗤”的一声,焦糊味瞬间弥漫在帐内。

耿仲明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他连忙按住孔有德攥着铁钎的手,说道:“老孔,先别急,坐下慢慢说。”孔有德愤怒地甩开耿仲明的手,在帐内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骂着:“毛帅才死半年,他们就敢如此欺负我们东江军!这帮狗娘养的,老子早晚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耿仲明看着孔有德愤怒的样子,心中也充满了怒火,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走到案前,看着上面摊开的《东江舆地图》。地图上,皮岛周边密密麻麻地标满了代表后金斥候的骷髅头,就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魔,时刻威胁着皮岛的安全。

“辽西兵卡住觉华岛水道,登州粮船过不来。”耿仲明指着地图上的觉华岛,眉头紧锁,说道,“如今唯剩旅顺黄龙处存着八千石军粮。”孔有德听到这话,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耿仲明,啐了一口血沫,说道:“黄龙?那老狗上月刚杀了毛承禄大哥!他怎么可能会把粮食给我们?”

就在两人争论的时候,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哀嚎声。两人心中一惊,连忙冲了出去。只见十几个兵卒正围着一匹倒毙的战马,用锈迹斑斑的刀割开冻硬的马腹,掏出血淋淋的内脏。雪地里散落着啃光的鼠骨,有个老兵把热腾腾的马心塞进怀里,眼神中充满了坚定和无奈,说道:“留给伤营的娃娃,他们更需要。”

耿仲明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一阵酸楚。他知道,皮岛的士卒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如果再得不到粮食,他们都将饿死在这里。他咬了咬牙,说道:“老孔,不管黄龙愿不愿意,我们都要去试一试。这八千石粮食,关乎着我们东江军的生死存亡!”孔有德点了点头,说道:“好,我跟你一起去。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们也要闯一闯!”

夜盗生死粮

子时,整个皮岛都沉浸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之中。耿仲明带着孔有德、韩铁手等十几个人,悄悄地来到了粮仓重地。月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冷冷的光,使得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耿仲明用火把照向丈余高的仓墙,只见冰层覆盖的砖缝里渗出暗红的血迹,那是守仓士卒冻毙前抓挠墙壁留下的血指印。这些血指印就像一双双眼睛,默默地诉说着他们的痛苦和绝望。耿仲明心中一阵悲凉,他知道这些士卒都是为了守护粮食而牺牲的。

韩铁手抡起铁锤,狠狠地砸向铜锁。然而,铜锁却像铁铸的一般,丝毫未动。韩铁手又加大了力气,再次砸去,只听“当”的一声,铁锤被震得虎口迸裂,鲜血直流。他愤怒地将铁锤扔在地上,说道:“锁芯冻实了,这可怎么办?”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医女林慕雪从身后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陶罐,说道:“用这个试试。”说着,她将陶罐里滚烫的药汤泼上锁眼。随着“滋滋”的声响,冰碴开始慢慢融化。就在这时,耿仲明突然听见身后雪堆里传来机弩上弦的声音。他心中一惊,连忙转身,只见二十余名持弩甲士从雪堆里站了起来,为首的参将掀开白斗篷,露出陈继盛心腹刘兴治的脸。

刘兴治冷笑一声,说道:“耿将军莫怪,辽西弟兄们也饿着肚子,您动粮仓,兄弟们只好动弩机。”耿仲明看着刘兴治,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知道现在不能与他们硬拼,否则只会让更多的人死去。

就在刘兴治以为耿仲明会束手就擒的时候,耿仲明突然靴跟猛跺地面。只听“咔嚓”一声,埋设的绊索骤然弹起,积雪里翻出百余名东江老兵。他们手持生锈的腰刀,迅速地将辽西兵包围起来,将刀抵在他们的后心。

“开仓!”耿仲明大声吼道。他劈手夺过火把,掷向粮堆。火光腾起的刹那,所有人才看清仓底景象:本该堆满稻谷的仓廪空荡如墓穴,仅剩角落三袋霉粟,鼠群正从破袋里潮水般涌出。

裂土噬忠魂

“粮呢?!”孔有德愤怒地揪住管仓老吏,将他狠狠地撞向梁柱。老人佝偻的身子像片枯叶般抖着,他的声音微弱而颤抖,说道:“辽西军……半月前就运走了……”他忽然咧嘴露出黑洞洞的牙床,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但毛帅……早料到有这天……”

火光照亮了仓壁的暗门。耿仲明心中一动,他走上前去,按动机关。随着“咯吱”一声,夹墙内赫然露出百口陶瓮。瓮中粟米掺着防虫的石灰粉,瓮身刻着“天启六年毛文龙密储”。

管仓老吏走到陶瓮前,抚着陶瓮,泪如雨下,说道:“毛帅临终前夜召见老朽。他说皮岛迟早要断粮,这三千石救命粮,非到饿殍遍野时不可动……”耿仲明看着这些陶瓮,心中一阵感动。他知道,毛帅虽然已经去世,但他依然心系着东江军的生死存亡。

然而,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野兽般的嘶吼声。耿仲明等人连忙冲了出去,只见饥兵们看到运出的竟是掺石灰的陈粮,绝望中抓起雪地里的冻尸啃咬。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疯狂和绝望,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

耿仲明心中一阵悲痛,他夺过粮袋,跃上仓顶,大声吼道:“东江子弟听令!淘尽石灰的粟米已煮在锅里!伤营弟兄先食,敢抢食者——”说着,他手起刀落,带头啃尸的溃兵头颅滚进雪堆。

耿仲明染血的刀尖指向海面,大声说道:“后金狗正在三十里外凿冰!想活命的,随我去凿冰捕鱼!”士卒们听到耿仲明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冻尸,拿起枪杆,跟在耿仲明身后,向海边走去。

冰海埋骨处

破晓的冰原上,三千饥兵用枪杆凿击冰面。他们的动作虽然缓慢而无力,但却充满了坚定和执着。孔有德带人拖着最后八桶火药狂奔,大声喊道:“闪开!”药桶砸向冰层薄弱处时,耿仲明突然望见地平线跃动的黑影。

“镶白旗骑兵!”瞭哨刚喊完就被箭矢贯穿咽喉。重甲骑兵如黑潮漫过冰原,为首牛录额真戴着熊头皮帽,正是屠戮耿仲明故乡的仇敌——钮祜禄·阿敦。阿敦骑在马上,挥舞着长刀,大声喊道:“杀啊!杀光这些东江狗!”

耿仲明心中一阵愤怒,他大声吼道:“结车阵!”士卒们听到耿仲明的命令,迅速地推倒粮车,结成车阵。他们手持武器,严阵以待,眼神中充满了仇恨和坚定。

冰层在火药爆炸声中轰然塌陷,冲锋的后金铁骑连人带马坠入冰窟。落水战马凄厉的哀鸣里,韩铁手带死士跃入冰海,将长矛捅进浮沉的后金兵咽喉。血浪翻涌间,耿仲明盯住挥旗指挥的阿敦。他心中充满了仇恨,发誓一定要为故乡的父老乡亲报仇。

他抓起渔叉,狂奔过浮冰。在冰面塌陷的刹那,他飞身扑向阿敦。两人坠入冰窟,在冰冷的海水中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搏斗。阿敦的弯刀劈开他铁甲护颈,鲜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了下来。但耿仲明毫不退缩,他反手将渔叉扎进对方咽喉。阿敦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耿仲明,然后缓缓地沉入了海底。

“将军!”韩铁手从冰窟拖出耿仲明时,他铁甲缝隙已冻成血红的冰铠。冰面上漂满后金兵尸体,幸存的东江兵正从死马腹腔掏出血淋淋的马肝生啖。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饥饿和绝望,但却依然顽强地生存着。

残阳照归帆

孔有德将最后半袋粟米倒进锅里,说道:“够煮三天稀粥。”篝火旁躺满力竭的士卒,林慕雪用烧红的匕首为伤兵剜出冻疮。伤兵们虽然痛苦地呻吟着,但却依然坚强地忍受着。

耿仲明裹着湿毡望向海面,突然抓住孔有德的腕子,说道:“你看!”暮色里三艘福船正冲破浮冰。船头“登莱巡抚孙”的旗帜被朔风撕扯,甲板堆满鼓囊的粮袋。士卒们看到粮食,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然而,欢呼未起,船队后方突然杀出五艘悬挂黄龙旗的战舰,弩炮轰断了领头福船的桅杆。落水的登州兵在冰海里挣扎,粮袋沉浮处泛起血色泡沫。耿仲明心中一阵愤怒,他抓起长弓,搭上鸣镝,箭啸撕裂寒风时,幸存的东江兵如饿狼扑向冰面。

他们不是在冲锋,是在爬行,冻坏的肢体在冰面拖出蜿蜒血痕,只为抢捞漂浮的粮袋。耿仲明看着这些士卒,心中一阵感动。他知道,这些士卒都是为了生存而战,他们是东江军的骄傲。

“接应粮船!”耿仲明率骑兵冲下海岸。冰层在他马蹄下碎裂,坠海的刹那,他看见林慕雪纵马跃入怒涛,将绳索甩向沉船。落水的登州把总抓住绳头,嘶喊:“孙巡抚有令!请东江弟兄移镇登州——”

雪原焚旧旗

当夜皮岛飘起鹅毛雪。耿仲明将“毛”字残旗覆在阵亡士卒尸堆上,火把落地时,焦糊味混着尸油味冲得人作呕。孔有德突然拔刀劈断帅旗,大声说道:“从今往后,老子只信手中刀!”

火光映着冰海里漂浮的粮袋,像一片片溃烂的皮。耿仲明抓起把带冰碴的粟米塞进口中咀嚼,石灰的涩味混着血腥气刺进喉管。他望着登州船队消失的方向,想起少年时毛文龙教他写字的场景。

“去登州。”他吐出染红的米渣,“但记住,这粮是东江子弟用血融开的。”

雪原上传来孤狼般的长嗥。幸存的士卒正用枪尖剖开后金兵尸体,掏出尚带余温的肝脏穿在矛尖炙烤。当第一缕肉香飘起时,耿仲明闭眼咽下涌到喉头的酸水——乱世烹人的盛宴,才刚刚开席。

风雪卷着灰烬扑向渤海,冰层下冻着啃噬尸骸的鱼群。皮岛的灯塔彻底熄灭,最后三百名东江兵登船时,没人回头望一眼燃烧的故岛。耿仲明将毛文龙所赠匕首插进舵盘,刀柄刻着的“守辽”二字,早被血垢浸成黑红。他望着远方,心中充满了迷茫和期待,不知道在登州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但他知道,无论前方的道路有多么艰难,他都将带领着东江军的弟兄们,为了生存和尊严,继续战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