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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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首辅府邸的书房,沉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紫檀木的巨大书案后,萧衍端坐着,像一尊深藏在权力庙宇中的神祇塑像。他手中拿着一份来自九边重镇之一——朔方镇的密报,眉头微锁,指节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侍立一旁的陆沉心上。

陆沉垂手恭立,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是无可挑剔的恭谨。自那日翰林院被召入府,成为首辅记室,已过去月余。这月余里,他如同最精密的零件,嵌入这部名为“首辅幕府”的庞大机器。誊写公文、整理卷宗、记录谈话,事无巨细,皆处理得滴水不漏。他沉默寡言,只做分内之事,从不逾矩半步,脸上永远挂着那副温润谦和、人畜无害的面具。萧衍偶尔投来的审视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试图刺穿这层伪装,却总被那潭深水般的平静挡回。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颈间那半块玉珏,如同烙印,时刻提醒着他的来处与归途。他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兽,耐心地磨砺着爪牙,等待着足以撕裂铁幕的契机。

此刻,萧衍的叩击声停了。他放下密报,抬起眼,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落在陆沉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深沉的考量。

“九边……”萧衍的声音低沉,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拥兵自重,尾大不掉。朔方、辽东、陇西……一个个如同插在帝国脊背上的毒刺,吸食膏血,阳奉阴违。朝廷的政令,出了这洛阳城,便如泥牛入海!”他的语气渐冷,带着积压已久的愠怒,“年年索要粮饷,动辄以‘鞑靼叩边’、‘流民作乱’为由,实则养寇自重,割据一方!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陆沉的心脏猛地一跳,血液在瞬间加速奔流,又被强行压制下去。机会!他等待的,撬动这铁幕的第一根杠杆,终于出现了!他面上依旧平静,甚至适时地流露出几分忧国忧民的凝重,微微躬身:“恩相所虑极是。九边之患,实乃心腹大患。然其势大根深,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处置不当,恐生肘腋之变。”

“哼!”萧衍冷哼一声,目光如电,“你既知此理,可有良策?莫要再拿那些‘徐徐图之’、‘怀柔安抚’的陈词滥调来搪塞老夫!”他的逼问带着强大的压迫感,仿佛要将陆沉那层温顺的皮囊彻底撕开。

陆沉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迎向萧衍的审视。那眼神依旧恭谨,深处却仿佛有幽暗的火星一闪而逝。他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沉稳:“学生斗胆,确有一策,或可解此顽疾。此策名为——‘断龙石’。”

“断龙石?”萧衍的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这个充满决绝与杀伐之气的名字吸引了。“讲。”

陆沉走到悬挂在书房一侧的巨大羊皮地图前。地图之上,大胤疆域辽阔,九边重镇如同九颗狰狞的狼牙,犬牙交错地钉在帝国的北方边境。他伸出手指,指尖稳定,指向地图中央的洛阳城。

“九边诸镇,名为拱卫京畿,实则各怀鬼胎,互不统属,彼此猜忌尤甚于忌惮中枢。”陆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冷静,“此策核心,便在‘驱虎吞狼’,诱其自相残杀,朝廷坐收渔利,一举削平藩篱!”

他手指在地图上划过,落在一处险要关隘:“第一步,请恩相以陛下名义,颁下密诏。言明……陛下深感九边劳苦功高,然朝中奸佞(可暗指与萧衍不睦的派系)蒙蔽圣听,克扣粮饷,更欲行削藩夺权之举,危及诸位总兵身家性命!陛下孤立无援,日夜忧惧,特密诏诸位总兵,火速率精锐亲兵秘密入京‘清君侧’!勤王保驾,功成之日,裂土封王,共享富贵!”

萧衍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密诏勤王?此乃滔天大罪!他们岂会轻信?”

“正因滔天,才显其真!”陆沉斩钉截铁,指尖重重一点洛阳,“此为‘饵’!九边总兵,拥兵自重久矣,谁人心中没有裂土封疆、问鼎中枢的野望?此诏,正中其下怀!此其一。其二,密诏由恩相心腹,持可靠信物(如可仿制某位总兵私印或信物),分头秘密送达。务必营造出陛下处境危殆、此诏乃绝密、且只发给少数几位‘心腹’总兵的假象!信息差,便是此计成败之关键!收到密诏者,必以为自己是唯一或少数被陛下倚重之人,此乃天赐良机,岂容错过?即便有所怀疑,也恐落于人后,失了这‘从龙之功’!”

他手指在地图上几处关键节点移动:“为确保万无一失,第二步,控其咽喉!待密诏发出,总兵们必然心动,精锐离营入京。此时,恩相需以雷霆手段,秘密控制通往洛阳的几处必经之路——尤其是洛水之上的三座浮桥!待其前锋精锐过桥,主力尚在集结或半渡之时……”陆沉的手掌猛地向下一斩,做了一个决绝的手势,“炸毁浮桥!断其归路,阻其援军!此乃‘断龙’之真意!过桥者,已成孤军,陷入京畿重地,如同瓮中之鳖!未过桥者,群龙无首,彼此猜忌,朝廷只需一纸诏令,分化瓦解,或令其互相攻伐,或迫其各自退兵!”

陆沉的手指最后点向地图上代表九边总兵的标记,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第三步,坐观其斗,收渔翁之利!入京之精锐,皆为各镇心腹爪牙。他们骤然被困洛阳外围,前有坚城,后无退路,粮草不继,人心惶惶。此时,只需稍加撩拨,散布流言——比如,暗示某位总兵已暗中投靠朝廷,出卖盟友;或伪造证据,显示某位总兵欲借机吞并友军地盘……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在这绝境之中,必将疯狂滋长!这些本就互不信任的虎狼之师,为了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为了自保,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勤王首功’,必会自相残杀,血染京畿!待其两败俱伤,精疲力竭之时,朝廷再以王师之名,雷霆出击,收拾残局!届时,九边精锐尽丧于内斗,中枢权威大振,恩相再行削藩夺权,易如反掌!”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陆沉清冷的声音余韵和窗外隐约的风声。他描述的景象,如同一幅血腥而宏大的画卷在萧衍面前展开:猜忌、背叛、孤军、断桥、混战、屠杀……每一步都踏在累累白骨之上,最终通向权力的巅峰。

萧衍久久不语,目光紧紧锁在地图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边缘。他的眼神变幻不定,时而锐利如鹰隼,审视着计划的每一个环节;时而深沉如古井,衡量着其中的风险与收益。书房内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半边身躯,另一半被窗棂透入的天光映照,形成一种诡异的割裂感。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如同他此刻内心翻腾的权欲与警惕。

陆沉屏息凝神,垂手侍立,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谋划并非出自他口。他能感觉到萧衍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在他身上反复刮过,试图找出任何一丝破绽或伪装。颈间的玉珏似乎又隐隐发烫,但他纹丝不动,脸上只有一片为恩相分忧、为社稷谋划的赤诚。

时间仿佛凝固。良久,萧衍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断龙石’……好一个断龙石!驱虎吞狼,坐收渔利,置之死地而后生……此计,够狠,够绝!”他抬起眼,那锐利的目光再次钉在陆沉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探究,“陆沉,此等毒计,环环相扣,直指人性之恶,绝非寻常寒门士子所能构想。你……究竟师承何人?心中又藏着何等丘壑?”

这已不是询问,而是赤裸裸的怀疑和敲打!空气瞬间凝滞,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压下。

陆沉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适时地显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委屈,他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恩相明鉴!学生……学生祖上三代皆在北地边陲挣扎求生,深知边镇武人跋扈、鱼肉乡里之害!家父……便是死于边军与流寇交战的乱兵之中!”他语气悲怆,眼中适时泛起一丝真实的痛楚(这痛楚并非作假,只是根源并非其所述),“学生寒窗苦读,一为光耀门楣,二为有朝一日,能涤荡这乾坤污浊,使边民不再受此等兵燹之苦!此‘断龙石’之策,实乃学生日夜思虑,推演古今战例(如战国合纵连横之败,汉末诸侯相争),结合九边实情,方得此险中求胜之法!只为报恩相知遇之恩,解朝廷倒悬之急!若有不当之处,请恩相责罚!”他再次深深拜下,姿态卑微至极。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萧衍的目光在他低垂的头顶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逡巡,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那锐利的视线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那颗在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心脏。

终于,萧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他不再追问,转而将目光重新投向地图,手指在那蜿蜒的洛水河道上重重划过,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汗渍。“此计……虽险,却值得一搏。”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断,“细节还需推敲。密诏措辞、信物伪造、炸桥时机、流言散布……务必万无一失!此事,由你主理,所需人手、资源,持我令牌,皆可调用。”他取出一枚黑沉沉的玄铁令牌,放在案上,推至陆沉面前。

“记住,”萧衍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骨,“此事若成,你便是首功。若有一丝纰漏……”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中的森然杀机,已让书房温度骤降。

陆沉心头凛然,面上却是一片感激涕零的郑重。他双手捧起那枚冰冷的令牌,如同捧起千斤重担,也捧起了撬动命运的第一块基石。“学生定当竭尽全力,肝脑涂地,不负恩相重托!”

萧衍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陆沉躬身退出书房,直到厚重的门扉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他才缓缓直起身。掌心紧握着那枚玄铁令牌,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他快步穿过回廊,走到庭院深处一株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

夕阳的余晖穿过枝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摊开手掌,看着那枚象征权力与危险的令牌,眼神深处,那压抑已久的幽暗火焰,终于毫无保留地燃烧起来,冰冷而炽烈。

“断龙石……”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颈间衣料下那坚硬的轮廓,裂纹玉珏的触感清晰传来。“龙……是该断了。”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庭院一角。那里,几株梨树正悄然绽放,洁白的花瓣在暮色中如同点点碎雪。一阵微风拂过,几片花瓣打着旋儿飘落。

陆沉的目光在梨花上停留了一瞬,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掠过眼底,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被深沉的冰冷覆盖。他不再停留,转身,身影融入渐浓的暮色,步伐沉稳而坚定,走向那即将掀起的血雨腥风。

书房内,萧衍依旧站在地图前。窗棂的格影将他的脸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他拿起笔,蘸了蘸砚台中早已干涸凝固的墨汁,那墨块边缘,如同陈旧的血痂。他在地图上代表九边总兵的标记上,缓缓画下了一个又一个鲜红的叉。

朱砂如血,刺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