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竹席上的刺
王德全,后来我们叫他王叔,就这样搬进了那个带着梨树的小院。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新被褥,甚至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没有。
他拖着一个半旧的帆布行李袋,沉默地跟在母亲身后,像一件笨拙的、被硬塞进这个空间的家具。
他确实如母亲所说,没儿没女。
大概也因为这样,他笨拙地、甚至带着点讨好的,试图融入这个与他毫无血缘、也谈不上情感基础的家。
他力气大,包揽了大部分重活:劈柴、挑水、修缮漏雨的屋顶。
他会把劈好的柴整整齐齐码在墙角,把水缸挑得满满的。
偶尔,他会从镇上回来,变魔术似的掏出几颗廉价的水果糖,塞给我和弟弟。
给弟弟时,弟弟会欢呼着抢过去。
给我时,我大多只是垂下眼,接过来,低声说句“谢谢王叔”,然后放进兜里,很少吃。
那甜味,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涩。
爷爷和后奶奶对他的态度,是一种带着审视的冷漠。
爷爷偶尔会和王叔说两句田里的事,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后奶奶则更直接些,指使王叔干活毫不客气,仿佛他是天经地义的免费劳力,但眼神里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和疏离。
真正的变化,发生在我身上。
爷爷看我的眼神,比以前更冷了。
以前是漠视,现在,那漠视里掺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厌弃。
好像我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个家重组后一个碍眼的、甩不掉的包袱。
“女娃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他坐在堂屋的竹椅上,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伏在饭桌上写作业的背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耳朵,“识几个字,会算账就行了。迟早是别人家的人,供她读到初中,够仁至义尽了。”
后奶奶的附和总是及时而刻薄:“就是!白米饭都多吃了好几缸!你看她那个闷葫芦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看着就晦气。还不如早点出去找点事做,贴补家用是正经。”
这些话,像细密的针,起初扎一下只是刺痛,时间久了,就变成了无数看不见的小伤口,密密麻麻地积压在皮肤底下,不流血,但时时刻刻都在叫嚣着存在感。
弟弟在长大。被后奶奶惯得有些无法无天。他学会了抢我的东西。一支笔,一块橡皮,甚至是我攒了很久零花钱买的一本旧连环画。如果我稍有不从,或者只是护了一下,后奶奶尖利的声音立刻就会响起:
“你个死丫头!当姐姐的让着点弟弟怎么了?一点破东西也值当护着?小气吧啦的!德全你看,这就是你老婆带来的好女儿!”
王叔通常只是搓着手,看看后奶奶,又看看我,再看看叉着腰一脸蛮横的弟弟,嘴唇嗫嚅几下,最终只是尴尬地别开脸,或者低声呵斥弟弟一句:“小宝,别闹!”那呵斥,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弟弟得到了纵容的暗示,更加肆无忌惮。他学会了骂人,跟后奶奶学的。
那是一个闷热的傍晚,蚊子在耳边嗡嗡乱飞。我正在厨房帮母亲烧火,汗流浃背。弟弟跑进来,非要我手里那把破蒲扇。我不给,想着母亲灶前更热。他急了,猛地推了我一把,我没站稳,手肘撞在灶台角上,火辣辣地疼。
“给我!”他尖叫着。
“不给!妈热着呢!”我也来了火气。
“滚出去!这是我家!你滚!”他瞪着眼,小脸涨得通红,指着门口,吼出了那句在后奶奶嘴里听过无数遍的话,“你跟你那个死鬼爸一样!滚回你家去!”
空气瞬间凝固了。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着母亲瞬间煞白的脸。她拿着锅铲的手僵在半空。王叔刚好挑水进来,听见这话,水桶“哐当”一声放在地上,水溅了一地。他张着嘴,愕然地看着弟弟,又看看我。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怒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比被撞疼的手肘更痛百倍!那句“死鬼爸”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捅进我刚刚结痂没多久的心口!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被侮辱的痛楚像火山一样爆发!我猛地站起来,扬手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狠狠甩在了弟弟那张蛮横的小脸上!
世界安静了一秒。
随即,是弟弟撕心裂肺的嚎哭,和他捂着脸难以置信的、惊恐的眼神。
“反了天了!”后奶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从堂屋冲进来,一把将嚎哭的弟弟护在身后,那眼神像要吃了我,“你个没教养的野种!敢打我孙子?!”她扬手,那根挂在墙角的、用来撑晒衣杆的细竹竿就到了她手里。
“不是她家?我滚?好啊!”我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瞪着躲在奶奶身后哭嚎的弟弟,又扫过脸色铁青的后奶奶,最后落在呆立当场的王叔和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母亲身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嘶哑,“你们告诉我!这到底是谁的家?!我爸的坟头草还没长稳呢!我妈还在这儿站着呢!轮得到你个小崽子叫我滚?!”
“你还敢顶嘴!看我不打死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后奶奶的竹竿带着风声,劈头盖脸地朝我抽下来!
我没躲。或者说,根本来不及躲。
第一下,抽在胳膊上,火辣辣的疼像烙铁烫过。
第二下,抽在背上,隔着薄薄的夏衣,皮肉仿佛被撕裂。
第三下……没有落下来。
是母亲。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过来,死死抱住了后奶奶扬起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和从未有过的尖锐:“妈!别打了!她还是个孩子!小宝他……”
“孩子?你看看她像个孩子吗?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丧门星!”后奶奶挣扎着,唾沫星子喷了母亲一脸。
混乱中,王叔终于反应过来,笨拙地上前试图拉开两人:“妈!素云!别打了!有话好好说!小宝也是,乱说话……”
爷爷也闻声过来了,站在厨房门口,脸色阴沉得像锅底。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嚎哭的孙子、披头散发的后奶奶、死死抱着后奶奶手臂脸色惨白的母亲、手足无措的王叔,最后,那冰冷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寒冰的锥子,钉在了我身上。
他没有骂我,也没有安慰任何人。
他只是用那种穿透骨髓的、毫无温度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
“闹够了没有?一个丫头片子,迟早要嫁出去的人,家里的事,轮得到她指手画脚?还用得着跟她商量什么?”
“迟早要嫁出去的人。”
“不用跟她商量。”
这两句话,比后奶奶的竹竿抽在身上更冷,更痛。它们像淬毒的冰针,精准地刺穿了我刚刚被怒火点燃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反抗勇气,然后瞬间冻结。
手臂和背上的鞭痕在灼烧,火辣辣地疼。但心口那个地方,是彻骨的冰寒,比父亲下葬那天的雨水更冷。我看着爷爷那张沟壑纵横、写满冷漠的脸,看着后奶奶依旧愤恨的眼神,看着王叔的不知所措,看着母亲抱着后奶奶手臂、满脸泪痕却无力再为我辩驳的绝望疲惫……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嘶喊,所有的委屈,都在这死寂般的冰冷里,被冻成了硬块,沉沉地坠在心底最深处,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甚至没有再看哭嚎的弟弟一眼。
默默地,我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厨房,走出了这片喧嚣的战场。身后,是弟弟渐渐低下去的抽噎,后奶奶不依不饶的谩骂,王叔笨拙的劝解,和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我走到院子里。夜幕开始降临,那棵老梨树在昏暗中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
我没有回屋。
走到梨树旁堆着杂物的地方,那里有一卷白天晒过、还没来得及收的旧竹席。我默默地把它拖出来,在梨树根旁,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地面,铺开。
竹席很硬,带着白天太阳晒过的余温,但更多的是一种粗粝的凉意。我侧身躺了下去,背对着堂屋厨房里透出的昏黄灯光,也背对着那些声音。
背上的鞭痕压在粗糙的竹席上,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我蜷缩起身体,把脸埋进臂弯里。
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只有身体在微微地颤抖。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驱之不散的寒意。爷爷那冰冷的话语,弟弟那句“滚出去”,后奶奶挥舞的竹竿,母亲绝望的眼泪,王叔的沉默……像无数碎片,在脑海里反复切割。
梨树的叶子在晚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低语。
我躺在冰凉的竹席上,睁大眼睛,望着眼前黑暗中的泥土和梨树虬结的根须。手臂上的伤,背上的伤,都在一跳一跳地疼。
但更疼的地方,在更深、更里面。
那里,有什么东西,在今天晚上,被后奶奶的竹竿和爷爷的话语,彻底地打碎了。碎成了渣,再也拼不回去。
我像一条被扔在干涸岸边的鱼,躺在冰冷的竹席上,感受着皮肉的疼痛和心底的荒芜。厨房里的嘈杂渐渐平息下去,仿佛一场闹剧终于落幕,只剩下死寂的余烬。弟弟的哭声变成了小声的抽噎,大概是得到了安抚。后奶奶尖利的嗓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声模糊不清的嘟囔,大约是向爷爷抱怨着什么。王叔似乎在笨拙地收拾打翻的水桶。
没有人出来找我。
只有梨树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像一个沉默而冰冷的怀抱。
背上的鞭痕被竹席粗粝的纹理摩擦着,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我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只有这种近乎自虐的静止,才能压住心底那翻江倒海的冰冷和屈辱。
爷爷的话,一遍遍在脑子里回响:
“迟早要嫁出去的人……”
“轮得到她指手画脚?”
“用不着跟她商量……”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冰,砸在心湖上,冻结了所有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原来在这个所谓的“家”里,我的存在,我的感受,我的愤怒,我的疼痛,都是多余的,都是“不用商量”就可以被随意处置的。我的位置,清晰得残酷。一个寄人篱下、等待被泼出去的“水”。
手臂上的伤痕也在叫嚣。后奶奶下手真狠,那竹竿抽下来时带着风声,皮肤瞬间就肿起了高高的檩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到狰狞的红痕。火辣辣的痛感持续不断地传来,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我没有回头,但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是母亲。
她在我身边蹲了下来。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到她身上带着厨房里的油烟味,还有一丝……疲惫到极致的苦涩气息。她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其小心地、颤抖地,碰了碰我手臂上肿起的伤痕边缘。
“晚晚……”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疼不疼?”
我没有回答。疼?皮肉的疼算什么?心口那个冻僵的地方才叫疼。
她的手指停在那里,没有再动,也没有缩回去。沉默在黑暗中蔓延,沉重得让人窒息。晚风吹过梨树叶,沙沙声更响了。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她才又开了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盖过,充满了无力感和一种近乎哀求的妥协:
“……忍忍吧……晚晚……妈求你了……忍忍……等你长大了……就好了……”
忍忍。
又是忍忍。
十岁那年,在梨树下,我忍着不哭。
这两年,我忍着看人脸色,忍着干不完的活,忍着那些扎心的闲言碎语。
现在,我挨了打,受了辱,还是要忍。
“等你长大了……就好了……”
这句话,像一句轻飘飘的安慰,更像一个遥不可及的、虚幻的承诺。长大了,真的就能好吗?就能逃离这个冰冷的、视我为“外人”的院子吗?就能摆脱“迟早要嫁出去”的命运吗?
母亲的手还在我手臂的伤处附近,带着微弱的暖意,却也带着她无法言说的沉重和无奈。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她在害怕,害怕我再反抗,害怕这个好不容易维持的表面平静再次被打破。
我依旧没有动,也没有看她。
只是,在黑暗中,在母亲看不到的角度,我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用力,再用力,直到嘴里再次尝到了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和十岁那年,在梨树下,一模一样。
我咽下了那口腥甜,连同母亲那句“忍忍吧”,连同爷爷冰冷的判决,后奶奶的刻毒,弟弟的辱骂,王叔的沉默……所有的一切,都狠狠地、用力地咽了下去。
咽得喉咙生疼,咽得整个胸腔都闷得要炸开。
然后,我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极其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对着黑暗中的泥土和梨树根,轻轻地说:
“嗯。知道了。”
知道了。
忍。
会忍下去的。
直到……长大。
母亲似乎松了口气,那只颤抖的手终于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然后站起身,脚步沉重地离开了。院子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竹席上,背上是火辣辣的疼,心底是冻透了的冰。
梨树的叶子在头顶沙沙作响,像无数个微小的、无情的嘲笑。
那一夜,竹席的冰凉和背上的刺痛,刻进了我的骨头里。连同爷爷那句“不用商量”,一起,成了我青春期底色里,最深、最冷的一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