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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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归途与星光

高铁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从城市的高楼渐渐变成开阔的田野。林晚星靠在座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陆沉舟昨晚发来的邮件还开着,光标在回复框里闪烁,她却不知从何写起。

「我决定休假两周。这段时间你可以联系我的同事张医生,或者...」

删掉。太公事化。

「谢谢你分享战地日记的第七章,关于阿马尔市场那天的描述...」

又删掉。太刻意回避个人情绪。

林晚星叹了口气,锁上手机屏幕。自从那场暴雨夜的对峙后,她向诊所请了长假,订了回老家的车票。这个决定如此突然,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十五年来,她从未踏足那个充满阴影的童年故居。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陆丹淼的名字。林晚星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林医生,我哥说你休假了?“陆丹淼的声音透着担忧,“他今早状态很差,又拒绝见替代咨询师。“

林晚星望向窗外,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田掠过视野,明亮得刺眼:“他需要自己做出选择,陆小姐。继续治疗,或者...“

“或者继续自我毁灭?“陆丹淼苦笑一声,“你知道吗,他昨晚把你发给他的星空照片打印出来贴满了工作室。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她顿了顿,“'有些光,需要黑暗才能看见'。“

林晚星的心猛地收缩。那是她前天深夜发给陆沉舟的照片——老家庭院上方的夜空,北斗七星清晰可见。当时她只是随手一拍,甚至没想过要分享,却在按下发送键的瞬间感到一种奇异的冲动。

“我会给他发邮件。“她最终说道,“但这两周我们都...需要一些空间。“

挂断电话后,林晚星重新打开手机相册,翻到那张星空照片。放大后能看到左下角模糊的屋顶轮廓——那是老宅的阁楼,母亲最后待过的地方。

“终点站即将到达,请乘客...“

广播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林晚星收起手机,拎起行李走向车门。当脚踏上故乡月台的那一刻,一股混合着桂花香与煤烟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十五年的时光仿佛从未流逝。

老宅比记忆中要小。

林晚星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望着爬满常春藤的灰白色外墙。父亲去世后,这栋房子一直空置,只雇了人定期打扫。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生涩的声响,像是在抗议这不速之客。

门开的瞬间,灰尘在阳光中起舞。客厅的摆设凝固在时光里——褪色的碎花沙发,玻璃茶几上的茶杯印,甚至墙上的老式挂钟都停在3点17分,那是母亲被发现的时间。

林晚星的脚步不自觉地移向楼梯。木质台阶在她脚下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就像童年时深夜偷溜下楼喝水时一样。二楼走廊尽头的浴室门紧闭着,门把手上积了薄灰,显然连清洁工都避开了这个房间。

她的手悬在空中,距离门把手只有几厘米。心跳声在耳膜上敲打,汗水浸透了后背。理性告诉她没必要进去,情感却像潮水般将她推向那个十五年来反复出现在噩梦中的场景。

门开了。

浴室出奇地干净,阳光透过磨砂玻璃窗洒在白色瓷砖上,甚至显得温馨。没有血,没有湿漉漉的金发漂浮在水面,没有苍白的腕间那道狰狞的伤口——那些只存在于她的记忆里。

林晚星缓缓蹲下,手指抚过浴缸边缘。就是在这里,十二岁的她发现了母亲的遗体。冰凉的水浸透了她的睡衣,母亲手腕上的伤口像一张咧开的嘴,无声地诉说着最后的绝望。

“为什么...“她的声音在空荡的浴室里破碎。十五年来第一次,她允许自己在这里哭泣,泪水砸在瓷砖上,像一场迟到的雨。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星抹干眼泪,走向母亲的卧室。这个房间她小时候很少进入,总是带着一种孩童对父母私密空间的天然敬畏。现在,它看起来普通得令人失望——一张双人床,两个床头柜,一个老式梳妆台。

梳妆台抽屉里整齐地码放着母亲的护肤品,最下面压着一本皮面日记。林晚星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封面上烫金的“1985“已经褪色。翻开第一页,母亲年轻时的字迹活泼跳脱:

「1985年6月3日,晴。今天在图书馆遇到了林教授。他借走了我正要拿的那本《梦的解析》,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不过...他的眼睛很好看。」

林晚星的手指微微发抖。她从未听过父母相遇的故事,父亲总是回避这类问题。接下来的几十页记录着两人的恋爱过程,母亲的字里行间洋溢着幸福。直到1987年的某页,笔迹突然变得潦草:

「他说只是同事,说我太敏感。但那香水味,还有衬衫上的口红...我闻得到,看得到。为什么他要否认?」

往后翻,快乐的记录越来越少,大段大段的空白后是零星的情绪宣泄。最后一篇写于1999年10月,就在母亲自杀前一周:

「晚星今天问我为什么不开心。我该怎么告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她的父亲在办公室和研究生上床?他说他会改,求我不要毁了这个家。但镜子里的女人已经认不出自己了。也许我们都该得到解脱...」

日记从林晚星手中滑落。她终于明白了母亲最后几个月反常行为的原因——那些无缘无故的哭泣,把金毛送走的决定,甚至最后的选择。不是抑郁症的错,不是她的错,而是一个被背叛的女人绝望的自我了断。

窗外,暮色渐沉。林晚星机械地走下楼,来到后院。童年时她常在这里看星星,母亲会指着天空告诉她各个星座的名字。此刻,北斗七星刚刚亮起,与那晚她拍给陆沉舟的一模一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陆丹淼发来的照片——陆沉舟的工作室墙面,贴满了她拍摄的那张星空图。在最后一张上,他用红笔画了个箭头指向北斗七星旁边的一颗小星,旁边写着:“这里应该有颗新星,就叫它'晚星'如何?“

林晚星的眼泪再次涌出,但这次不再苦涩。她抬头望着真实的星空,突然理解了母亲遗书中最后那句“星光会指引你“的含义——不是永别,而是希望。

回到书房,她打开笔记本电脑,终于开始回复陆沉舟的邮件:

「关于阿马尔市场那天的记录,你写道'爆炸后的寂静比声音更可怕',这让我想起母亲去世后家里的那种静...」

文字从指尖流淌而出,像打开了某个闸门。她谈到母亲的日记,谈到父亲的不忠,谈到十二岁那个女孩如何决定成为心理咨询师——不是为了治愈他人,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答案。

发送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加上了最后一段:

「你说伤口是光透进来的地方。我想我开始明白这句话了。谢谢你,为那颗'晚星'。」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的光芒照亮了她湿润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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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沉舟盯着电脑屏幕,林晚星的邮件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他已经读了四遍,却仍不确定如何回应。桌上的威士忌瓶空了一半,但他今晚奇迹般地没有碰它——不知为何,酒精似乎会玷污这份赤裸的坦诚。

「...十二岁那个女孩如何决定成为心理咨询师——不是为了治愈他人,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答案。」

这段话在他脑海中回荡。他想起林晚星在咨询室里永远挺直的脊背,想起她分析病例时锐利的眼神,甚至想起她手腕上那道被精心遮掩的疤痕——所有这些碎片突然拼合成一个全新的图景:那个治愈他人的医生,其实是最需要治愈的病人。

这个认知让他的胸口发紧。陆沉舟站起身,走向贴满星空照片的墙。林晚星拍摄的那张并不专业,甚至有些模糊,但正是这种不完美让它显得真实。他轻轻触碰那颗被自己标记为“晚星“的光点,突然有种冲动想立刻开车去她所在的地方,告诉她自己读懂了她的每一处沉默与每一道伤痕。

但理智阻止了他。林晚星选择离开是有原因的,她需要这段独自面对过去的空间,就像他在战地日记中独自面对阿马尔市场的记忆一样。

回到电脑前,陆沉舟打开了一个新文档。过去一周,他系统地整理着战地经历,从最初的兴奋到最后的创伤,事无巨细。写到第七章——李明哲牺牲的那天时,他原以为自己会崩溃,但奇怪的是,文字像一种奇特的解毒剂,将痛苦转化为可被理解的叙事。

「李明哲的棒球帽飞起来的时候,我正在对焦那个卖地毯老人的脸。帽子在空中划出的弧线像一只断翅的鸟...」

这些文字灼烧着他的喉咙,但他继续写下去,仿佛某种更高力量在驱使他的手指。三小时后,当描述完医院里盖着白布的尸体时,陆沉舟浑身被汗水浸透,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就像终于卸下了背负多时的重担。

他看了看时间,凌晨3点22分。以往这个时刻,他不是在酒精的麻痹中昏睡,就是在PTSD的闪回中挣扎。但今晚,他清醒而平静。

陆沉舟回到林晚星的邮件,开始回复:

「你母亲日记中关于星空的那段让我想起中东的夜晚。战地的星空格外明亮,因为没有城市光污染。有一次,我和李明哲在沙漠里迷路,靠北斗七星找到了回营地的方向。他说星星是死者的眼睛,在看着我们...」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写道:

「你成为心理咨询师是为了寻找答案,而我成为战地记者是为了逃避问题。我父亲酗酒,母亲懦弱,家里永远充满暴力和眼泪。18岁那年我离家出走,发誓永远不会变成他那样。讽刺的是,现在我靠酒精麻痹自己,和他如出一辙。」

这段坦白让他的手指微微发抖。陆沉舟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童年,甚至病历档案里也只有最简单的信息。但此刻,向林晚星剖白这些似乎再自然不过。

邮件的最后,他几乎是不经意地加了一句:

「你发给我的那张照片,我打印出来贴满了工作室。每当我感到黑暗太沉重时,就抬头看看那颗'晚星'——你是我最近的星光。」

发送后,陆沉舟才意识到自己写了什么。他想撤回,又觉得那太懦弱。况且,这不过是事实陈述——两周前那个暴雨夜,当林晚星在他面前崩溃又重建,当她分享母亲遗书时颤抖的手指,当她眼中映着月光说“我开始明白“时,她确实像一束光,照进他长久以来的黑暗。

窗外,东方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陆沉舟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一夜未眠却没有借助酒精。他拿起相机,拍下晨光中的城市天际线,决定晚些时候发给林晚星——不是作为患者给医生的汇报,而是作为一个人,分享给另一个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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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星在阁楼里发现了母亲的画具。

这个狭小的空间曾是她的秘密基地,堆满了童年宝藏:褪色的贴纸簿,玻璃弹珠,甚至还有一个已经干瘪的蚕茧。但现在吸引她注意的是角落里的木箱——打开后,里面是一套完整的油画工具和几幅未完成的画作。

最上面那幅画着星空,只完成了一半。北斗七星的轮廓用铅笔草草勾勒,只有一颗星被仔细地涂成了金色。画布角落标注着日期:1999年10月14日,母亲去世前一天。

林晚星小心翼翼地取出这幅画,阳光下金色的星点闪闪发亮。她突然记起那个被遗忘的细节——自杀前一周,母亲开始教她认星座,特别强调了北斗七星“像勺子一样“的形状。

“这样即使妈妈不在,你也能找到方向。“母亲当时这样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十二岁的她以为那只是普通的星空课,现在才明白那是母亲在道别。泪水模糊了视线,林晚星将画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能透过时光拥抱那个绝望的女人。

阁楼的小窗外,阳光正好。林晚星决定完成这幅画。她找出母亲的颜料,虽然已经干结,但加水后还能使用。画笔蘸取金色,她开始沿着铅笔线点缀星光——不是悲伤的告别,而是明亮的延续。

手机在这时响起邮件提示音。是陆沉舟的回复,比预期来得快得多。林晚星擦干手,点开邮件,被内容的坦诚震撼。关于他的酗酒父亲,逃避的过去,甚至那句“你是我最近的星光“,每个字都像一块拼图,让她看清了这个复杂男人的全貌。

她读到他描述李明哲说“星星是死者的眼睛“时,抬头看向自己正在绘制的星空画。也许母亲也在某处看着,看着她的女儿终于理解并原谅了那个痛苦的决定。

林晚星放下手机,继续完成画作。这一次,她的笔触更加坚定。当最后一颗星被点亮时,她拍下照片,附上简短的文字:「完成母亲未竟的作品。谢谢你帮我看到,爱可以有很多形式,包括放手。」

发送后,她开始收拾行李。老家之行给了她意想不到的治愈——不是遗忘或掩盖伤痛,而是学会与之共处,甚至从中汲取力量。就像陆沉舟说的,伤口成了光透进来的地方。

回程的高铁上,林晚星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思绪却异常平静。手机再次震动,是陆沉舟发来的照片——晨光中的城市剪影,在专业镜头下呈现出一种粗粝而真实的美感。没有文字说明,也不需要。

她微笑着保存了照片,设成手机壁纸。还有三天就能回到BJ,回到诊所,回到...陆沉舟身边。这个念头不再让她焦虑,反而充满了一种陌生的期待。

窗外,天色渐暗,第一颗星星在暮色中亮起。林晚星想起母亲未完成的画,想起陆沉舟贴满照片的工作室,想起那句“你是我最近的星光“。在广袤的宇宙中,每个人都是一颗孤独的星辰,但有时,恰好的距离会让两颗星成为彼此的坐标。

高铁穿过隧道,星光暂时隐没。但在黑暗中,林晚星知道,它们依然在那里,只是等待再次被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