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归江渡纸扎怨
第二夜,张富贵坚持独自守灵。凌晨三点,院子里突然传来他的惊叫:“爹!您手里拿的是地契吗?”陈瞎子冲进去时,看见他对着空气磕头,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渗出的血珠竟排成“饶命”二字,周围弥漫着淡淡的胭脂味。
“迷魂沙。”纸芽举起沾着粉色粉末的符纸,“掺了张桂花的胭脂粉,能混淆魂灵方位。”她盯着张富贵的鞋底,发现沾着与停灵房相同的细沙——这种沙粒只在归魂滩上游的胭脂矿存在,而张桂花的胭脂盒里,正装着这种沙子,盒盖上还刻着“贵”字。
陈瞎子的盲杖在地面扫过,突然停在墙角的阴影处。“这里有拖拽痕迹。”他蹲下身,指尖触到一片干燥的泪痕,“令尊的魂灵,被你们困在了墙角。”他转向张桂花,“你用胭脂粉画困魂阵,阵眼就在供桌的纸扎品里,每个纸人的眼睛,都是阵眼的标记。”
张桂花的镀金镯子“当啷”落地,露出内侧的刻字:“张记地契,民国三十七年”——正是张老太爷去年才补办的地契编号。她的嘴唇发抖:“是哥哥逼我的!他说不卖地,染坊就要倒闭,全家都要喝西北风……”话未说完,供桌上的纸人突然集体转向她,嘴角的弧度愈发诡异,像是在无声地控诉。
纸芽趁机翻看张桂花的手帕,发现上面绣着“贵”字,与张富贵的名字相同,而手帕边缘,沾着少量定魂散粉末——那是张富贵从染坊仓库偷来的,说是能“治头痛”。
第四夜,纸芽新扎的替魂马突然开口。“桂儿的胭脂,贵儿的假发……”马嘴开合的节奏,与张老太爷生前咳嗽时的停顿分毫不差,“我的遗嘱在江底……”纸芽的剪刀“当啷”落地,看见马眼处的朱砂点,此刻竟变成了老人的瞳孔,眼底映着停灵房的场景:张富贵正鬼鬼祟祟地靠近棺木,手中拿着剪刀。
陈雪趁机检查遗体,发现左手心多了道抓痕,用放大镜细看,竟是“贵儿卖地”四个小字。“是用指甲刻的。”她的声音里带着怒意,“张老太爷在假死状态下,用最后力气在自己身上留下线索,指甲边缘的劈裂,就是刻字时造成的,而指甲缝里的靛蓝布丝,是张富贵俯身时被抓下的。”
林寒突然想起在江底捞到的木板,裂缝里除了指甲,还有半片鸦片膏——与张富贵鞋底的残留完全一致。他的红绳在此时变凉,绳结处的“归”字,正对着张富贵的卧室方向,那里亮着昏黄的灯光,传来断断续续的争吵声:“地契在江底又怎样?只要我们不说,谁知道……”
“陈先生!”张富贵突然冲进来,假发歪斜,“我房里的地契……地契不见了!”他的袖口撕裂,露出小臂的抓痕,正是死者指甲的形状,伤口处还沾着靛蓝染剂——那是他昨晚潜入停灵房时,被遗体指甲划破的,而他不知道的是,那具遗体,早已在定魂散的作用下,陷入了假死。
第六夜,陈瞎子在停灵房中央摆开问米阵。白瓷碗里盛着归魂滩的水,漂着张老太爷的指甲碎屑,碗底垫着从江底捞起的遗嘱残页。纸芽跪在地上,手捧点燃的安魂香,烟丝里混着铁大壮留下的断角碎渣——这是卸岭派秘传的“通魂香”,能让魂灵附于米粒。
“纸芽,血。”陈瞎子的声音低沉,盲杖在碗口画出三道弧线。
纸芽咬破中指,三滴鲜血落入碗心。米粒突然立起,在水面缓缓移动,先是拼成“贵夺田”,接着是“桂换契”,最后聚成一个“冤”字,碗中水纹形成的倒影,正是张老太爷愤怒的脸,他的嘴唇开合,无声地说着:“贵儿,你还记得你娘临终前的话吗?”
“定魂散让你爹眼睁睁看着你们作恶!”陈瞎子的盲杖重重敲在地面,“他攥着遗嘱,是想告诉你们,祖产早被你们败光,唯一没卖的祖坟地,他要留给义子——”他转向林寒,“就是常替他扫坟的小林。二十年前,你爹在归墟救过我的命,这份恩情,我老张记了一辈子。”
张富贵瘫倒在地,假发滑落,露出鬓角三道抓痕:“是他先骂我吸大烟!”他嘶吼着,“我不过想拿地契换钱买烟,谁知道定魂散会要了他的命……”
张桂花的胭脂盒掉在地上,粉饼碎成“不孝”二字:“我换地契,是怕哥哥把祖产全败光,谁知道会害死父亲……”
纸芽看着两人,突然想起头七夜失踪的引魂马。她冲向供桌,发现纸马的位置被换成了张老太爷的旧烟袋锅,烟袋嘴上还沾着新鲜的牙印——那是张富贵昨晚留下的,而烟袋锅内侧,刻着一行小字:“寒哥儿收,归江渡的水,要护好。”
第七日水葬,归魂滩笼罩着青黑色的雾。张富贵和张桂花捧着棺木,手却在剧烈颤抖,仿佛棺木里装的不是父亲,而是索命的恶鬼。陈瞎子站在江边,盲杖轻点三下,归江渡的老船工们便抬起棺木,走向停在滩边的木船,船舷上,不知何时系着纸芽新扎的替魂马,马眼处的朱砂格外鲜艳。
“起灵——”陈瞎子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晨雾,“魂归江兮水茫茫,船儿载你过三滩,一滩莫回头,二滩莫伸手,三滩自有引魂舟……”
老船工们跟着唱和,声音低沉,仿佛从江底传来。棺木刚入水,江面上突然浮起无数纸扎品残骸,全是这几日被撕碎的纸人纸马,它们聚成“不孝”二字,缓缓向张家兄妹逼近。两人突然惨叫着向后退,被“无形之手”拖向江心,水面上浮现出张老太爷的倒影,双手作掐喉状,眼中满是痛心。
“红绳!”林寒甩出红绳,绳尾的镇魂铃疯狂作响。红绳在接触两人脚踝时突然变凉,那是怨灵缠身的标志。他咬牙发力,将两人拖回岸边,却看见江底有团黑雾,正托着棺木往深处沉,黑雾中隐约可见“张记地契”的字样。
纸芽咬破舌尖,在替魂马身上画下解怨符:“老太爷,看看您的好儿女吧!”她将纸马放入江中,马眼突然爆发出金光,显形出张老太爷的魂灵。老人望向江心,长叹一声:“桂儿,你换的地契,在江底的青石板下,第三块石板缝里……寒哥儿,替我护好归江渡的水,别让染坊的废水再污染它了。”
陈瞎子点燃三柱香,插在江边:“焚契!”
张富贵和张桂花颤抖着掏出伪造的地契,投入江心。火焰燃起的瞬间,替魂马驮着魂灵踏水而行,所过之处,青雾消散,江水清澈。林寒趁机潜水,在归魂滩底的石缝里,摸到了真正的地契,落款处的“义子林寒”四字,被江水冲刷得格外清晰,旁边还有行小字:“吾儿寒哥儿,归江渡的地脉,就托付给你了。”
三个月后,归江渡的纸扎铺多了匹特殊的引魂马。纸芽总在马眼处留着未画的瞳孔,说这是给所有含冤魂灵的“回家路”。每当雨夜来临,纸马的眼睛就会泛起微光,仿佛在等待某个未归的魂灵,马嘴处的细缝,像是随时准备替魂灵说出未竟的遗言。
陈雪在《归江渡亡者图鉴》里详细记录了张老太爷一案,特意用红笔标注:“指甲缝靛蓝布丝与张富贵长衫吻合,假发纤维含鸦片渣,死亡时间修正为亥时三刻,系被长子张富贵喂服定魂散后撕毁遗嘱所致。”她不知道的是,当林寒的红绳扫过这页记录,绳结处的“归”字会短暂发烫,那是地脉对护脉者的回应。
林寒将真地契捐给村里修码头,只留了片替魂马的纸角,系在红绳末端。每当他路过张老太爷的祖坟,红绳就会轻轻震动,仿佛在替老人巡视这片终于保住的土地。他常想起老人临终前看他的眼神,那是看亲儿子般的温暖,也想起陈瞎子说过的话:“护脉,先护人心。”
陈瞎子坐在码头,用盲杖轻敲水面。江风吹来,带着远处纸扎铺的草纸香,混着归江渡特有的水腥气。“大壮啊,”他对着江水低语,“你当年说护脉要从人心护起,如今我才算懂了。张老太爷的魂灵,终究是放心不下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女啊。”水面泛起涟漪,倒映出他嘴角的苦笑——归江渡的水,终究还是把人性的善恶,都冲进了归魂滩的泥沙里,唯有纸扎铺的引魂马,还在替魂灵们等着回家的路。
纸芽站在纸扎铺门口,看着新扎的引魂马。这次,她在马背上多扎了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张老太爷的烟袋锅碎片。雾气中,她仿佛又看见头七夜的纸马血泪,却不再害怕——因为她知道,归江渡的纸扎品,从来不是诅咒,而是魂灵最后的倾诉方式,而她手中的剪刀,正在为每个魂灵剪裁回家的路。
江面上,一艘小船缓缓划过,船头挂着的引魂灯,正随着水波轻轻摇晃,仿佛在告诉归江渡的人们,无论多深的水,多浓的雾,魂灵总会找到回家的路,只要有人愿意为他们扎一匹引魂马,留一双未画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