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人在江湖
一个月后出发,正好过完了年。
过完了这个年,皎然就正正好十六了,往前阿娘常跟人说她虚十六了,其实到了年头才十六。
步月和皎然不对付,临走时逐星再三嘱咐步月要好好照顾她。
奇怪的是阿娘和阿爹都没有多少话对皎然说,皎然心里头有些难受,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不过她也能理解阿娘,她实在不放心,又不能开口留下皎然,若是她打定了主意,阿娘又怎么能让她回心转意呢。
想着昨夜阿娘睡在她身边,整夜都没有多说什么,皎然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
阿爹把薄厚衣服都给她放在箱子里了,皎然临走时穿了一件喜气的红色棉袄,领子上的兔毛还是阿娘给缝上去的,捂着耳朵暖烘烘的,皎然将鼻子和嘴缩进衣服里去,留下眉眼在外面,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子。
又拿出来一套耳握子给她,叫她路上冷就套上,阿爹临走开始絮叨了。
皎然上了马车,赶车的人是凤凰雏留下的老车夫郑伯。
外面的寒风刺骨,春还没到,皎然扒着牡丹雕纹车窗向外回头望,无论是阿娘还是阿爹,或者会英客栈的影子,都慢慢模糊了。
她忽然后悔起来,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如果出了事,再也回不来可怎么办,心里头思绪万千。
转念一想,既然答应了阿娘要把属于门中的东西拿回来,就一定要做到,从来只有会英门抢别家的东西,还没有人能把会英门的秘籍抢走。
步月啧了一声,“坐在车里还不老实,不如你出来赶马?”
皎然不痛快地把支起来的窗子放下来了,“要你多管!”
作为一个连绵垣小镇都没出过的姑娘,皎然对于山最大的见识可能就是通往会英门的那座小山,即使门中弟子都说比起外面的山不算高,皎然爬上去也累得气喘吁吁。
听说她要去的休屠都督府正是依山而造,整个都督府起于山腰,到了山顶,赫然耸立一座振慈塔。
都督府有数十苑,一苑翼两楼阁并两亭台,两侧厢房屋舍蜷卧在楼阁附近。二十四州都督除去长安伸手可触及的通州,淇州,宛平等十八州,其余都督实则为亲王等皇家子嗣,各有私兵,皆远离中原地区,镇守一方。
皎然当时听凤凰雏说这些并没有感觉,如今慢慢远离会英客栈,焦虑覆盖了她全身,宛如看不见的蜘蛛网缠绕了她,她坐在马车后面,有丝丝凉风自窗渗入,吹得她手心也冰凉。
听着她老实下来了,步月在车头前隔帘问道,“睡着了?”
她说没有,“我没睡。”
“咱们什么时候能到?”
赶车的郑伯说,“姑娘别急,前头行了这许多路,照咱们这个速度,后日傍晚,不到天黑便能到了。”
马车晃晃,皎然坐在铺了一层马皮和棉花褥子的垫子上犯困,她打了个哈欠。
听里面彻底没了动静,步月才说起话来。
郑伯将围脖拢住,口鼻藏在里面免得喝了风,同他一问一答。
天色暗得很,皎然醒来时发现马车已经停了。
“师兄,拿盏灯给我,火折子也行,我下去方便方便。”
外面没人说话,忽忽的风声。
皎然的心一下子凉了。
难不成步月师兄是将她一人丢在了这荒郊野外?
她想去掀开挡风的厚帘帷,谁知手刚伸出,就被步月师兄打了个狠的,啪的一声,疼得她立刻缩回来,“你干嘛!”
“郑伯,他打我!”
皎然告状,郑伯却没有回她。
皎然掀开一点缝隙,猛然见郑伯口角流血,瞪着眼睛死在了马前。她惊得捂住了嘴。
郑伯原本是要跟着凤凰雏一起将皎然送到都督府的,可凤凰雏还有事在绵垣未完成,故此派郑伯和步月前去。
此时,都督府也已经安排妥当,就等着皎然这个侍女前去了。
现在护送皎然的郑伯却死了。
马车前有三个骑马的大汉带着黑罩布,蒙上了嘴,手里各自拿着一柄大刀虎视眈眈。
皎然凑出头,在步月身后悄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步月唉了一声,觉得很没意思,“还没看清?遇上老同行了呗。”
“拦路打劫?”皎然叹息,有些埋怨,“你怎么没有护好郑伯?”
“我能护住你就不错了,怎么的,你还叫我长出三头六臂,把你跟他都护在我身后?”
“不行么?”
“你师兄我没那么大本事,你再嚷嚷,就跟他一样下去。”步月把她脑袋推进马车里。
跟那几个人说,“道上的规矩我们也是知道的,只是你们抢错人了,今日就算是你把我们都杀了,从马车里也搜不出一两金子来,人在江湖飘,何苦互相为难。”
三人自然不听,从马上飞起,一刀抡起,就要砍在步月身侧,幸而他御马得当,及时避开,马儿被拽开长鸣一声。
那人大刀上的铁环泠泠作响。
皎然心道,要是被打劫,中途退回去也不算什么,是因为碰上事儿了才不能去往都督府。
她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已经兴冲冲收拾了干粮等着一会儿返回客栈了,这退堂鼓可不是她主动打。
使大刀的男子还没再次舞动大刀,一声惊呼都未发出,只见刀光一闪,步月锋利的飞刀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
剩下两人厉声道,“还不把我兄弟放开!找死。”
步月说好啊,我放开他,向里一深,切豆腐似的割开了他的喉头,将人丢在马车下面。
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步月丢出带血的飞刀,直刺入其中一人的眼眶,他捂住眼睛大吼,马身向后退去。
只剩一人,也急急逃走了。
步月顺利解决小贼,这下子什么逃回去的话,她也不好意思说了。
“不如我们把郑伯给葬了吧?”说着跳下了马车,准备去拖郑伯的尸身,步月本已松了口气,瞬间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头顶掠过。
轻功不赖。
隐隐瞥见来人身影,他笑道。
不消片刻,皎然的喉咙已经握在来人手中,“你敢往前走一步,我就先要她的命!”
步月发觉不对的时候,也来不及救皎然了,虽然他考虑救不救的时辰有点久了。
“阁下是?”步月多余问一嘴。
“碰巧了不是,步月贤弟没认出我来?”
她揭下面纱,是个桃花眼的俊俏姑娘,眼瞳是茶水第一冲的棕黄色,浅淡,全然不似寻常中原女子。
眉长入鬓,绑着两个麻花辫,辫发中编着金线,蓝线和红线,脑门当中垂着绿松石额坠,她一动,身上便有铃铛一响。
“我且问你,这女子是你什么人?”她三分薄怒问步月。
皎然心中叫了声不好,是步月牵累了她,该死的。
步月不急不慌,“依你看,她是我什么人?”
“相好的?”
步月不解释,勾起唇来,被这话逗笑了。
那女子的手便重了,扼得皎然翻白眼,脸涨通红。
皎然抢着支支吾吾道,“不不……不是的,他是我哥哥。”
“谁是你哥哥,乱攀亲戚,这小姑娘是我路上捡的,看着颜色不差,回头做个情人。可带上路这两天吵得不行,你杀了她吧,她若死了,我乐得清静,就太平了。”
皎然一听便恼了,“别他妈的胡扯了!”看来步月是铁了心要公报私仇,叫她死在这女子手里了。
“好,既是你的女人,那我便杀了。”
皎然苦着脸解释,“他这么黑,煤球一样,还不好看,心狠手辣,我瞎了眼找他做夫君?姐姐不要开玩笑了。”
岂料这羞辱的话说完,女子更是气得厉害,几乎把皎然掐死。
渐渐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步月整够了她,一个石子丢向她的手臂,“够了,真杀了她,我要倒霉。”
她松了手,怒道,“步月!你敢砸我?”
皎然瘫坐在地上顺气,“要了我的命咯。咳咳咳咳……”
那女子方才还大怒,步月同她说了几句话,把人哄得团团转,两人便开始嘻嘻哈哈说话了,完全没把差点被掐死的皎然放在心上。
皎然在心里骂了步月几十句,祖祖辈辈问候了一遍。
想到他是自己同出一门,他的师公就是自己的师公,皎然在心里头急忙告罪,错了错了,不敢再骂了。
步月带着她一起上路了。
蛮不讲理的姑娘叫绪盟仇,她说她来自南诏国的一个小村落,算是步月旧交。
她一开始以为步月是在护着皎然,前两个时辰几乎盯死皎然,皎然被她看得浑身发毛。
到了后面见步月总是和她吵架,绪盟仇才放下心来,“你真是他师妹?”
“虽然我很不想承认。”皎然嘟囔。
她哈哈大笑,颇有几分江湖少年人的爽朗,取下脖子上的松石项链给了皎然,“是我不好了,差点伤着妹妹,给师妹赔罪了。”
皎然觉得收下对不起逐星师姐,便推辞了。
“实在贵重,阿娘说不好问人要东西。”
她搂着皎然的肩膀亲切道,“我又不是外人,以后是要做你嫂嫂的,给你便留着吧。”
皎然坚决取下,断然不受,“姐姐的项链上宝石闪烁,一看就价值不菲,皎然身份卑微,村野里的人,我配不上这样好的项链。”
步月说,“那可不是,给她白白浪费了。”
她不肯收,绪盟仇就说,“听步月刚才讲你要去执行门中的任务,带着这个是太招摇了,我给妹妹拿着,等你完成任务回来,再把这见面礼给你,到时候你可不要推辞了。”
那都猴年马月了,皎然说好,“多谢姐姐。”
三个人作伴,没有了鬼鬼祟祟的郑伯监视他们更融洽。
步月问起绪盟仇,知道不知道休屠的都督府。
绪盟仇说,“早些年来你们这里,远远见过都督府夫妻两人,尤其都督夫人,貌美如花,国色天香,一身魅骨真如狐狸精一般。”
“那都督府那位常生重病的公子,是她的孩子?”皎然问道。
绪盟仇摇摇头,“应该不是吧,我听闻休屠都督的孩子自幼练武,一个个都强健得很。你来时门中没有和你说清楚你要服侍的那位公子是什么人吗?”
皎然说知道一点,“凤凰雏说他好像大我一两岁,是个极仁慈的小公子。”
“这些生下来就为贵人的孩子,仁慈用在他们身上可不就是笑话?呵呵。”步月冷笑两声。
绪盟仇提醒皎然,“休屠都督府卧虎藏龙,私兵为二十四州最盛,那位都督大人听人说是山林里卧着的猛兽,连你们中原皇帝也不敢轻易动他。年轻之时,武功高强,内力深厚,带兵打仗无往不利,这么些年总揽此州军政大权。你要是去都督府,记得一定要处处谨慎行事。”
皎然说多谢提醒。
凤凰雏此前已经多次警告她,没有他的指示,不要在都督府妄自行动。
说到这里,绪盟仇又想起什么,“我在南诏训蛊虫时听师傅说,休屠都督早年曾获一本武林秘籍。修炼后,他的武功不仅一绝,为人更是聪明绝顶,只是他的几个孩子不堪托,大的小的,没一个能撑起都督府,怕是百年后,中原皇帝清算,整个都督府都难逃劫数。”
步月和皎然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问道,“什么秘籍?”
她说不知道,“这个没听师傅说。”
步月和皎然都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