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一次简单的对话
次日,神宗又宣宰相曾公亮至福宁殿议事。
曾公亮与韩琦,欧阳修等人同资历,也是三朝元老,如今已经年近古稀,神宗专门让人用一顶小轿,抬着曾公亮到福宁殿去。
曾公亮感激不尽。
二人一同进殿,与此同时,在殿中还有两人,分别是翰林学士王安石和司马光。
由于上了年纪,精力不济,曾公亮虽然挂着宰相的职务,但更多的时间还是在家养病。特别是今年,老人家已经能不出面就不出面了。
今日见他来,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惊得赶紧起身。
王安石更是上前,搀扶着曾公亮进入书房。
“许久不曾探望,大相公一切可好?”
曾公亮拍了拍王安石的手,张着已经掉光牙齿的口,点头笑道。
“都好,都好……”
一旁司马光倒显得像个局外人,只好偏转目光,看向已经坐在书桌后的神宗。
曾公亮突然看向他。
“君实一向可好?”
司马光点头笑道。
“还是老样子。大相公依旧硬朗。”
“呵呵……老啦,若不是官家仁慈,还留微臣在这里,要不然这把老骨头,早就该回老家看坟去啦……”
“话不能这么说。百里奚七十为相,更何况大相公未及七十呢。”
寒暄一阵,神宗发话,切入正题。
“今日叫你们来,是有几件事要说。头一件,自去年西夏国主李谅怍死,梁氏摄政,外戚专权,国内大乱。朕以为这是击败西夏,收复河西的大好时机。此事事关国祚,就请曾老带到三省去商议吧。翰林院也要商议,尽早拿出一个章程来。”
三臣齐声领旨。
心里都各自打起了算盘。
司马光无疑是最不想打仗的。
他太了解神宗想借着与西夏发动战争来干什么了。
而且,他明白,尽管神宗口口声声尊自己为先生,但若不是顾虑自己在清流中地位,今天的福宁殿,甚至都没有自己的位置!
直接就他神宗下达旨意,王安石这些人拟定个章程出来便就是了。
之所以还把自己请来当个吉祥物摆着,无非是神宗还没有那个能力去压制清流们。而继韩琦,欧阳修这些人相继离开后,自己又无疑成为了朝中清流们的领袖,神宗不得不维持朝中两派的平衡罢了。
“第二件事。”
神宗看向王安石,呵呵笑道。
“令郎这小半月在宫中,怕是把爱卿和令夫人急坏了吧?”
王安石起身道:“官家如天之仁,犬子得以在官家身前求教,乃是莫大的福分,只怕犬子行为无状,冲撞天颜,因此心中惶恐不安。”
“冲撞自然是难免的,不过也都是小事,朕也就不追究了。更何况令郎妙手仁心,治好了朕的病,也算是大功一件。昨夜朕已经下旨,封他为将仕郎,陪在朕身边了。”
“官家。”
王安石还没反应过来,一边司马光忍不住说话了。
“孔子云,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我朝素来礼重文人,多少读书人寒窗苦读十年,尚且不能求得一官半职。如今叔明尚是白身,便被授以官职,恐怕会惹得天下人非议。”
“非议?”
神宗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显然不高兴了。
“非议什么?”
“人心似水,总有是非之人。”
王安石看了他一眼,攥了攥拳。
司马光看似直率,其实都是弯弯绕绕。
而王安石看似精明,其实更多的时候,都是在打直球。
要依着他的脾气,现在早就一口唾沫喷在司马光脸上了。
妈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敢骂我王安石的儿子德不配位!
但他知道,他现在要是说了话,就会显得自己护短,神宗就是想保着自己儿子,也不好保了。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是想说这句话吧。”
神宗目露寒光,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司马光赶紧作揖。
“微臣不敢。微臣与介甫乃是故交,叔明为人,微臣是知道的,以他的才学,只要肯放在科举上,必然能高中。微臣斗胆,恳请官家等叔明考中进士之后,再赐官也不迟。”
神宗不置可否,而是看向曾公亮。
“曾老,你是宰相,朕封王方为官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曾公亮呵呵笑道。
“老臣倒觉得,不过一个九品官,有名无实,赏了是官家的心意,不赏也无伤大雅。既然如此,倒不如赏了吧。毕竟这孩子给官家治病,也是费了心思的。”
他说完,还呵呵笑了两声,又对王安石说道。
“老夫常听闻,令郎天性放荡不羁,颇让介甫头疼。想必有个官身束缚他,他今后也能让介甫少操些心了,啊?”
说完,又呵呵笑起来,灰白的胡须一直在颤抖。
神宗高兴了,顺水推舟。
“既然连曾老这个宰相都这么说,想必这件事也不会有什么差错了,你说对吧,司马先生。”
司马光脸色有些尴尬,应了句是,默默地坐下了。
然后又在想神宗准备拓边西夏的事。
唉……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消停的皇帝呢……
安安分分地当个土财主不好吗?变什么法?拓什么边?
看来他还需要给皇帝陛下加强思想工作,免得被某些“奸臣”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
三位大臣在福宁殿吃了顿下午茶,随后告辞离开。
——
曾公亮坐着小轿离开皇宫,太阳晒得他昏昏欲睡,老是想睡午觉。
离福宁殿有些路程了,王安石靠着两条腿追了上来。
王安石作揖道:“适才多谢大相公为犬子解围。”
曾公亮摆了摆手,笑道。
“孩子立了功,总要嘉奖些什么,若是年纪小,给两块糖就算了,如今孩子大了,再给糖吃,人家可就不乐意了。”
王安石也笑了起来,随后又诚恳说道。
“官家把大相公请来,其中心意,安石已经明白。官家肯用安石,背后必然也少不得大相公的举荐提携,安石感激不尽。
只是安石粗鲁愚钝,虽为官多年,都只是在地方为官,朝中局势,一无所知,只恐将来尸位宰辅,惹得家国不宁,留下千古骂名。”
一向和气敦厚的老人,此刻苍老的眼中,终于露出几分为官几十年的精明。
“我送你八个字,可保你一生平安。”
王安石郑重地作了一揖。
“请大相公赐教。”
夕阳一点点地撒上宫墙,宫墙上的瓦片,变得金灿灿的,一阵风吹过,留下的只有苍凉。
老人目视前方,幽幽说道。
“逐水而居,顺天而动。”
“逐水而居,顺天而动……”
王安石喃喃自语,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等他回过味来,抬起头时,轿子早就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