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疑难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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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之疑

: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各个选本翻译都不同,怎样准确理解诗句?

:《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是杜审言名作,被明胡应麟评为“初唐五言律第一”。原诗如下。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审言诗把江南春景次第,安排得极有层次,不愧大家手笔。你提到的“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确乎有多种翻译,如以下几种。

一是,倪海曙《唐诗的翻译》“初春的温暖催促黄莺歌唱,水面上的浮萍,在阳光下快乐地打转”。

二是,社科院文研所《唐诗选注》“春天到了,黄莺活跃起来;晴朗的阳光下,苹草转绿”。

三是,金性尧《唐诗三百首新注》“和暖的气候催着黄莺的啼叫;水上的绿苹在阳光下摇动着光泽”。

四是,汪贞干《〈唐诗三百首〉词义辨难》“一派和暖之气催着黄莺百啭歌唱,灿烂的阳光照着水上的浮蘋绿光转闪”。

比较来看,分歧在“转绿苹”上。倪海曙译为阳光使得浮萍在水面打旋,译出了运动感;《唐诗选注》译作苹草颜色转绿,突出色彩新;金性尧译成绿苹摇动光泽;汪贞干译为浮蘋绿光转闪。四种解译各有理解,都存在问题。

实际上杜审言可不像上面那么随意,“晴光转绿苹”,乃是用典,取自《礼记·月令》,季春三月“萍始生”。清人王尧衢《古唐诗合解》解释为“绿苹之叶为春光所转而生也”,意思是蘋叶因春光到来而再生。转,转生、再生。此解才合审言之意。这样“转生的绿苹”就照应了首联“偏惊物候新”,此诗中间两景联都在突出物候“新”。

再来看四家添枝加叶的翻译,倪海曙的翻译讲不通,“晴光”非流水,如何“转”得动浮萍;金性尧的绿苹在阳光下摇动光泽,忽略关键“转”字;汪贞干解为阳光照耀下浮蘋绿光闪转发亮,“转”成了“闪烁”;《唐诗选注》译为阳光下苹草转绿,“转”的是颜色,并无“再生”“更生”含义。以上四家均不如王尧衢《古唐诗合解》“蘋叶转而再生”精当。

读此联能感受到诗人用字推敲功夫之深湛。再如“淑气催黄鸟”,是诗人对陆机《悲哉行》“蕙草饶淑气,时鸟多好音”的提炼。

:啊,真是一字千金。请谈谈杜审言写作此诗的情况。

:此诗所有注本皆说作于永昌元年(689)前后,诗人已宦游近二十年。我独不同意。为何如此?武则天光宅元年(684)九月代睿宗临朝称制,这是历史大事,次年正月改元,杜审言即写下此诗,故诗当作于垂拱元年(685)早春。女皇执政,故言“偏惊物候新”。“新”,既是时令新,又是时代新。诗中物象皆有女性色彩,如“云霞”“梅柳”“淑气”“绿苹”。此时距诗人登第已十五年矣,仍在外宦游。故借武则天当政,以“归思”表达对新朝征用的渴望。

:真是石破天惊之见。还有进一步论述吗?

:杜审言咸亨元年(670)进士,作为杜预后裔,自恃才高,傲世见嫉,历任县尉、县丞。垂拱元年(685)在江阴任职。诗题晋陵陆丞,即陆元方,字希仲,苏州吴县(1995年撤销)人,世为著姓,曾在晋陵任县丞;天授元年(690)安辑岭外,升殿中侍御史、凤阁舍人;长寿二年(693)任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证圣初(695)贬绥州刺史,寻为春官侍郎,转天官侍郎、尚书左丞。圣历二年(699)复为相,官终文昌左丞。二人垂拱元年唱和时,都未显达,在江南做县丞类属吏。

据《旧唐书》陆元方证圣初(695)其为天官侍郎,大量选拔朋从,所谓朋从都是门第较高的朋辈,自称“阴德于人多矣”,遭受弹劾。故推测杜审言得到朝廷征召,回洛州任洛阳丞,后再入朝授著作佐郎,或与陆元方拔荐有关。

晋陵(江苏常州)唐属江南东道毗陵郡,这里是陆元方家乡。杜审言在江阴,与陆是同郡邻县僚友。这次唱和,陆元方《早春游望》已流失,杜审言的和诗便是《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诗首联即很含蓄,“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在外宦游,忽然惊悉武则天临朝称制。“偏惊”,既惊讶女子称制,又惊奇江南物候更新。中间两联“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全是女性物象组成,女子执政带来新气象,表达诗人对武则天临朝的赞赏。尾联“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听说了武后新政,诗人热泪盈眶,迫切“思归”。贵族情怀的“古调”,可理解为倡导传统。科举制下贵族垄断地位动摇,社会撕裂,诗人巧借“古调”表达对恢复传统社会的期望。此时他已宦游十五载,门高名盛,却远离京洛,在江阴小县为官,这对名门之后的杜审言而言,心有不甘,抒发了一位贵族希望得到征召的愿望。至此,我联想到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诗句“同是宦游人”“儿女共沾巾”,而杜审言的“独有宦游人”“归思欲沾巾”或出自此,更可确证王勃送杜少府的诗是给审言的。

又,结合他登第十五年仍在宦游,与“建安七子”王粲非常相似,诗中忽起的“古调”,还可解为怀才不遇的书愤。有此经历的王粲不被刘表重用,蹉跎荆州十五载,建安九年(205)秋登荆州麦城(湖北当阳),写下《登楼赋》,把忧时伤事、眷恋故乡、怀才不遇结合起来,发出“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唯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之慨。所以“古调”是诗眼,是解诗钥匙,是诗人忧思的寄托。陆机《悲哉行》有“伤哉客游士,忧思一何深”“愿托归风响,寄言遗所钦”,只是杜审言把这一命意用得出神入化的巧妙。解读此诗,万不可停留于怀旧、思乡情切的肤浅层面。诗尾寄言武则天,期待召唤。初唐诗总伴随哲理,此诗新世界与旧传统对立统一,激荡诗人内心,掀起大波。江南物候虽新却非吾土;闻古调怀“归思”渴望征召才是目的。

杜审言借陆元方原唱抒发个人宦游的感慨,早春天气,同友人游览新世界,想的是朝廷召唤,早日结束宦游。这一点杜甫与乃祖情怀完全相同。诗人取意王粲《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相同的感兴,使此诗思绪沉忧。从审言傲物的个性,门第出身,却宦游达十五载,苦楚俱在诗外,对新朝充满期待。

:此诗还有著作权之争,又作韦应物诗,为何这样?

:确乎,《全唐诗》韦应物杜审言名下均录此诗,这又涉及宋明以来窜改唐诗的陋习问题。但今传《杜审言集》有此诗,《韦苏州集》则未收。属于谁,不言自明。韦应物《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与杜审言文字略有出入。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照绿苹。

忽闻歌苦调,归思欲沾巾。

最关键用典“晴光转绿苹”被改作“晴光照绿苹”;“忽闻歌古调”改为“忽闻歌苦调”。比较看,“古调”比“苦调”好,因为是和陆丞,又是在他家乡游春,焉能称“苦调”?杜审言宦游十五载,可以“苦”,但晋陵郡陆丞的诗就不该“苦”了。“转绿苹”也好于“照绿苹”,化用江淹《咏美人春游》“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苹”,又切《礼记·月令》季春三月“萍始生”的典故。是否韦应物在苏州做刺史,此诗便要归他?我要说所谓韦应物诗,都是后人故意窜改附会。

杜审言诗颇有贵族分寸及初唐诗自然哲理的风调。中唐之后,贵族式微,诗歌气脉已弱是不争事实。韦诗虽恬淡高远,擅长写景和描写隐逸生活,但已渐失初盛唐贵族的浑厚之气,这是时代变化的必然,真气已散,非人力可收。就此而言,也非韦应物诗。杜审言是五言律诗奠基者,杜甫云“吾祖诗冠古”,“冠古”如何理解?不是杜甫骄傲,是其祖诗歌,尤其五律具有贵族之气,保有一种古调。这首诗可看出杜审言在初唐五律探索与成熟上的极深用功与杰出贡献。方回《瀛奎律髓》说“律诗初变,大率中四句言景,尾句乃以情缴之。起句为题目。审言于少陵为祖,至是始千变万化云”。作为律诗形成发展的关键人物,审言诗具有示范之征,从这个意义上说,恐非中唐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