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道德哲学的文学化:艾丽丝·默多克的创作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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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远离真实”:自我危机的现代艺术表征

作为哲学家和小说家,默多克关注哲学思想对文学创作的影响,以及文学对哲学的能动反映。在《反对干枯》一文开篇,默多克指出现代小说塑造的人物形象远离了真实[18],她接着梳理了两类哲学传统对自我概念的论述,以人物塑造为依据将现代小说划分为“浪漫主义传统”和“自由人文主义传统”两大类。尽管默多克主观上希望文学和哲学保持距离,但是在实践中,默多克的哲学文本中充满着文学隐喻,而小说文本中遍布着哲学观点。默多克的批评文章中也表现出哲学与文学交汇的迹象,这一点尤其表现在她对现代小说中人物的自我危机的讨论中。在她看来,现代哲学消解传统自我、提供虚假意象的做法,反映在现代小说对人物的塑造上。

依据虚构人物的塑造差异,默多克将现代小说粗略划分为带有现实主义传统特征的19世纪小说和带有浪漫主义传统特征的20 世纪小说。现实主义传统小说主要指经典批判现实主义小说;浪漫主义传统小说包括象征主义、英美现代主义和二战前后的欧美小说。首先,默多克认为这两类小说背后起支撑作用的是不同的人格理论(theory of personality): 19世纪小说呈现出“自由主义的人格理论”; 20世纪小说呈现出“浪漫主义人格理论”。19世纪小说中的人物能够自由地在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道德领域和政治领域穿梭,而20世纪小说中的人物的私人和公共领域,道德和政治领域存在着明显的交叉和渗透现象,因此前者比后者享有更大的“自由”。其次,默多克指出这两类小说家观照社会的态度不同:19世纪的小说家理所当然地描写社会,因为“社会是真实的,人的灵魂也非常坚实的,心灵、人格是连续的、不言而喻的现实”[19]; 20世纪的小说家则缺乏那种理所当然的自信,不再把自己当作社会的一部分。最后,默多克认为19世纪小说家笔下的人物更为多样且更为真实,而20世纪小说中的人物多为作家自我的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投射。尽管如此,默多克将这两类小说所依据的人格理论都追溯到了康德对现代自我的论述,认为浪漫主义传统小说更为忠实地继承了康德的美学思想,更为注重艺术作品的形式美。[20]

在浪漫主义传统特征的小说(即现代小说)中,默多克依据虚构人物自我的不同表征,又细分为“存在主义小说”和“神秘主义小说”两大类。“存在主义小说”以存在主义者萨特、加缪等人的作品为代表;而“神秘主义小说”默多克却没有给出具体的作家和作品。[21]在默多克看来,这两类小说对自我的刻画折射出各自的哲学理念。存在主义哲学将自我的意志确立为新的上帝,以回应20世纪上帝之缺席;神秘主义者虽然保持了上帝概念,但是赋予它崭新的内涵,换言之,神秘主义者并不是以自我的意志作为上帝,而是选择为旧有的上帝概念注入新内容。因此,存在主义者不是信仰者,而神秘主义者仍然保持了信仰。按默多克的说法,“存在主义小说”与“神秘主义小说”都是对上帝缺席时代的回应,前者以自我的意志取代上帝,后者对此深表迟疑。[22]不同的哲学理念体现在小说的人物塑造上,因此这两类小说刻画了不同类型的现代人形象。“存在主义(反)英雄”具有孤独、冒险、真诚和勇敢等品质,以自我的意志和欲望为准则,普遍缺乏他者意识,是现代人焦虑意识的产物,是作者意志的直接投射,也是作者确认自我存在的方式;“神秘主义”主人公虽然放弃了传统宗教,但仍然被某种精神领域包围着,试图以此减少自我意志。前者以真诚和勇敢为美德;后者以谦虚和压抑自我为美德;前者是利己主义者,后者是精神受虐狂。这两类小说对人物自我的刻画反射了存在主义哲学刻画的“极权主义者”和语言经验主义描绘的“普通语言者”的影子。

在默多克对现代小说再次进行的“水晶体式小说”和“报刊体式小说”的划分中,现代自我的“内外失衡”现象表现得更加突出。“水晶体式小说”指那些“描绘人类存在状况的、类寓言式的篇幅短小的作品;按照19世纪的标准来看,这类作品中没有‘人物’”,“报刊体式小说”指“不像样的、类文献式的篇幅过长的作品,由19世纪小说退化而来,平铺直叙讲故事,一味从直接经验和事实中提取素材,以至于刻画的人物落入窠臼、不够鲜活”。[23]默多克将存在主义小说和通常意义上的英美现代派小说归入前者,将二战前后回归现实主义传统的英国小说归入后者。首先,默多克指出,两类小说的形式与人物自我的关系都存在问题。“水晶体式小说”的形式过于完整和严密,以至于人物湮没其间毫无自由可言,形式与自我的偶然性之间存在巨大的张力;“报刊体式小说”的结构过于松散,以至于人物湮没在大量的事实和经验碎片之中。其次,默多克认为两类小说形式与自我的张力源于两类哲学对自我的不同理解。“水晶体式小说”的形式受康德美学的直接影响,也展现了存在主义哲学对个人意志的强调,它的形式本身即是作者自我意志的投射;“报刊体式小说”则反映了语言经验主义对于日常语言和公共行为的过度强调。最后,默多克认为两类小说所提供的自我意象都远离了客观真实的人。“水晶体式小说”的人物是形式的傀儡,服务于作者的主观意志;而“报刊体式小说”的人物则毫无内在经验可言。因此,这两类现代小说所刻画的人物本质上是“干枯的”(dryness)、空洞的。

现代哲学对自我的解构,表现在现代小说中的人物塑造上。现代小说中的人物或是过于强调个人意志的“极权主义者”,或是消逝于日常语言中的“普通语言者”,并不能合理地处理自我的内在精神和外在现实的关系。在默多克看来,生活在20世纪上半叶的人,“发现自己的宗教和形而上学背景是如此贫乏,以至于他可能除了意志力本身之外,没有任何内在价值”[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