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治水通运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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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先秦黄河与先秦水运

第一节 夏代贡运和商末漕运

夏代始有信史,治水通运始于大禹治水。司马迁《史记·河渠书》对大禹治水概述道:

夏书曰:禹抑洪水十三年,过家不入门。陆行载车,水行载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桥。以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然河灾衍溢,害中国也尤甚。唯是为务。故道河自积石历龙门,南到华阴,东下砥柱,及孟津、雒汭,至于大邳。于是禹以为河所从来者高,水湍悍,难以行平地,数为败,乃厮二渠以引其河。北载之高地,过降水,至于大陆,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勃海。九川既疏,九泽既洒,诸夏艾安,功施于三代。[1]

《尚书·夏书》共两篇,其中《甘誓》内容不涉及黄河和治河,故而司马迁所谓《夏书》实即《夏书》的另一篇《禹贡》。但又和今本《禹贡》有出入,其中“禹抑洪水十三年,过家不入门。陆行载车,水行载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桥”,在今本《禹贡》中无原句甚至无此意,但班固《汉书·沟洫志》引用时有相近文句;“以别九州”以下内容在今本《禹贡》中有此意但非原文,疑司马迁、班固时代另有其他版本《尚书》或《禹贡》者在。

20世纪30年代和70年代,有学者两次提出《禹贡》篇成书在战国时代,后来不少学者赞同“战国说”,但并不质疑其“我国最早的地理名著”的地位,或不至于以此否定其内容的信史性,或多或少暗含那样成熟地理名著不可能产生在夏朝的意思。这种情况很像清末民初有人怀疑中国是否有五千年信史,必待1935年司母戊大鼎出土始释其疑一样。2012年,上海学者金宇飞发表《〈禹贡〉 成书年代新论》,对《禹贡》成书战国说的论据提出反质疑,指出把《禹贡》放在“夏商时期甚至是龙山时代”,“九州的排序和贡赋的分析”才合情入理,从而认定《禹贡》“恰是舜禹时期的真实反映”[2]。本书十分赞同这一观点,故而把《禹贡》及《史记》相关转述当作信史来解读。

按《河防一览》的全河图,积石在甘肃境内。按《史记·河渠书》张守节正义,龙门在同州韩城县(今属陕西)北50里,大禹凿河广80步,黄河至此稍宽。华阴,地属陕西,在陕、晋、豫交界黄河急转弯处。砥柱,即三门山。孟津,在洛州河阳县南门外,地属今河南洛阳。雒汭,在河南省巩县洛水入黄河处。大邳,地在古黎阳(今河南浚县)境内。按张守节《史记正义》,禹河下游所过大陆为泽名,在邢州、赵州界,又名广河泽、巨鹿泽。其下九河归一流入渤海。可见大禹治水历时13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四海之内几乎所有江河都被他治理过,而以治河用功为大。大禹治理过的河道,上游起积石、龙门至华阴;中游经砥柱、孟津、雒汭至大伾;过降水、大陆入海。

大禹治水,功效延续于三代。至少周定王五年改道之前,黄河一直是安澜的;尽管东周至汉初农耕区扩张日益加剧,但汉初才有黄河之名,文帝年间黄河才开始大决泛滥。大禹治水之后,沿着山体的走势砍削树木作为标记,以高山与大河来确定九州的疆界,规划各州向夏都贡运土产的水运路线。

其一,冀州。“既载壶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覃怀底绩,至于衡漳。厥土惟白壤。厥赋惟上上,错。厥田惟中中。恒、卫既从,大陆既作。岛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河。”[3]当时冀州的范围,西起壶口,南至覃怀、漳水,东抵大陆、岛夷。壶口在河东屈县东南,岳阳即太岳的南坡,覃怀即河内怀县,衡漳即横流入河的漳水,大陆在巨鹿县北。冀州四境略等于今山西、河北加河南北部。夏朝都城在今晋、豫之间的黄河北岸,冀州相当于夏朝的京兆府。其进贡路线沿恒、卫、漳之水入黄河,岛夷则在接近碣石的地方入黄河。

其二,兖州。“济、河惟兖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泽,灉、沮会同,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厥土黑坟,厥草惟繇,厥木惟条,厥田惟中下,厥赋贞,作十有三载乃同。厥贡漆丝,其篚织文。浮于济、漯,达于河。”[4]当时的兖州北界大河,东南跨济水,是洪水泛滥的重灾区。大禹治水分河为徒骇、太史、马颊、覆釡、胡苏、简、洁、钩槃、鬲津共九道;灉、沮二水合流入雷夏泽。治水成功后,人们下山就原,耕作13年后与他州物产同样丰富。兖州贡品是漆和丝,船运由济水、漯水进入黄河。

其三,青州。“海、岱惟青州:嵎夷既略,潍、淄其道。厥土白坟,海滨广斥。厥田惟上下,厥赋中上。厥贡盐、,海物惟错。岱畎丝、枲,铅、松、怪石。莱夷作牧,厥篚檿丝。浮于汶,达于济。”[5]当时青州在渤海与泰山之间。嵎夷即莱夷所居海隅,潍水北至都昌县入海,淄水东北至千乘入海。青州贡品是盐和葛布,各种海产和丝、麻、松、铅,竹筐陆运然后自汶水入济水。

其四,徐州。“海、岱及淮惟徐州:淮、沂其,蒙、羽其艺,大野既猪,东原底平。厥土赤埴坟,草木渐包。厥田惟上中,厥赋中中。厥贡惟土五色,羽畎夏翟,峄阳孤桐,泗滨浮磬,淮夷蠙珠暨鱼。厥篚玄纤缟。浮于淮、泗,达于河。”[6]当时徐州东至黄海、北至泰山、南至淮河,淮河、沂水经过治理,沂蒙之地可以耕种;大野泽收聚洪水,东平洪水得以平定。徐州贡品有五色土、桐树、磐石、珍珠、鱼、绢、绸,从淮河、泗水进入黄河。

其五,扬州(见图2-1)。“淮、海惟扬州:彭蠡既猪,阳鸟攸居。三江既入,震泽底定。筱簜既敷,厥草惟夭,厥木惟乔。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下,厥赋下上,上错。厥贡惟金三品,瑶、琨、筱、簜、齿、革、羽、毛,惟木。岛夷卉服。厥篚织贝,厥包橘柚锡贡。沿于江、海,达于淮、泗。”[7]当时扬州地在彭蠡以东,淮河以南,东海以西,震泽(太湖)以北。治水期间,彭蠡蓄水功能得到强化,三江入海顺畅,太湖洪水不再泛滥。扬州物产丰富,贡品有金银铜、玉石、大小竹子、象牙、犀牛皮、鸟羽、牦尾和木材,沿长江入东海,再入淮河溯泗水,进入黄河。

其六,荆州(见图2-1)。“荆及衡阳惟荆州:江、汉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沱、潜既道,云上梦作。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厥赋上下。厥贡羽、毛、齿、革,惟金三品,杶榦栝柏,砺砥砮丹,惟箘簵、楛。三邦底贡厥名。包匦菁茅,厥篚玄纁玑组,九江纳锡大龟。浮于江、沱、潜、汉,逾于洛,至于南河。”[8]当时荆州在荆山以南、衡山南坡以北。治水后,长江、汉水东入大海,九江得其当行之道。水自江出为沱,自汉出为潜,长江和汉水得到疏导,云梦泽四周有了农业耕作。荆州贡品有羽毛、旄牛尾、象牙、犀牛皮、金银铜三金、椿柘桧柏四木、磨刀石、石镞、朱砂、箘竹、楉条、大龟,船载经长江、沱水、潜水、汉水,由陆路达洛水,由洛水入黄河。

其七,豫州。“荆、河惟豫州:伊、洛、瀍、涧既入于河,荥波既猪。导菏泽,被孟猪。厥土惟壤,下土坟垆。厥田惟中上,厥赋错上中。厥贡漆、枲、、纻,厥篚纤、纩,锡贡磬错。浮于洛,达于河。”[9]当时豫州南抵荆山、北接黄河,境内河流伊、瀍、涧三河入洛,洛入河。济水上源称沇水。治水期间沇水入河溢为荥泽,疏导了济阴的菏泽,睢阳附近的孟渚,三湖的蓄水功能得到强化。豫州贡品有漆、麻、细葛布、麻布、绸、细棉絮,由洛水入黄河。

其八,梁州(见图2-1)。“华阳、黑水惟梁州:岷、嶓既艺,沱、潜既道。蔡、蒙旅平,和夷底绩。厥土青黎,厥田惟下上,厥赋下中、三错。厥贡璆、铁、银、镂、砮、磬,熊、罴、狐、貍织皮。西倾因桓是来,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10]梁州地在华山和墨水之间,境内沱水、潜江发源于岷山、嶓冢二山,而至荆州入江。治水期间蔡、蒙二山水患平定,西南夷人安居乐业。梁州贡品有美玉、铁、银、镂器、石镞、石磬、熊罴、狐狸、山猫、毛织品,装船沿潜水入沔水,经陆路转运渭水入黄河。

其九,雍州。“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泾属渭汭,漆沮既从,沣水攸同。荆、岐既旅,终南惇物,至于鸟鼠。原隰底绩,至于猪野。三危既宅,三苗丕叙。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厥赋中下。厥贡惟球琳琅玕。浮于积石,至于龙门、西河,会于渭汭。”[11]当时雍州西起黑水、东至西河,治水期间境内河流都得到治理,弱水向西流,泾水、漆水、沮水、沣水都入渭进而入河;重要山脉荆、岐、终南都有路相通;高原湿地和猪野泽也得到治理。这一带贡品美玉、宝石,从积石下黄河至龙门,与渭水来船会合后沿河东下。

图2-1 夏代荆扬梁三州贡运示意图

图2-1反映夏代荆扬梁三州贡运水道。夏代梁州相当于今陕南、四川之地,夏都先在今晋南后在今豫西黄河岸边。梁地贡物由长江逆嘉陵江北上,然后陆运过秦岭西端再进入黄渭水道。夏代荆州相当于今湖南湖北,其贡物由长江水系集中,再溯汉水北上,陆运过秦岭东端入黄渭水道。夏代扬州在今长江下游,贡物沿江东出江口,然后由海道北上再入淮河口西进,由泗水北上进入黄河。虚线上端小箭头表示经过陆运入黄河。

夏代所行是贡运,而不是漕运。因为虽然以土产定所运,但所运物品中没有粮食。其一,夏都所在汾河下游是天下粮食高产区,不需要其他地区粮食支援。有学者分析《禹贡》对天下土壤的划分道:“以壤、坟、涂泥三种类型为主,基本上涵盖了我国湿润地区、半干旱地区、干旱地区三种主要气候区域类型的土壤。如雍州包含了黄土高原大部,其土黄壤,质地疏松而肥沃。冀州多为山前冲积平原,黄河多次在此改道泛滥,湖沼斥卤之地较多,盐碱含量大,地呈白色,为白壤。兖、豫、徐州多处黄河中下游冲积地带,淤积层厚,富含腐殖质,肥沃而松软,壤称坟。荆、扬等南方地处水乡,土壤水分含量大,以泥称之。”[12]可知被列入“壤”的唯有雍、冀二州,冀州虽然被称白壤,明显不如雍州黄壤,但汾河下游邻近雍州,应该是黄、白壤过渡地带,土地肥沃而无盐碱之害。其二,夏代水运都是利用自然江河,穿插近距离陆运,没有运河开凿,与后世所言漕运有明显区别。

中国古代真正意义的漕运萌芽,应该确定出现在商末。殷商统治中心东移,岑仲勉《黄河变迁史》论商之迁都,“比较显著的为商丘、亳、相和北蒙”[13],并将之分为邻近安阳和邻近归德两个中心,较夏都确实东移数百里,但都离黄河不远。其贡运不会完全沿袭夏人衣钵,肯定有自己的特色。如积极开拓海外,《诗经·商颂·长发》称:“相土烈烈,海外有截。”相土是早期商王,比较重视海路开拓。又如逐渐从四方运粮到都城,《史记·殷本纪》:纣“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钜桥之粟”[14]。《史记·周本纪》:灭商后武王“命南宫括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以振贫弱萌隶”[15]。都说明纣钱粮积聚规模之大。钱粮积聚过程就是运输,运输依赖舟河就是原始漕运。前人解巨桥为有巨鹿水之桥,纣立仓于桥旁,粮食从巨鹿水运来。巨鹿水就是运道,可视为漕运滥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