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部分 文本与方法
一 “白日梦”中的自尊与自怜
——《春阳》中婵阿姨情感心态剖析
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20世纪20年代末和30年代初曾活跃着一个很重要的文学派别——“新感觉派”。施蛰存、刘呐鸥、穆时英是该流派的代表。他们的创作,以一种对外部现实的新的感受方式,描写了大都市五光十色的社会生活和光怪陆离的人生具象,并依据精神分析理论和性心理学说,对其笔下人物的深层心理活动进行了大胆的观照,从而传达出他们对人的原始本性的理解。这三个人当中,描写最富有深刻性的当属施蛰存,他的短篇小说《春阳》堪称这方面的代表。
《春阳》描写主人公婵阿姨在一个春光和煦的日子,从昆山到上海银行取钱的经过以及她隐秘的心理活动。三十多岁的婵阿姨,十二年前为了得到未婚夫家一大笔遗产,在未婚夫忽然于吉期前死去的情况下,她“抱牌位做亲而获得了这大宗财产的合法的继承权”。不久,翁姑也相继去世,她所继承的财产便为族中人所虎视眈眈。她不能容忍靠自己牺牲一切换来的遗产有朝一日被别人瓜分,也害怕族人对她再婚诽谤讥笑。她丧失了挣脱旧生活束缚的勇气,只能孤身生活下去。但是,在一次到上海银行取钱时,由于春日阳光的诱发,激活了她中意于年轻银行职员的潜意识。她终于禁不住压抑已久的情欲的诱惑,又回到银行,想重温一下银行职员那温柔的笑脸,然而年轻的职员却称她为“太太”。她发现自己所构想的年轻职员对她的情意,只不过是受雇职员对所有主顾的亲切而已。经过这虚幻的梦境之后,她只好匆匆地离开上海回家,仍往复于原来的生活轨道之上。
小说的重点是对婵阿姨渴望幸福和爱情的心态的描写。在冠生园吃饭时,对面桌上那幸福的三口之家,引出了她一直沉潜在心里而不敢升腾起来的烦闷。长期的性压抑和由此而产生的对性的强烈渴求,以及这种渴求的不可能实现,造成了婵阿姨作为“人”的尊严的失落、自我的沦丧以及性格的分裂和变异。她变得极其敏感和神经质,为自己面前只有一副碗箸而感到难堪。她不敢接触对面那一家三口的眼光,生怕别人看出她是死了丈夫的妻子、她的年纪以及她不像个母亲。那位手拿报纸的文雅男士终于没在她的对面坐下,也引起了她敏感的沉思:“他是不是本想坐下来,因为对于我有什么不满意而翻然变计了吗?”转念一想,又自我安慰,但愿他是简单地因为自己是一个女客,觉得不太方便,所以不坐下来的,于是又后悔早晨到上海来没顾得上擦粉。
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现实生活中,人对自己某一方面的丧失,必然会寻找一种替代性的补偿和超越性的逃避。婵阿姨就是这样,她在她困惑的内心构筑起一个虚幻的梦境世界。她“冥想有一位新交的男朋友陪着她在马路上过,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尽情享受爱情的甜蜜与愉快,并假想和那位虽在她桌边逗留片刻却没坐下来的文雅男士的谈话:
——先生,借一张登载影戏广告的报纸,可以吗?
——哦,可以的,可以的,小姐预备去看影戏吗?……
——小姐贵姓?
——哦,敝姓张,我是在上海银行做事的。……
从她一问而男子一连三句回答的谈话中,折射出婵阿姨把自己设想为被热恋的对象的自尊与自怜!这一神经过敏的紊乱的心态,仿佛是一幅幅流动的画面,映照出婵阿姨的“白日梦”。在这个梦幻的世界里,她孤苦无告的心灵得到一丝的欢欣和快慰,她找回了自己失落的尊严。然而,银行职员一声“太太”的称呼便击碎了她的“白日梦”,愤怒和被侮辱的感情立刻奔涌在她的眼里。原来,她那个精心构筑的梦境是如此的孱弱,一遇到现实便如彩色的肥皂泡一般迸裂了。更可悲的是,虽然传统的伦理道德和浪漫的幻想之间的矛盾,曾一度使婵阿姨心烦意乱,焦躁不安,然而这种哀伤、悲愤情绪并没有在婵阿姨身上持续下去,她很快地冷静下来。在爱心与财权的交战中,她死死地固守着那份“牺牲了毕生的幸福”而获得的财产。尽管一大笔产业都归她掌管,她却如葛朗台一般吝啬。花两块钱吃一顿午饭,已觉得浪费至极。在归去的途中,她对自己的痛苦很快变得麻木而失去痛感,她还有心思认真地核算剩下的铜圆。正常的人性被金钱扭曲而变形,她唯有在护守财产中寻求精神的寄托,而这种寄托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她也唯有沿着为财产而殉葬的道路走完她人生的苦旅!她身上佩戴的那块爱尔琴金表,是她黄金的“枷”,她不可能挣脱金钱的羁绊去追求幸福的爱情,而是又自觉地把自己重新纳入人性备受压抑的生活轨道上去。从这一点来看,婵阿姨的人生命运愈加悲惨而震撼人心!
然而,是什么原因使一个原本活泼、健康、富有朝气的女人变得如此麻木、吝啬、神经过敏?《春阳》这篇小说仅仅在于向读者展示一个中年妇女紊乱的心理流程图吗?
我认为,如果把婵阿姨的心理活动比作一面镜子的话,那么作品的目的就在于通过这面镜子来折射社会万象。人,作为社会的个体,其心理活动必然打上时代和社会的烙印,人的心理的变迁也必然反映社会的沉浮。作为“新感觉派”的主将,施蛰存创作一系列心理小说的目的一方面是开辟一条新的创作蹊径,即用弗洛伊德学说来解释人物的深层心理;另一方面在于通过人物心理的开掘展示人物心理背后所蕴藏的社会内容。施蛰存的一系列心理分析小说大都是写性爱与现代文明相冲突的主题。《春阳》中婵阿姨这位旧式的妇女面对着资本主义都市文明的“今天”,徒然地进行了一次注定要失败的抗争。尽管婵阿姨的抗争失败了,却向人们昭示出资本主义的都市文明对封建宗法制农村小镇的侵蚀,这种侵蚀势必造成封建宗法制社会的瓦解!我们知道,婵阿姨的抗争起源于正常的人性,她的性爱意识表面上是由春天的阳光诱发,实际上源于她中意于银行职员的潜意识。小说中,施蛰存并非要表现性爱本身高于一切,而是注入了丰富多样的人与社会关联的背景,使婵阿姨的心理渗进了社会变迁的历史内容。《春阳》从妇女解放的角度道出了用财产交换生命的可悲。婵阿姨被压抑的性心理,打上了中国半封建社会肌体上逐渐资本主义化的印迹,这里的社会变迁是隐含在人物心理变迁之内的。上海这个大都市的畸形繁荣以及与周围古旧保守的城镇农村关系的演变,被包含在春阳一日的变化之内,从而表现了作者对封建性的死水微澜与资本化的享乐世界的双重怀疑!婵阿姨作为旧式城镇市民苦闷女性的典型,她有别于茅盾、丁玲笔下那些充满蓬勃进取心的新女性。她只有暂时的挣扎而已,她是一个时代的落伍者,时代抛弃了她,她也远离了时代,她希图冲破人性的枷锁而最终未能冲破,客观上反映了封建宗法制社会对正常人性的禁锢。
总之,对人物深层心理的开掘和鞭辟入里的刻画,是施蛰存小说描写的深刻性所在。《春阳》这篇写于30年代的小说,我们今天读来,仍有其深刻的现实意义和强烈的艺术感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