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全和(第二册):战火下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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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走,过去看看?”林奶奶以征询的目光看着兰兰她奶奶说道。

“看看就看看!”兰兰她奶奶颇有点儿英雄气概,虽说她的心仍然在突突地一个劲儿地跳。

不知道是因为她们心里发怵呢,还是改变了主意,林奶奶和兰兰她奶奶并没有立刻动身朝“鬼屋”靠拢,跟在她们后面的人群也停住了脚步,就连有名的“蔺大胆儿”也站在那里观望,因为“鬼屋”的烟囱毕竟是正在冒烟啊。

最后还是林奶奶第一个朝前迈出了一步,兰兰她奶奶也紧跟在后面。

林奶奶小心翼翼地跨过“鬼屋”前面的东西向的小马路,走到“鬼屋”的南门外。南门密闭得紧紧的,门缝儿被冰雪塞满,没有打开过的迹象。她们又走到南窗下。林奶奶大着胆子把脸紧贴到窗户的玻璃上朝里面张望。小小的双层窗玻璃里面凝结着构图复杂的冰花儿,有的像花草树木,有的像山川河流……稀稀落落,密密麻麻,美丽奇特,但是它们透光不透明,从外面朝里看,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林奶奶断定,屋里一定是有人动了烟火儿,不然玻璃窗上不会有这样厚实的冰花儿。

“什么也看不见。”林奶奶语气平和地说,“好像里面有人。”

“怎么会呢?没听说有人住进来呀?谁会住这种地方儿?”兰兰她奶奶随口说道。

林奶奶和兰兰她奶奶又绕到“鬼屋”的东面,走进敞开着的院门,绕到“鬼屋”堂屋的北门外。林奶奶吃惊地发现,北门的门缝没有被冰霜黏死,门和门框没有冻结在一起,而且没有关严,肯定是最近有人进出过,也就是说,屋里可能有人。她回头看了兰兰她奶奶一眼,见她紧跟在自己的后面,而兰兰她奶奶的身后是十几个左邻右舍的孩子。林奶奶走到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动静儿。

“有人吗?”林奶奶用力敲门,高声喊道,可能是由于激动,声音有些颤抖。

屋里仍然没有回应。

林奶奶的心跳突然加快,怕又有人死在里面。她回头看了看兰兰她奶奶,又看看她们身后的人群。人们都已挤到门前,翘起脚尖儿,伸长脖子朝前面张望。

“谁啊?”屋里传出一个中年女人沙哑的声音。

“俺!是俺呀!是你们的邻居呀!”林奶奶一阵激动,一连声儿地应道,希望里面的人立刻把门打开。由于意外的惊喜和过分的激动,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而且慌乱中也忘记了此刻是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竟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拉铁制的门把手儿。门开了,可是她的手却被冻结在门把手儿上了!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措,慌忙用力把手从门把手儿上拽下来时,手指头上的一块皮已经留在铁制的门把手儿上了。

门被从里面用力朝外推开,站在门里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头发散乱,面色憔悴,一双大而疲惫的眼睛问询地看着她们。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也是一副极度疲倦的模样。没等他们邀请,林奶奶就跨进“鬼屋”的门槛儿。兰兰她奶奶也跟进来。后面的人见林奶奶和“鬼屋”里面的人搭上了话,呼啦啦挤到了“鬼屋”的门口,争着探头探脑地朝屋里张望。“鬼屋”的传说他们听了不少,但是谁也没有见过“鬼屋”里面是个什么模样儿,都想着抢先挤进去看看。

林奶奶和兰兰她奶奶站在转身都不自由的堂屋中间,抬头四处张望,见堂屋的顶棚低矮,里面空空洞洞,只在堂屋的西南角儿上戳着几捆陈年的秫秸,上面落满厚厚的灰尘,她估计那可能是死去的那家山东人留下的。站在她面前的两个男女,都是人瘦眼大,谦卑、善意地对她们苦笑,一看就知道他们都是些老实人。

“两位老人家……?”中年女人难为情地笑着问道。

“俺们是你们的邻居,就住在前面的大院儿里,看见这里的烟囱冒烟了,就过来看看……”林奶奶没有完全说出他们的来意。

大人孩子争先恐后地挤进屋门,挤在堂屋,好奇地东张西望。林奶奶由于心里意外地高兴,竟忘记了问问主人姓字名谁。还是兰兰她奶奶想到了这件事,就问那个中年女人道:“你贵姓?”

“好说,免贵姓……胡。”站在女人背后的男人抢先回答道。

“怎么称呼?”

“俺叫胡大珂。”

“是从山东来的吧?”

“不错,俺是山东莱州府的。”胡大珂答道。

林奶奶自我介绍说:“俺是郯城人。”

兰兰她奶奶说:“是什么时候到的?”

中年女人接着说:“俺们是前天下的火车,当天俺娘家的一个叔伯哥哥就把俺们送到这里来了。”说着就退后一步,闪出一个空当儿,把林奶奶和兰兰她奶奶让进东面的卧室。后面的人也就跟着挤到卧室的门口好奇地朝屋里张望。

林奶奶和兰兰她奶奶跨进东面的卧室,见顶棚,四壁,窗户,满屋冰霜,灯光之下,闪闪发光。在炕上围着被子坐着一老一小两个人,林奶奶不禁摇头叹气,眉头紧皱,显出一副心疼着急的样子。

胡大珂指着坐在炕头上的奶奶说道:“这是俺娘,她的眼神儿不大好,”然后又指着他身边的女人说:“这是俺……孩子他娘。”

中年女人爽快地笑笑说:“俺叫秀姑。”由于过度消瘦,她眼角儿上聚起无数细细的皱纹儿。她的爽快和疲惫引起了林奶奶和兰兰她奶奶的好感和怜爱。

根儿他奶奶听秀姑向邻居介绍自己的名字,不禁咯咯地笑起来。在山东老家,人们习惯借助亲情关系称呼有儿女的成年女人,如称谁谁他娘,谁谁他嫂子,谁谁他媳妇儿等等。女人的小名儿是保密的,而秀姑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刚刚相识的邻居,让奶奶感到好笑。她指指秀姑,笑着说道:“这是俺的大儿媳妇儿,她就像是俺的亲闺女。从她嫁过来,俺就叫她的小名儿。如今孙子都八九岁啦……她还对两位老姐姐自报家门!”奶奶说着,又咯咯地笑起来,逗得林奶奶和兰兰她奶奶也都笑了。

“奶奶好。”奶奶怀里的男孩子主动问候林奶奶和兰兰她奶奶。

“小孙孙好,”林奶奶说,“你叫什么?”

“俺的小名儿叫根儿,大号叫古……胡全和。”

奶奶拍拍炕沿儿亲热地招呼道:“炕上坐吧。”

林奶奶和兰兰她奶奶对奶奶笑笑,一边一个,坐到炕沿儿上。

根儿他奶奶朝炕里挪了挪,又拍拍炕席说道:“里面坐吧。”

林奶奶和兰兰她奶奶不客气地上了炕,坐到根儿他奶奶的身边。

“俺娘眼神儿不大好。”秀姑强调说,她怕老人失礼。

“都是老姐妹,不必拘礼。”林奶奶说道。

“对不住……连杯水都……”秀姑难为情地说。

“都是穷乡亲,初来乍到,没有那么多的说法儿。”林奶奶赶忙说道。

林奶奶端详着根儿他奶奶,见她神态平和,言谈从容,脸上既没有倦容,也没有愁容,她猜想她是一位大度的老人,儿子和媳妇儿都孝顺,照顾得好,一路上没有受过什么劳累和委屈。

林奶奶听见身子底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儿,伸手一摸,摸到了被她坐碎的冰块儿。她朝四下里一看,再次注意到满屋冰霜,寒气逼人。南北两面的双层窗户上面结满层层冰花儿。斜射到窗玻璃上的初升的阳光,变得五光十色。但是屋里还是很暗,白天也不得不开着电灯。

“老姐姐,一路上受累啦。”林奶奶安慰根儿他奶奶。

“还好,受累的是俺的这两个孩子!一路车船,上上下下,把他们俩累踢蹬了!”根儿他奶奶心疼地说,“有什么办法儿?这都是命啊!”

“打算在这里常住吗?”兰兰她奶奶问道。

胡大珂说:“原先是想奔黑龙江去投奔根儿他老姑。从青岛到大连的海上碰上大风浪,耽搁了三天,在大连又耽搁了一些日子,赶到这里,路费用光啦,天也太冷,俺娘身体又不大好,不敢再往北走啦。先在这里住下,混过这个冬春再说。”

炕上坐着三位老奶奶和根儿。胡大珂站在南窗下,秀姑靠在门框上。几个孩子挤在他们之间。秀姑很想把站在堂屋的几位老人请到里屋和炕上,可是里屋和炕上都没有容人的地方儿,只好对几位老人难为情地笑笑,自言自语道:“地方儿太小……”

奶奶们都连连摆手,表示理解她的难处。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所房子的?”林奶奶试探地问。她担心根儿他奶奶一家不知道“鬼屋”的隐情,吃曹老二的亏,再遭不幸。

胡大珂说;“孩子他舅舅给找的,说这里不收房租。”

根儿他奶奶知道林奶奶担心什么,坦然说道:“城里的亲戚说过,这幢房子不大干净。俺对他说,‘一福压百祸’,一家人已经落魄到连饭都吃不上的地步了,鬼还有什么好怕的?”老人说着,居然心无挂碍地笑了。

林奶奶看着根儿他奶奶,知道她不是个平常的人,可能出身大户人家儿。

胡大珂说:“我已经检查清理了锅灶和烟道,不会出事了,请二位老人家放心。”

林奶奶和兰兰她奶奶听胡大珂这样说连连点头儿说好。

“全家拔窝儿都来啦。”林奶奶说。

根儿他奶奶伤心地长叹一声说道:“能来的都来啦,不能来的再也来不了啦,嗨!”奶奶吃力地睁大眼睛,看着林奶奶和兰兰她奶奶,指点着胡大珂和秀姑他们说道,“这是俺大儿子,这是俺大媳妇子,这个是俺的小孙子。”

“您有几个儿子?”林奶奶问道。

奶奶没有回答林奶奶,脸上的平静和笑容消失了。

林奶奶知道自己失言,没有再重复自己的问话。

“还没吃早饭呢吧?”林奶奶问道。

胡大珂和秀姑难为情地笑笑,没有说话。

根儿天真地说道:“还没呢。”

林奶奶看看兰兰她奶奶,猜想这一家人初来乍到,人地生疏,缺东少西,还没安顿下来,得想法子帮助接济他们!便对根儿他奶奶说道:“老姐姐,这是个冷屋子,地方儿小,你就和小孙子暂时跟俺去住些日子吧!俺家里有火墙,[1]暖和,叫大侄子趁这个空当儿好好收拾收拾,烧烧炕,化化屋里的冰霜。”

“还是到俺家去吧!俺家宽敞一些。”老家河南的刘奶奶挤过来说。

“到俺家去吧!”老家山东昌邑的亓奶奶也说。

“让小孙子到俺家去吧,和俺家的二驴子就伴儿,俺家人口儿少。”老家河北的于大妈说。

老人们的话语温暖了胡大珂一家人的心。秀姑透过泪眼深情地看着这些素不相识的亲人。

根儿他奶奶说道:“老姐妹们的心意俺领啦,就不给大家添麻烦啦。”

林奶奶说:“老姐姐不用愁。天无绝人之路。咱总能活下去。有什么难处只管说,大家一起想办法儿。”说着起身告辞。人们也都说说笑笑,随着她纷纷离开胡家。

众乡亲们离开胡家不久,林奶奶又带领着众人端着盆盆罐罐儿,提着大包小裹返回来了,带来了白面,大黄米,小黄米,小米儿,高粱米,玉米面儿,土豆,萝卜,白菜,油盐,秫秸,木柴,煤炭,炊具和炉具,还有包好的冻饺子……摆了满满的一屋子。根儿他奶奶心情激动,不禁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她沿街乞讨的往事,无限感慨地想道:“几十年了!有多少好心人帮衬过咱啊!”

胡大珂被涌进来的女人和孩子们挤在堂屋的角落里,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秀姑眼睛里含着泪花儿,不停地说着感激的话,一个个接过人们递给她的大包小包儿盆盆罐罐儿。

“根儿他娘,缺什么只管说!”林奶奶爽朗地说道。

“大侄子,别见外。出门在外,哪有万事不求人的?”兰兰她奶奶说。

小气得出奇的房东曹老二也给胡大珂一家送来了一坨子足有三四斤重的黄米年糕,不少的人称道曹老二有善心。而总闹眼病的刘书成微笑不语。他心想:胡大珂一家人住进“鬼屋”,得利最大的就是他曹老二。他总算又有了获得收入的希望了。

第二天,赵凤山、孙孝友、桂云暖、郑祥麟等十几位男客先后拜访了胡大珂。赵凤山是泥瓦工,听胡大珂说原先在这里住过的两家人是被煤气熏死的,当天下午再次亲自检查、疏通了一遍“鬼屋”的烟道。

为了保暖,为了节省柴草,也为了集中做饭产生的全部余热烘烤东屋那盘冰冻的炕,胡大珂一家只占用了鬼屋三间屋子里面的两间:堂屋和东面的那间卧室,一家三代四口都挤在不到四个平方米的土炕儿上。

眼看就是新年了。往年的这个时候,根儿他舅舅已经把红年糕、黄年糕、蜂蜜等各种年货背到古世才家,秀姑也已经把鸡冻和鱼冻打好,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根儿手里攥着他舅舅送给他的鞭炮到处欢叫着疯跑。可是此刻,胡大珂家连一点过年的味道都没有,好像新年不会光顾他们。一家之主的胡大珂愁眉不展,他在考虑,好心的邻居们送来的东西对付不了几天,年后的残冬和寸草不生的春天该怎么过。这里到阳历五月野地里才有野菜树头好采。

奶奶阖着眼背靠着把锅灶和土炕隔开的墙壁,静静地坐在炕头上,神态平和,而内心里却充满着说不出的凄凉。这样艰难的新年她已经有好些年没有经历过了。在这一年里,她失去了她心爱的小儿子、小儿媳和可怜的孙女儿改莲。眼前的儿子和媳妇儿愁容满面,只有偎依在她身边的根儿,不知忧愁,在眨动着小眼睛,一个个地数着小朋友们送给他的各式各样儿大大小小的鞭炮。

奶奶自言自语地说:“年还是要过的。就是大人不过,孩子也得过。”

秀姑立刻说道:“娘说的是,俺这就去操办。”

胡大珂说:“去请灶王爷”。[2]

注释

[1]火墙:高寒地区取暖的一种设备,让火炉或是锅灶的余热进入里面有通风空洞的墙壁,使墙壁升温,以达到提升室内温度的目的。

[2]请灶王爷:即购买上面印有灶王爷和灶王奶图像准备张贴在灶台后面墙壁上的一种年画儿,新年家家必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