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傅译中的过失
(一)信息缺失
由于语言文化的隔膜,尤其是中国古典诗歌语言凝练的特点,所以在语际转换中难免存在“信息缺失”(information loss)的现象。谢灵运的诗歌寓玄理于山水之间,其笔下的山水画面中常常蒙有一层神秘的玄理色彩,然而这一玄理色彩在两种异质语言的转换中很难通过译文再现出来。比如“空翠难强名,渔钓易为曲”(《过白岸亭》)二句融玄思与山色的描写为一体,“空翠”句典出《老子》(第二十五章),“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渔钓”句典出《老子》(第二十二章),“曲则全,枉则直”,傅译为:“So hard to find words for their airy kingfisher blue,so easy for a fisherman to live,”傅译仅翻译了其字面含义,句中所包蕴的“言不尽意,其中的妙处非语言所能言说;委曲反能保全,屈枉反能伸直”的玄理却遗漏了。
“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游赤石进帆海》)的译文也存在“信息缺失”的现象。傅氏将此二句译为:“The immensity of ocean knows no bounds,Yet my light boat goes skimming over it.”其译文会让读者联想到“诗人乘坐的轻舟飞快地驶过水面”,但“虚”本是道家语,“虚”“超越”所暗示的胸怀空旷,“于物无所系”,“心无外物便可实现超越”[54] 这一超然自得的意境却未能在译文中呈现出来。此外,“虚舟”译为“my light boat”也稍欠妥。原诗对“虚舟”并无界定,越发表现出诗人怡然自得之状,作为观赏者的“我”已经与目中所见融为一体,物我难分。然而译文不但将“虚”改为“轻”,而且在“舟”之前加一所有格“my”,如此一来,就突出了主体的存在性,造成了主观与客观之分离,而诗也从无我之境变为有我之境,自是比原诗降了一格。
谢诗中字句的含义丰厚,但译者有时取其字面意义,造成了诗歌意义的单一化。比如“辛苦谁为情,游子值颓暮”(《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中“颓暮”一词的翻译,傅译为“my declining years”,译者理解为“垂暮之年”,清代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十四也以为是人之暮年,而“颓暮”在此理解为“萧索的黄昏”更为合理,顾绍柏指出,“秋天一片肃杀衰败景象,故云颓暮。此从《文选》李善、张铣注及元刘履《选诗补注》卷六。”[55]“游子值颓暮”此句是说游子(诗人自指)多悲,又赶上这荒凉时节,内心的颓废情绪与外界的萧疏之景相互映衬,其内心悲苦更深了一层,所以,“颓暮”一词译为“萧索的黄昏”更符合诗歌的原意。即使作者有借秋天暮色映射自己的“垂暮”之年之意,但是“颓暮”却是存在几种不同所指的能指,“颓暮之年”也只能是其中之一意。对于英语世界只读傅译而未睹原作的读者而言,就很难读得“颓暮”中“秋天一片肃杀衰败景象”了,从而造成了原诗丰富含义的单一化。
此外,傅译中也存在由于译者对原作中的文化负载词未加注释,造成原作文化信息缺失的现象。比如“三春燠敷,九秋萧索”(《善哉行》),傅氏译为:“In the spring it is warm,In autumn,its power declines.”译文显得简单空泛。“三春”固然泛指春天、“九秋”泛指秋天,但译者倘若稍加注解,指出中国古人用“三春”来指阴历正月、二月、三月,或孟春、仲春、季春,用“九秋”来指夏历秋季九十天,原文中的文化信息则可通过译文传递给读者,读者还可理解到“三春”与“九秋”构成的字词上的对仗之美。
(二)译语生硬、过于平淡
傅译有时拘泥于原文字句,因而其译文显得生硬,未能准确、忠实地传递原文意义。比如傅乐山将《缓歌行》中“飞客结灵友,凌空萃丹丘”中“飞客”一词译为“The flying men”,即飞人,会飞的人,译文欠妥。“飞客结灵友,凌空萃丹丘”语出《楚辞·远游》中的“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这里的飞客、羽人皆指仙人、飞仙。对比源语中的“飞客”一词,译语“The flying men”与“飞客”在语义上不对等,而且不能准确表达飞仙这一神话形象,也不能传递“飞客”一词带有浓烈的神仙思想的色彩。
又如《善哉行》中的这句“凉来温谢,寒往暑却”,傅氏译为“The cold comes and warmth departs,The chill goes and the heart comes again.”此处傅译拘泥于原文字面,逐字转译显得过于生硬,而且语言过于烦琐,读起来让人觉得费解。“凉来”与“温谢”是互文,“寒往”与“暑却”也是互文,不妨译为“The cold comes and departs,The chill goes and comes again”,既符合英文表达的习惯,也言简意赅。
译语过于平淡浅白的例子如《悲哉行》中的“澶漫绝音形”中的“澶漫”一词的译文。“澶漫”一词出自《庄子·马蹄》中的“澶漫为乐,摘擗为礼”。唐陆德明释文:“李(颐)云:澶漫,犹纵逸也。”澶漫应作无拘无束、放纵理解,傅氏译为“with nothing to do”,不仅显得浅陋,而且更改了原诗的意义。
(三)语义晦涩
傅乐山的译文中也存在语义晦涩不明之处。如“含情易为盈,遇物难可歇”(《邻里相送至方山》)一句的译文,傅译为:“Once there is emotion it is easy to brim over,In the presence of Nature it is difficult to rest.”傅乐山的译文笼统,语义不清,尤其是“emotion”和“nature”二词过于宽泛,指意不明。原文中的“情”非一般的情感,而是“离情别绪”;“物”也非寻常的景物,而是“萧散的秋景”,这里指秋月、衰林。对比原文,译语显得含糊,缺乏艺术感染力。其实傅乐山在翻译此句时也是存有疑虑的,在注释中他指出其“译文有意保留了原作中的某些晦涩之处”[56]。受黄节注本的影响,他在该诗注释中指出此句应参照“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老子》第三十九章)的意思,但“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又如何阐释“含情易为盈,遇物难可歇”?此中有深意,但又不可言说,所以他在译文中保留了原作中的晦涩。但笔者认为,傅译此处晦涩,而原作并不晦涩,而且,“盈”和“歇”是道家的两个哲学范畴,“盈”为充盈,“歇”为消歇,谢诗正是借用“盈”和“歇”这两个生动鲜活的意象来衬托诗人内心正充溢的不可抑制的情感,正因为心中充满了离别的悲伤情绪,又遭遇时物之变,所以诗人的内心始终无法停止下来。韦斯特布鲁克也指出,“我认为谢灵运是在说他内心的离别情绪如此悲凉,以至于‘衰林’和‘秋月’加重了他内心的伤感”[57]。
(四)误读与误译
傅乐山将“外物徒龙蠖”译作“Where the world is concerned I’m a dragon,a measuring-worm”有悖原意。“龙蠖”一词出自《易经·系辞下》中的“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谢灵运此处并非简单地袭用《系辞》中“龙蠖”一词,“龙蠖”一词在谢诗中产生了新义。联系上句“怀抱既昭旷”(傅译:My inmost self is growing bright and e-thereal),“外物徒龙蠖”表达的是诗人旷达自适的人生志向,诗人对“龙蠖”以屈求伸、以蛰求存的处世哲学是持贬抑的态度,而傅译“Where the world is concerned I’m a dragon,a measuring-worm”则是恪守“龙蠖”一词在《系辞》中的原义,将诗人的情志等同于“龙蠖”之志,与诗句的原义不符。
又如“拂衣遵沙垣”(《过白岸亭》)中的“拂衣”这一动作,傅乐山译为“shake the world’s dust from my clothes”,按傅乐山的译文,“拂衣”则成了拂去衣衫上的尘土。傅乐山这一解释与拂衣动作的原义不符。拂衣即拂袖、振衣的意思,是中国古人起身时的一种惯有的动作。许渊冲的译文“Sleeves brushed”、韦斯特布鲁克的译文“Brushing my clothes”较傅乐山的译文更能表现拂衣而起这一动作。
翻译中的“信息缺失”、译语欠妥、误读乃至误译在所难免。霍米·巴巴指出:“不同语言体系之间的意义传递不可能是完整的”[58],英语和汉语属两种不同的语系,由于其文化上、语言上的隔阂,同一性(sameness)在异质性的语言之间是不可能存在的,所以翻译难以实现完全的对等。总体来看,傅译言浅意深,颇能逼近谢诗的原貌,展现谢诗中的复杂情感,仍不失为谢诗的英译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