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贼喊捉贼
铜窑地处江南边界,商业气息不浓,完整保留了江南古镇的淳朴。镇上没有奢华酒店,只有自家小楼改造的客栈。
贺枝南住在临河客栈,二楼左边那间。
客栈灰墙白瓦,装潢略显陈旧,可她并不在乎住处的简陋,初来此地,能有一处还算满意的安身之所,已经算是幸运。
天刚亮,落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
靠墙的小床床面平整,无一丝多余的褶皱。
手机安静地躺在枕头上,流淌的音符陪着贺枝南从无边暗夜迎接光明。
《漫步人生路》是贺枝南最爱的一首歌。虽说她已经听过无数遍,可每次听都有不一样的感触,因为这首歌字里行间都是她对爱情所有的期待。
“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愉快悲哀,在身边转又转,风中赏雪,雾里赏花,快乐回旋……”
贺枝南嘴里哼着歌,欠身探向窗外,轻风拂面,微微湿凉。
小镇的清晨宁静且惬意,屋檐的黑色瓦片仍在往下滴水,汇聚成大颗晶莹的雨珠砸在青石板路上,“滴答,滴答”,很是悦耳。
恰是周末,小孩子们奔跑嬉戏,妇女们结伴去河边洗菜,青石板铺成的石拱桥横跨河道,侧面苔痕斑驳,衣着朴素的老爷爷挑着担在桥面行走,吆喝着贺枝南听不懂的本地话。
贺枝南抿了一口黑咖啡,酸苦的液体滑过舌尖,品出莓果的酸甜。
她挑食很严重,用朱妮娜的话说是大小姐矫情,可她自觉不是矫揉造作的女人,她不过是在饮食上比其他人多了几分讲究。
客栈房间不大,勉强塞下简陋的家具,以及贺枝南硕大的行李箱。
贺枝南来这里几天,也失眠了几天。准确来说,她几乎每天都盯着天花板发呆到天亮,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安然入睡。
床上的电话铃响了一遍又一遍。
贺枝南不慌不忙地吃完药丸,无意撞见河边几个打闹的小孩子,其中一个小胖子力大无穷,单手轻松掀翻两个小孩子。
贺枝南抿嘴轻笑,转而听见一阵烦人的振动声,她起身走向床边,心不在焉地偷瞟那场激烈的战斗。
看清来电显示,她轻舒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远在天边的妈妈。
听筒内叫声尖利,刺得人耳朵疼:“你昨晚发的是什么?”
“刺青。”贺枝南话音带笑,“彼岸花。”
电话里静了两秒,问:“你的?”
“嗯。”贺枝南拿着电话走到窗口,河边的小孩儿不见了,她有些失落,转而问,“怎么,不好看吗?”
“贺枝南,你疯了。”那头气到无言。
贺枝南淡然一笑,倒也坦然,说:“我千里迢迢跑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放飞自我?”
“你别说了,明天我来接你。”
“妮娜。”贺枝南看着河对面正生炉做饭的妇人,年幼的孩子欢快地围在妇人身侧,二人有说有笑。
贺枝南真诚地说:“我喜欢这里,也喜欢后腰那朵花,开得真好看。”
两人之间相隔千里,朱妮娜摸不准贺枝南现在的精神状态,不敢出言刺激,只好小心翼翼地哄:“你在那里人生地不熟,万一出什么事,我都不能第一时间陪在你身边。”
“我最近病情很稳定。”
“你上次也这么说,结果……”朱妮娜的话音戛然而止,气氛有些凝固,她换了一种表述方式,“我的意思是,你想去散心我赞成,但长住不可以,太危险了。”
贺枝南清楚好友的担忧,上次发生的事弄得朱妮娜心有余悸,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她,生怕她再出意外。
“你相信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怕好友担心,贺枝南细数出自己所做的努力,“黄医生的话我有认真记住,药我也按时吃了,而且这小镇很有灵气,空气好得不得了,说不准真能养好我的病。”
朱妮娜知道贺枝南性子固执,决定的事谁都劝不住,只好道:“那你必须每天给我打电话,要有丁点儿意外,我绑都给你绑回来。”
“知道了。”贺枝南笑着应允,看了一眼时间,说,“你去忙吧,大作家。”
朱妮娜最烦她那套捧杀,忍不住翻白眼,说:“求你别抬举我,我顶多算个无情的码字机器。”
贺枝南揶揄地笑道:“妮娜大大,您的新书我正追着呢,您要不按时更,我打爆您的电话。”
“新书?”朱妮娜的反射弧巨长,还问,“你指哪本?”
“《霸总在我家田里种地》。”贺枝南笑吟吟道。
那头瞬间没了声音,无言的尴尬悄然飘过,朱妮娜说:“我早说过,这种书名就不要念出来了,容易伤胃。”
“土归土,人气还是很高的。”贺枝南悠悠道。
朱妮娜嘴角抽搐,说:“我怀疑你在骂人。”
“不敢,我可是您的脑残书粉。”贺枝南揶揄。
“……”
电话那头,蓬头垢面的朱妮娜仰头猛灌几口冰水。熬夜写了近两万字,她困得随时都能睡着,随口问:“你这几天……就没什么有趣的艳遇?”
“没有。”贺枝南回答得斩钉截铁,可脑中迅速闪过某个魁梧的身影。她眼睫低垂,柔声加了一句,“倒是昨晚那个刺青师长得挺有韵味,不过看着凶神恶煞,不像好人。”
朱妮娜被她怪异的形容勾起兴趣,暧昧地笑道:“没留个微信?”
“没。”
说起这事,贺枝南还有点儿郁闷的情绪。
昨天看书时,她无意中见到彼岸花的介绍,然后爱上了它的花语,并被那抹炙红的艳丽蛊惑心智。
——彼岸花,盛开在黄泉路上。
——埋葬死亡,迎接重生。
贺枝南想改变自己,想活得跟以往截然相反,所以才突破自我尝试刺青。结果她骨子里的偏执作祟,竟鬼使神差着了那人的道。
回客栈后她查了才知道,这刺青图正常价格不过千元左右,即使加钱也不至于这么离谱。
这么看,那男人就是个典型的黑商,专宰外地客。
“他脸黑,心肠也黑,坑了我好几千。”贺枝南不满地说。
“让他滚蛋!”
朱妮娜是绝对的女权拥护者,写的小说一水儿都是大女主。不管是现实还是虚拟世界,男人对她而言,无一例外都是消遣时光的生物。
贺枝南慢步走向衣柜,从一整排的旗袍里翻出想穿的款,说:“外头空气好,我出去走走。”
妮娜出言调笑:“旗袍美人妖娆出街,性感绅士心花怒放。”
贺枝南被笑得脸颊发热,娇羞地骂:“挂了,坏女人。”
小镇内巷的街道不宽,望不见尽头的小路纵横交错,灰瓦白墙的住房错落有致。住房是小两层的构造,院里围墙不高,上面有斑驳苔痕。
贺枝南随意绾起长发,用玉簪固定,换了一件素色旗袍,袖口与裙摆处锁着精致白边。她的身段秀美,整个人似一朵恬淡清雅的雏菊。
路上行人不多,小镇居民围坐在小院里聊天。她沿着长满青苔的石板路走到尽头,直接左拐,一不留神,迎面跟人撞上。
老妇人胳膊挎着竹篮,篮子里的瓜果蔬菜全数坠落,在潮湿地面几番滚动。
“哎哟,对不起。”
老妇人看着五十出头的岁数,个子不高,微胖,圆脸,额头有颗显眼的黑痣,身上的花色长衫很显气质。
贺枝南歉意地笑道:“应该我说抱歉才对。”
她低身捡起遗落的番茄,讲究地从小包里抽出纸巾擦干净,这才重新放回竹篮,看到所有东西摆放整齐,她心里才舒坦。
“姑娘,你尝尝这个,农家人种的,鲜甜脆爽。”
贺枝南怔住,还没缓过神,抬头就见老妇人匆忙离去的背影,再低头一瞧,手心被人硬塞了一根翠绿的黄瓜。
她嘴角微扬,低低地笑。
旗袍配黄瓜,既违和感十足,又有温暖的烟火气,气质绝了。
本以为两个人是一面之缘,没想到当天傍晚,贺枝南在小河边散步时,又撞见了那个神采飞扬的老妇人。
河岸边,老农拖着板车吆喝卖苹果,路过的居民和凑热闹的小孩子纷纷围上去,贺枝南不经意地一瞥,刚好瞧见那条惹眼的花色长衫。她觉得熟悉,止步注目。
老妇人不知怎地同卖苹果的老农吵起来。她撂下竹篮,两手叉腰,气场顿时八尺高。
她说的本地话,贺枝南听不懂,只见原本粗着脖子与之对骂的老农气势渐弱,许是自知理亏,气急败坏地推倒老妇人,推着板车扬长而去。
贺枝南见状,赶忙上前扶起她,问:“您没事吧?”
老妇人面红耳赤,勒起长袖冲着逃远的佝偻背影高声怒骂:“做个小本生意还学人缺斤少两,活该苹果卖不出去,要不是东子今天没在,我头都拧歪你的,跑、跑、跑,就知道跑……”
她扯起嗓子骂爽了,这才顺着外力缓缓起身,转头见到贺枝南,稍愣半秒,随后眉开眼笑,说:“你不是……早上那个姑娘吗?”
“您好。”贺枝南抿唇笑,礼貌问好。
“好、好、好。”
张莹香在这小镇待了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女人,素雅的气质同这个小镇格格不入,大概率是外地游客。
贺枝南低头见她后背沾有污秽,眉头紧蹙,呼吸收紧,忙从包里拿出纸巾替她擦拭干净。
“姑娘,你来这边旅游的吗?”张莹香晃了晃沉甸甸的菜篮,笑着问贺枝南。
“嗯。”
“我们这小破镇子,能逛的地方可不多。”
贺枝南见这妇人慈眉善目,放下戒心,诚实回答:“还好,我就随便走走。”
“对了,这镇上住处少,你寻着合适的没?”
贺枝南点了点头,说:“云来客栈。”
“哦哟,离我家近着呢。”张莹香热情道,“你要是不忙可以去我家坐坐,我给你好好介绍一下。我们这里地方虽小,但也是一座有文化底蕴的古城。”
有人盛情相约,但总归刚认识,出门在外,贺枝南还是保留了一丝戒备心,说:“今天还有事情,下次吧。”
“也好。”老妇人知分寸,也不多劝,只说,“你从客栈出门右转,走个几十米,见着一家屋顶刷着粉漆的,那就是我家,你哪日想来坐坐,随时欢迎。”
“好的。”贺枝南应下。
张莹香笑盈盈地看着她,说:“这里人都叫我张婶,你要喜欢,跟着叫也行。”
“张婶好。”贺枝南轻声道,“我叫枝南。”
“啧啧,这人长得跟花儿似的,名字也好听。”
贺枝南被夸得有些羞涩,干笑着目送老人大步离开。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了两天。
那夜临近十二点,陷入深眠的水乡古镇,安静得像座冰窖。
临街窗户推开小半,微风捎着夜间湿寒顺着缝隙窜进屋内,桌上台灯散着柔黄的暗光,贺枝南坐在窗前的木凳上,冷得缩脖子。
她这几日都是睁眼到天亮。
黑暗让人觉得心慌意乱,每一寸流动的空气间仿佛藏着无数怪物,它们凶狠地扑来撕扯你的血肉,你毫无防备,躲不过,只能默默承受。最终让你表面看似无伤,内里已经千疮百孔。
贺枝南的手机屏幕停留在她与妮娜的微信聊天框,最后一条是妮娜发的:“乖乖睡觉。”
贺枝南起身拧灭台灯,凭借窗外洒落的月光摸到靠墙的小床,平躺下去,紧闭双眼,强迫自己入睡。
可折腾了半晌,最终还是败给了一个叫做“失眠”的怪物。
贺枝南索性放弃,她两只手撑起身子,靠着床头半坐起,看着映照在床单上的朦胧月色,又陷入新一轮的发呆中。
愣神间,房里似有一簇红光悄然飘过。
贺枝南的心脏瞬间拧起,呼吸骤然一窒。
待心绪平静几分,她穿着轻薄的睡裙下床,没急着开灯,将手机紧攥在掌心,然后壮着胆子向闪着红点的方位靠近。
靠近大门的矮桌上放了盆装饰用的绿植,翠绿的枝叶向外舒展开,红点就藏在中间,被绿叶层层包裹。
贺枝南按亮壁灯的开关,指尖抚开碍事的阻挡物,精准抓住源头——微型针孔摄像头。
警车的鸣笛振奋人心,像是在夜间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
“云来客栈”里外全是人,挤得水泄不通,半个小镇的居民都跑来看热闹了。
张莹香在熟睡中被警笛声吵醒,随意披了一件外套往外走,顺便揪住也想出门看热闹的张齐齐,好说歹说才打消小孩的好奇心,令他乖乖回房睡觉。
铜窑镇面积不大,平时来往的都是些相熟的街坊邻居,半夜出警这种事几乎从未有过。
张莹香寻着动静找到云来客栈,看见站在屋外的几人正眉飞色舞地讨论着。
“里头出什么事了?”
有个中年女人小声回答:“说是有人报警,客栈房间有摄像头。”
“这外头来的人就是麻烦,屁大点儿事就报警,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说话的是个穿红色亮片裙的女人,虽是半夜,但她妆容完整,蓝色眼影隐隐透着艳俗之气。
“我看那女的就不是做什么正经工作的,都什么年代了,成天穿个旗袍招摇过市,不知检点。”
张婶看不过眼。她本就不喜这些女人,说话也是少见的阴阳怪气:“我说林家他媳妇,就你平时穿的那几件破布,路过的哪个男人不掉眼珠子,你还好意思说别人。”
“这嘴巴长我身上,我爱说啥说啥,关你什么事?”那女人被说得脸颊发热,扯着嗓子回,“真晦气,怎么哪里都有你。”
话说完,女人拉着身侧的朋友火速离开客栈。
三名民警正在客栈前厅问话。
被抓住的客栈伙计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个子不高,身形瘦小,戴着黑框眼镜,下巴坑坑洼洼全是痘印。
也不知民警盘问到什么,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突然情绪激动地冲向对面。一名民警手疾眼快地拉住,另外两名民警匆忙上前将他按倒,反手给他扣上手铐。
男人被治住,动弹不得,双眼赤红,说着蹩脚的普通话,满嘴污言秽语。
“闭嘴,老实点儿!”年轻的民警听得直皱眉。
男人毫无悔意,反倒恼羞成怒,喊道:“臭婆娘,你还敢报警,你看我出来不弄死你!”
民警粗声吼他:“还不给我闭嘴!”
静坐在长凳上的贺枝南脸色惨白,指尖无意识地抠抓木凳边缘。
相距不过两三步的距离,倒在地上的男人用恶毒的眼神死盯着她,后背那股凉意渐渐渗进头皮,她整个人仿佛身处地狱冰窖,周身都在发寒。
那一瞬,她见到的不是男人仇视的目光,而是那些她自以为消失,却又始终伴随她左右的梦魇。
两名民警把男人带上警车,留下的那个民警朝她走近,温和道:“小姐,麻烦你跟我们去趟警局做个笔录。”
“好。”贺枝南的心脏被揪扯到极致,声音也弱到几乎听不见。
可就在这时,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仿佛是一道天生的屏障,隔绝所有刺痛的攻击。
那人轻轻握住贺枝南冰凉的手,温暖的掌心让贺枝南心中一动。
贺枝南神色恍惚地抬眼,目光撞上张婶那张面带慈祥的笑脸。
“姑娘,你还记得我吗?”张莹香问。
贺枝南额前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她满是迷雾的眼睛。她轻轻点头,说:“张婶。”
她们前两日见过,虽是萍水相逢,却无端让她有种奇妙的亲切感。
张莹香在外头听了个大概。等人群逐渐散去,她见贺枝南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瞧着怪可怜的,便说:“你对这边不熟悉,又不会说本地话,要是不介意,我陪你去派出所走一趟。”
贺枝南听得胸口发热,可还是理智地不想麻烦别人,推辞道:“谢谢您,我自己可以。”
张莹香清楚她心中的顾虑,亲昵地拉她起身,见她旗袍单薄,又脱下外套给她罩上,嘴里念叨着:“丫头,人出门在外,多个熟人就多个照应,千万别跟我客气。”
话已至此,贺枝南也不好再出言拒绝人家的好意。她眼底盛着湿润水光,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二人从镇上派出所出来时,已是夜里三点。
根据民警从客栈搜出的证据,摄像头是昨天贺枝南不在客栈时安装的,庆幸的是发现得早,并未拍到什么裸露画面。
可男人的行为已然触犯法律,警局对其处以拘留和罚款。
年轻民警开车送她们回到客栈,张婶陪贺枝南回房间拿行李,还说:“这地方不能再住了,你今晚先去我那里凑合一下,明儿再作其他打算。”
二人无亲无故,张婶却帮自己这么多,贺枝南心存感激。特别在派出所时,那男人用本地话骂她,张婶拍着桌子怒呛。
虽说贺枝南听不懂,可还是被她霸道的气势震慑到。
“张婶,今晚已经很麻烦你了,我想我还是……”
“这外头黑灯瞎火的,一个人影都瞧不着,你今晚想睡大街吗?”
贺枝南无言苦笑。
“听老人言,活万把年。”张婶说。
贺枝南被张婶正经的语气逗乐,也不再推脱。
之后怎么打算得慢慢想,首先得解决今晚的问题。
沿巷的路灯相隔甚远,路灯昏沉,可那片洒落的光点,隐隐照亮了贺枝南晦暗的心。
张婶恐贺枝南害怕,始终紧紧牵着她的手,拉着她不急不慢地往前走。
“今晚这件事情,是不是吓着你了?”张婶柔声问她。
贺枝南也诚实,说:“有点儿。”
“我们这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民风大多淳朴,但也不代表没有坏人,没有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
贺枝南稍显讶异,侧头看向张婶。
张婶的眼眸很亮,说话时眉飞色舞:“外人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今晚的事情你做得很正确,也很勇敢,我老婆子打心底里支持你,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我给你点赞!”
贺枝南身处异乡,独立无援,又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晚,如今丁点儿温暖都能撩动她的心。她感动地说:“谢谢您。”
张婶看清她眼底氤氲的水雾,话锋一转:“箱子重不,我帮你提?”
“不重,我自己可以。”
那条路并不长,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倒真有几分夜游的舒适惬意。
“还没问,你是打哪里来的?”
“北城。”
“哦哟,那可是个大城市。”
贺枝南抿唇淡笑,仰头看向散着光晕的路灯,说:“铜窑也挺好,我来这里之后,内心平静了许多。”
张婶稍愣,转而投去疑惑的目光。
“因为我身体不太好,医生建议我换个安静的地方养病。”贺枝南解释道。
“那你来对地方了。”张婶爽朗大笑,说,“我们铜窑人钱虽不多,但都是喝着江南水长大的,身体倍儿好,你看我都五十多岁了,走起路来健步如飞。”
贺枝南笑而不语,她想起那天双人撞击之猛烈,她纤弱的小身板险些被撞飞。
二人沉默了一阵,张婶不知想起什么往事,沉沉叹了一声,说:“大城市虽然繁华,但压力大,活着也累。我家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后都在城里安家,这两年常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城里享福,孩子们一片孝心我清楚,可在这小地方住久了,去外头不习惯。再说了,我好不容易拉扯她们长大,年纪大了还得给他们带孩子,我才不干呢。只是没想过躲得了初一,躲不了……”
“姨奶奶,你回来了!”
伴着大嗓门的童音,一个小胖墩儿从院里窜出来,冷不丁一声吼,吓得张婶后退两步。
张婶捂住胸口定神,好半天才说:“半夜三更的,你想吓死我吗?”
她翻了一个白眼,低骂了一句,视线幽幽地落回贺枝南身上,无奈至极地说:“你看,这就是‘十五’。”
小院外路灯明亮,站在贺枝南身前的小胖子不知偷吃了什么,嘴唇乌青发黑,看着跟中毒似的。
虽说形象有差异,可贺枝南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笑意挂上嘴角,忍不住问:“你是那个……打架王?”
这不就是前两日清早,小河边霸气掀翻两个人的小胖子吗?
张齐齐呆若木鸡,心虚地瞄了一眼冲他横眉瞪眼的姨奶奶,小胖手无所适从地在衣服上擦拭,试图撇清自己:“姨奶奶,我、我、我……没打架。”
“你再给我惹事,就滚回自己家里住去。”
“我真是冤枉的,他们几个想群殴我又打不过,我被逼无奈才出手。”
张婶气得伸手捏他耳朵,小胖子满脸哭相,怂怂(需要造字,上尸下从)地嚷疼。
“待会儿再好好收拾你。”张婶强压着怒火,不情不愿地放过他,又突然话头一转,指挥他去干活,“你整理出二楼那间空屋,今晚给这位姐姐住。”
“收到!”张齐齐很听张婶的话,接到命令转身就跑,可跑到楼梯口又狂奔回原点,喘着粗气提醒,“姨奶奶,那间屋子上星期不是变成杂屋了吗?还是东叔给你搬的东西。”
“哦哟,还真是。”张婶一拍脑门,恍然想起,“你看我这记性。”
贺枝南见状忙说:“如果您不方便,我……”
“方便。”张婶打断她的话,想着自己都出手相助了,断然干不出大半夜让人提个箱子到处找住宿的事。
张婶想着要不自己今晚睡客厅,把屋子让出来,正欲开口之际,目光顺着灯光看到了隔壁黑漆漆的小院。她灵光一闪,猛然忆起前天早上在这里撞见魏东的场景。
魏东退伍后一直保持晨练的习惯,每天早上六点,雷打不动。
那天张婶集市买菜回来,魏东刚准备进小院,转头瞧见张婶,出声叫住她:“您跟齐齐带个话,等我这次忙完回来,给他做糖醋排骨。”
“他胖得都快挪不动了,你还给他喂呢。”
魏东知道她嘴硬心软,顺手拎过她沉甸甸的菜篮,说:“小孩子长身体嘛。”
张婶好没气地瞪他,说:“都是你惯的他,越来越不听话了。”
魏东早习惯她的碎嘴,一言不发地替她把菜篮放进厨房。
他刚锻炼完,运动衣裤全湿透,浑身冒着热汗,顺手从冰箱里拿了张齐齐珍藏的碎冰冰,掰开分一半给张婶。
张婶没接,逮着机会说他两句:“都要奔三的人了,还成天吃这些玩意儿。”
“就好这口,改不掉。”
“你小心点儿,那小胖子可数着数的。”
魏东眼珠子一转,恶劣地偏要多拿两根,说:“他在我家偷的可不止这么点儿。”
张婶被魏东时不时的幼稚行为气笑了。明明他长得人高马大,看着也沉稳踏实,可骨子里自带的痞气,即使当了这么多年兵都改不掉。
魏东临走前,她顺嘴问了一句:“这次准备去几天?”
“四五天吧,牧洲那儿事情多,忙不过来,我去搭把手。”
“不管去哪里,注意安全。”
“好嘞。”魏东咬着碎冰冰,吊儿郎当地笑道,“这次又得麻烦您老帮我看家了。”
“少扯这些没用的,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件事情……”
“婶儿,我忙着呢,我们下次说。”魏东脸色瞬变,头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她面前。
张婶气绝,追在后头骂:“臭小子,要你相亲跟要你命似的,一大把年纪了,连个女朋友的影子都没见着,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凌晨三点,灰砖粉瓦的小院内静默无声。初秋的夜风,冷得直往人心窝里钻。
回过神的张婶缓缓侧目,冲着贺枝南温柔一笑,笑里藏着无尽深意。
“枝南。”
“嗯?”
“你往后住的地儿,妥了。”
风从傍晚起,没多会儿,灰沉沉的天空下起毛毛细雨,水乡小镇笼罩在虚幻浅雾里,似一幅泼墨的山水画卷。
夜里十点。
豆大的雨滴砸向车窗,深黄色的前车灯在黑夜放射光芒,一辆旧痕斑驳的老式皮卡车停进小院。
几秒后,驾驶座车门开了,一个穿深灰色衬衣的男人跳下车。
他身形高大伟岸,有着同皮卡车相似的野性气息和力量感,他将嘴里的烟一口吸到尽头,扔进盛满雨滴的小水坑。
魏东没撑伞,不过几步距离,衣服湿了大半。
客厅静悄悄的,没开灯,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隔壁院里的光亮透过窗户渗进来。
魏东习惯了安静,习惯了一个人的孤独。
自奶奶去世后,这间屋子就他一人住,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店里,偶尔会回来做顿饭,会像之前那样喊奶奶吃饭。尽管无人回应,但那股温暖一直陪伴着他,从未离去。
牧洲的物流公司正处于上升期,每到周末忙得不可开交,魏东作为出钱投资的股东之一,理所当然要去帮忙,只是没想到事情解决很顺利,比原定回来时间早了一天。
冰箱里塞满了啤酒,魏东顺手拿了两瓶,咬开瓶盖猛灌几口,转身时,并未注意到摆放在桌上的新鲜水果。
魏东有嗜酒的毛病。当年因伤退伍回来后,他整夜失眠,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迷茫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是张婶带着年幼的张齐齐冲进他家,屋外天寒地冻,她反手一大桶冷水浇得人透心凉。
见他酒醉依然没醒,张婶怒气冲天地多补了两桶。
软皮沙发似浸了水的海绵,他整个人泡在水中,纵使铁打的身子也生了场大病。
病好后,他的脑子逐渐清醒,人也慢慢回到正轨。
“砰砰。”
楼上传来细小的动静,似东西撞击的声响。
歪坐在沙发上喝酒的魏东脸色瞬变,他缓慢起身,将两个空酒瓶轻放在茶几上。他寻着声音轻手轻脚上楼,黑瞳隐藏在墨色里,闪烁着敏锐的冷光。
二楼有三间卧室,靠左的那间是他的,靠右那间是奶奶以前住的,而发出声音的那间之前一直空置着。
魏东将耳朵贴在门上静静地听,可里头倏然没了动静。
魏东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这屋里绝对有人。他嘴角微微上扬,心道,有意思,连他家都敢偷闯,这小贼怕是活腻歪了。
魏东解开领口的衣扣,挽起袖子,露出黝黑硬实的小臂,肌肉线条宛如雕刻,整个人处于高度戒备姿态。
门开了一条细缝,他屏住气息,迈进一只脚,以最小的动静推开门。
魏东缓慢进入屋内,屋里暗黑无光,乍一看房里没人,但屋外的星点光影隐隐照亮小床。床单似乎有动过的痕迹,他伸手摸了一下,是热的。
“梆”的一声,身后突然一击闷棍,重重地砸在魏东身上。他猝不及防,微微皱眉。
魏东满身腱子肉,那人纵然用了极大的力,也没伤到魏东分毫。
那人似乎吓坏了,打了一棍还怕不够,又要打第二棍,可砸落的棍子被人稳稳接住,又被顺手扔到床上。
那人还没回过神,一股蛮横的力量扯住她的手腕,利索地反扣在背后,低身将她死死抵在墙上。
魏东的腿膝顺势顶过去,却不承想触到一片细腻的柔软。
“嗯……疼!”
娇弱的女声低呼,魏东脑子发麻,下意识松了点儿力气。
鼻翼间飘来一股熟悉的清香,他呆滞半秒,无语得想骂人,还是个女贼?!
“谁让你进来的?”魏东嗓音粗粝,审讯似的口吻。
黑暗中,贺枝南眉眼微颤,只觉得这粗沉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说话!”
魏东见她不吱声,还各种扭身反抗,烦躁地用手按住她的腰,拇指上的粗茧隔着薄纱抚过她后腰那片凸起的图腾。
这才过几日,刺青还未完全消肿。
魏东眸色暗沉,抿唇静了几秒,手上的蛮力退散。他认出了她,也放开了她。
“啪。”
橘黄色的顶灯骤亮。
贺枝南动了动被人掐麻的胳膊,转身时,眼底蒙起未散的湿气,水盈盈地冒着光。她紧咬嘴唇,不想在魏东面前露怯。
魏东刚刚出手没轻重,一拉一拽,套在贺枝南蕾丝睡裙外的薄纱下滑,露出一半香肩,挂在肩头的吊带也摇摇欲坠。
四目相对,二人皆慌了神。
魏东胸前衣扣散开,偾张的胸肌夸张到要爆开衣料,那张脸轮廓凌厉,眼神犀利深沉,可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为他掺了几分惹人烦的痞气。
魏东的视线扫过贺枝南泛起秋水的杏眼,又顺着淡粉的唇滑过脖子,瞥了一眼遮拦不住的春光。他的喉头无意识滚动,吞咽的声响在静谧空间格外清晰。
明明处于劣势的贺枝南不知哪根神经被触动,刚还柔弱似水,转而目光凶狠,清脆的巴掌狠狠地甩在魏东脸上,骂道:“流氓!”
贺枝南尖利的指甲在魏东的脸颊划开几道血痕,魏东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他用指尖抹了些脸上的血迹,低眼一瞧,只觉好笑,说:“贼喊捉贼,还是第一次见。”
“捉贼?”贺枝南愣住,她不确定地发问,“这里……是你家?”
她前思后想,只有这个原因最靠谱,也最荒诞。
魏东居高临下地看她,皮笑肉不笑道:“不然呢?”
贺枝南猛然想起张婶口中无牵无挂的孤家寡人,张齐齐口中长得很凶的大好人。
“对不起,我不知道房主是你。”
虽说不知者不罪,但她误打误撞住了人家的屋子,现在又不分青红皂白地出手伤人,怎么想都不太礼貌。
“光说对不起,可抵不消你私闯民宅的罪。”魏东说。
“因为我这边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张婶她……”贺枝南解释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消失。
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他嘴里酒气稍重,同那日在刺青店里略显冷淡的气场不同,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轻狂。
“名字。”魏东问。
贺枝南对上他的眼睛,幽深的瞳孔锐利深沉,仿佛有吸人的魄力。她不卑不亢地问:“你在审犯人吗?”
魏东低头,呼吸间的酒香熏人脑,问:“你是犯人?”
“不是。”
“不是你怕什么?”
贺枝南被他的三言两语绕得脑子发晕,她掌心微微收紧,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贺枝南。”
魏东沉默地看她半晌,倏地直起身,一言不发地扯过床上的薄被罩在她头顶,说:“穿好衣服,下来。”
贺枝南憋着气扒拉下被子,绸缎般的黑发被折腾得无比凌乱,像个撒泼的小疯子。
她闷声低骂,心中想,长得凶是真,大好人是假。
夜里十点多,小镇鸦雀无声,唯有一家灯火通明。
沙发上,张齐齐围着满脸黑沉的魏东左看右看,上手摸他脸上的伤口。
魏东不耐烦地打落张齐齐的手,另一只手撑着头,听张婶絮絮叨叨讲解事情经过。
“你也知道我们这小破镇子刚开发旅游业,连家正经住人的酒店都没有,来这里旅游的哪个不是跑去隔壁镇住宿,你说人家枝南千里迢迢跑来这里,遇到这种晦气事情不说,现在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怪可怜的,你要是黑心肠给人赶出去,我第一个道德谴责你。”
张婶上来就扣下一顶高帽,措辞犀利,字字打七寸。
魏东瞥了一眼安静坐在沙发上的女人,无声轻叹,说:“我也没说不行,但你总得提前跟我吱个声儿。”
谈及这件事情,张婶反倒来了脾气,说:“哦哟,你还好意思说,你那手机也不知道是不是模型,打过去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我上哪去通知你?”
男人自知理亏,干笑两声,道:“我这不是,山上没信号嘛。”
张婶瞪他一眼,转头笑眯眯地看向正在发呆的贺枝南,说:“对了,枝南,你昨天不是问我这附近有没有房子租吗?”
“嗯。”
“你觉得现在住的那屋怎么样?”
贺枝南还在发蒙,浑然不觉这问题有坑,诚实回答:“干净,也很安静。”
“行,那屋子租给你住,我老太婆做主。”
“张婶。”魏东弹坐起来。
贺枝南瞪大眼睛:“我……”
“干什么?你有意见吗?”张婶斜眼看着魏东,字字戳心,“你忘了奶奶去世前说的话吗?”
魏东这人一向重感情,听到这话瞬间哑火,他伸手揉了揉眉头,无可奈何地笑。
他从小跟奶奶相依为命,年幼时父亲因病去世,母亲隔年远嫁外省不知所终,这么多年连个消息都没有,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十八岁那年入伍当兵,几年后,奶奶生了重病住院。
那时候魏东刚进特种部队,奶奶怕影响他前程,一直隐瞒不说,而作为邻居的张婶任劳任怨在医院照护一年,直到老人家快撑不住,她才喊他回来见最后一面。
“以后你要好好孝顺莹香,她是比你亲妈还疼你百倍的人。”
直到现在,魏东依然记得奶奶的这句话。
这些年张婶对自己跟奶奶的好,魏东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张婶性子武断专横,说话粗声恶气,但很多时候都是为了他好,他心里明白。
“行。”魏东直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贺枝南,转头跟张婶说,“您的话是圣旨,我听。”
男人起身走向屋外,默默看戏的小胖墩儿心急追了上去,问:“东叔,你脸上那伤怎么弄的?”
“野猫挠的。”
“……”
贺枝南心底轻哼——你才野猫呢。
客厅里剩下两个人。
贺枝南知道张婶热情善良,自己的确有考虑在镇上小住一段时间,也真心喜欢小院的整洁安静,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让她猝不及防。
何况之前不知道还好,现在知道屋主原来是魏东,说不准病没养好,反倒越来越严重。
“张婶,我住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合适?”
张婶问话直接:“哪里不合适?”
贺枝南欲言又止,看向窗外靠着窗抽烟的男人。
雨似乎小了点儿,可积累在他头顶的雨滴,顺着他清晰的轮廓线条下坠。
张婶心领神会,笑着安抚她:“你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其实也是个软性子,就是嘴巴不利索,不咋跟女人打交道,但好歹是个退伍老兵,人品绝对没问题,我可以拍着胸脯给你保证。”
“可是……”贺枝南轻皱眉头,还在犹豫。
“你安心住着,这家伙大部分时间都在店里,要不就是出去瞎忙,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住进来,多少能带点儿烟火气。”
张婶见她软化,乘胜追击:“这里离我家近,出个啥事都能照应,闲暇时,我还能带你到处走走。”
贺枝南沉默很久,没再出言拒绝。
自那晚出事后,她跟朱妮娜通电话时一直守口如瓶。她清楚如果让朱妮娜知道此事,那女人必会火速赶来把她带走。
可她还不想走,还想多待一段时间。
她喜欢这里的清晨和日落,喜欢悠然自得地四处瞎逛,喜欢雨中追逐的小孩子,喜欢热闹喧嚣的集市,喜欢不合口味但又充满新奇的食物。
傍晚时分,晚霞的余晖倾洒在她身上。
那一刻,她的灵魂与肉体仿佛彻底合二为一,让她确定自己还活着,活在这个充满希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