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刺猬

我点下那个“随机匹配“按钮时，宿舍的空调正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

屏幕上跳出一个ID：“阿聿-18岁-哄睡/游戏/讲故事“。

“你都会干什么呢？“我故意问道，手指在床单上画着圈。

这已经是我这周第三次点陪聊了，室友小雨说我是在用陌生人的安慰填补和林骁分手后的空虚。

也许她说得对，但那又怎样？

对方显示“正在输入“了好一会儿，最后发来一条带着明显羞赧的消息：“姐姐，我会哄睡、打游戏、讲故事...“

末尾还跟了个小猫搓爪的表情包。

我勾起嘴角，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会不会徒手掰苹果？“

“啊？“他显然懵了。

“就是不用刀，直接用手把苹果掰成两半啊。“我继续胡扯，“我上一个陪聊就会这个，可帅了。“

“等等。“他只回了这两个字，然后头像显示离线。

我盯着屏幕，笑得肩膀发抖。这些陪聊为了好评什么都能编，现在牛皮吹破了落荒而逃了吧？

正当我准备申请退款时，他的头像又亮了起来。

紧接着发来的是一张照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着一个红苹果，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指，苹果中间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缝。

下一条消息是：“姐姐，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瞪大眼睛。这个傻子不会真的在尝试徒手掰苹果吧？

三分钟后，一张新鲜出炉的照片出现在对话框里：那个苹果被硬生生掰成了两半，不规则的分裂面上还沾着些许果肉纤维。他的手心红了一片，背景里能看到桌面上溅开的苹果汁。

“姐姐，我做到了。“他发来这句话，后面跟着一个憨笑的表情。

我的心突然漏跳一拍。这个叫阿聿的陪聊，怎么这么...实诚？

“笨蛋，我骗你的啦！“我飞快打字，“谁会用这个当标准选陪聊啊？手疼不疼？“

“有点。“他老实承认，“但姐姐开心就好。“

我盯着这行字，胸口泛起一阵奇怪的酸胀感。林骁从来不会这样。他总是精明地计算每一分付出能换来什么，连分手时都在分析我们之间的“投入产出比“。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任聿礼。聿是'聿修厥德'的聿，礼是礼貌的礼。“他认真地解释，“姐姐呢？“

“南清。“我顿了顿，又补充道，“南方的南，清水的清。“

那天我们聊到凌晨。他给我讲他高三的趣事，说他做陪聊是为了攒钱买一台更好的笔记本电脑；我则告诉他我刚结束一段恋情，现在看所有男人都觉得是骗子。

“我不是。“他忽然很认真地发来语音。那是他第一次发语音，声音清朗中带着一丝紧张，“我不会骗姐姐。“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夏日里的一泓清泉。我鬼使神差地收藏了这条语音，然后嘲笑自己：“南清，你疯了吗？收藏一个陪聊的语音？“

但我还是续了单。

一周后，我已经养成了每天睡前和阿聿聊天的习惯。

他会在深夜给我讲他编的童话故事，主角总是叫“小南“；他会在我抱怨论文写不完时，安静地陪着我语音，只在我走神时轻轻叫一声“姐姐“；他甚至记住了我随口提过的所有喜好，在我心情低落时点一杯加双份珍珠的奶茶外卖送到宿舍楼下。

“你这样会宠坏我的。“我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发语音给他。

“那就宠坏吧。“他笑着说，“坏掉的南清姐姐我也喜欢。“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

危险，南清。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警告。他只是个陪聊，你付钱他提供服务，别当真。

所以我开始变本加厉地“坏“。

我让他凌晨三点打电话叫我起床，然后在他困得声音沙哑时笑着说“我骗你的“；我要求他每天发一张不同的自拍，然后挑剔说“今天没有昨天好看“；我甚至故意提起其他陪聊，说他们声音比他好听多了。

每次我这样“使坏“，他都好脾气地全盘接受，直到我说得太过分时，才会小声抗议：“姐姐，别这样...我会难过的。“

然后我就会立刻软下来，可怜兮兮地道歉：“对不起嘛，阿聿原谅我好不好？“而他总是立刻原谅我，毫无原则。

五月的某个深夜，我突发奇想：“阿聿，我们视频吧。“

屏幕那端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拒绝了。然后视频请求跳了出来，我接起来，看到一张干净俊朗的脸——略长的刘海垂在额前，眼睛大而明亮，左脸颊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他看起来紧张极了，眼神飘忽不定。

“姐姐...“他小声叫我，耳尖通红。

我愣住了。我本以为做这行的男孩都会是那种油腔滑调的类型，但任聿礼看起来...太纯了，纯得让我突然感到一阵罪恶感。

“高考准备得怎么样？“我生硬地转移话题。

“还行。“他笑了笑，“我想考S大。“

S大？就在我们学校隔壁。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是S大？“

“因为...“他直视摄像头，眼神清澈得让人心颤，“姐姐在N大啊。“

那一刻，我慌乱地挂断了视频。太危险了。这个男孩是认真的，而我...我只是在玩一个填补空虚的游戏。

我删掉了陪聊APP，强迫自己回归正常生活。

但一周后，我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姐姐，我高考结束了。“

后面附着一张照片——录取通知书，S大计算机系。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未能落下。最终，我还是回复了：“恭喜。“

他立刻打来电话，声音里是掩不住的雀跃：“姐姐！我能见你吗？就今天！“

“不行。“我条件反射地拒绝。

“为什么？“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

因为我害怕。

害怕真实的接触，害怕责任，害怕有一天你会像林骁一样用背叛证明所有亲密关系终将破碎。

“我...我今天有事。“

“那明天？后天？“他不依不饶，“姐姐，我保证就见面吃个饭，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立刻消失。“

我该拒绝的。

我本该拒绝的。

但鬼使神差地，我说：“周六下午三点，中央广场地铁站C口。“

他出现在约定地点时，比视频里还要好看。白色T恤，浅色牛仔裤，手里拿着一支向日葵。

看到我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小跑着过来：“南清姐姐！“

阳光下，他的笑容纯粹得刺眼。我下意识后退半步，戴上惯用的玩世不恭面具：“哟，小学弟，真人比视频里帅嘛。“

他红了脸，递过那支向日葵：“给你。你说过喜欢向日葵，因为它们永远朝着太阳。“

我愣住了。我确实说过，在三个月前的一次闲聊中。他居然记得。

那天的约会出乎意料的...美好。

他带我去了一家隐藏在小巷里的甜品店，说注意到我总在朋友圈发甜食照片；过马路时他自然地走到车流来的那一侧；看电影时我随口说冷，他立刻脱下外套给我，自己只穿着短袖在空调房里坐了两小时。

分别时，他在地铁站口犹豫了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问：“姐姐...我能追你吗？“

我该拒绝的。但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我说出口的却是：“随你便。“

就这样，任聿礼闯入了我的生活。他每天早晨准时出现在我宿舍楼下，带着不同种类的早餐；他记住我所有课的教室，偶尔会“偶遇“然后陪我走一段；他会在我熬夜赶论文时，默默坐在图书馆对面，时不时推过来一杯热牛奶。

“你为什么喜欢我？“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我很坏的，你知道。“

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姐姐确实很坏，总是捉弄我，说话不算话，还喜欢看我出糗。“然后他笑了，酒窝深深陷下去，“但这样的南清姐姐，真实得让人移不开眼。“

真实？我几乎要冷笑。他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那个被父母当作皮球踢来踢去的我，那个在无数个寄宿家庭的夜晚偷偷哭泣的我，那个一旦察觉到有人要离开就会先转身离开的我。

但我没说出口。

相反，我吻了他。那是一个充满恶作剧意味的吻，在电影散场后的电梯里，我趁他不备突然凑上去，然后在他反应过来前迅速退开，得意地笑：“怎么样？初吻没了吧？“

他整张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扶住电梯栏杆，结结巴巴地说：“姐姐...这、这是我的...“

“初吻？“我挑眉，“不会吧？十八岁了还有初吻？“

“我一直...在等喜欢的人。“他小声说，眼神却坚定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这个男孩太干净了，干净得让我自惭形秽。我配不上这样的感情，我只会把它弄脏。

但我还是成了他的女朋友。因为自私，因为贪恋他的温暖，因为我内心深处那个从未被爱够的小女孩渴望被这样毫无保留地注视着。

恋爱后的任聿礼更加肆无忌惮地对我好。他会跑遍半个城市买我随口一提想吃的蛋糕；他会在我生理期时笨手笨脚地煮红糖姜茶送到宿舍；他甚至开始攒钱，说要带我去我一直想去的北海道看雪。

“你太宠我了。“我一边喝他煮的姜茶一边抱怨，“会把我宠坏的。“

“那就坏掉吧。“他笑着揉我的头发，“坏掉的南清也是我的南清。“

这样的话让我既甜蜜又恐惧。

我开始变本加厉地“坏“——故意放他鸽子，在朋友面前让他难堪，甚至当着他的面和别的男生调情。每次我这样做，他都会受伤，但第二天又带着笑容出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直到那天，我在酒吧喝得烂醉，当着他的面坐进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跑车。任聿礼冲过来拉我，被我一把推开：“别管我！你是我谁啊？“

他的眼睛瞬间红了：“我是你男朋友...“

“男朋友？“我尖声大笑，“别天真了！我们就是玩玩而已，你不会当真了吧？“

那一刻，我看到他眼中的光熄灭了。他后退两步，轻声说：“我送你回学校。“

那晚之后，任聿礼消失了三天。第四天早晨，他出现在我宿舍楼下，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南清，“他声音沙哑，“我们谈谈。“

我带他去了学校后湖。

初夏的荷花刚冒出尖尖角，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香气。任聿礼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和当初他为我徒手掰开的那个一模一样。

“南清，“他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觉得自己不够好，害怕有一天我会离开，所以先推开我。但我想告诉你，我不会走。

不管你多用力推我，我都会回来。“

我的眼眶突然发热。这个傻子，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看，“他举起那个苹果，“就像这个苹果。第一次你让我掰，我就掰了，因为那是你想要的。现在...“他用力一掰，苹果应声而裂，“我还是会做任何你希望的事，除了离开你。“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起七岁那年，妈妈把我送到爸爸家时说“下周就来接你“，却再也没有出现；想起十二岁生日那天，两个家庭都忘了我的存在，我一个人在便利店买了蜡烛插在面包上；想起林骁说“你太粘人了“时嫌恶的表情...

“不...“我摇着头后退，“你不明白。我是一团糟，任聿礼。我会把你拖垮的。“

“那就一起垮掉。“他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南清，爱不是谁完美谁就值得被爱。爱是即使知道对方满身缺点，还是选择留下。“

我崩溃了。那一刻，所有的防线土崩瓦解。

那个夏天，坏刺猬竖起所有尖刺恐吓想要靠近伤害她的人，可有人不怕疼，非要靠近，看吧，再坏的刺猬也有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