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生死时速
建安二十三年腊月的最后一天。
秦岭的积雪尚未消融,我站在定军山北麓的壕沟前,望着黄字将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黄汉升的白须上凝着冰晶,他正执缰引着战马踏雪上山,四千前锋士卒的玄甲在苍茫山色间蜿蜒如墨龙。
当最后一队弓弩手转过山坳时,我忽然想起刘备伐吴时诸葛亮的叹息:“法孝直若在,则能制主上,令不东行;就复东行,必不倾危矣。”
而此刻山间呼啸的北风,似乎裹挟着来年江陵城的秋雨气息。
我在羊皮地图上摩挲出一道蜿蜒的曲线。
“屯长,巳时三刻了。“小武的喘息在寒雾中凝成白练,他正用开山凿石的姿势抡动铁锹,刃口与冻土相击迸出火星,“您摸摸这土,比弟兄们的甲胄还冷硬三分。”
“申时前填不平这道沟,你我项上人头都要祭旗。“我望着北方的汉中平原,喉间泛起铁锈味。
山风卷来雪粒,远处夏侯大营的狼烟正与铅云纠缠。
我忽然想到了山腹的火油。
“搬火油!烧冻土!“我大喊一声,惊起枝上寒鸦。
王铁头突然攥住我的腕甲,这个久经沙场的的悍将竟在颤抖:“屯长,这火头窜起来,夏侯渊的游骑半刻钟就能…”
“横竖是个死,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就看夏侯渊反应快不快了。”我仰天说道。
我派人搬出来两罐火油,在壕沟外侧清除出一圈物理隔断,在隔断内投下树枝,浇上火油,亲手点燃这把火。
冻土在烈焰里发出厉鬼般的嘶鸣,融化的冰水裹挟着尸骸腐液,在沟底汇成腥臭的暗河。
一百死士如同地府爬出的修罗,铁锹翻飞间,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火墙上扭曲成恶鬼形状。
此时阳平关内,夏侯渊正在擦拭他的九环象鼻刀,背上七枚铜环突然无风自动。
“将军,定军山起火了。”
夏侯渊霍然起身,猩红披风扫翻案上酒盏:“张郃那个蠢货!说好的三道壕沟呢?”
“黄忠的狗头该挂上辕门了!“夏侯渊的指节捏得刀环咯咯作响,“若不是本将之前在山腹暗藏十三罐火油,此刻定军山已被那刘大耳夺去了”
帐外传来战马嘶鸣,亲卫捧着湿透的令旗踉跄闯入:“将军!蜀军在填三道堑壕,我们的铁蒺藜阵被破了,黄忠上山了。“
刀光闪过,半截冻硬的令旗飘然落地。夏侯渊踩着浸血的帛布冷笑:“那老匹夫莫不是顶着火海冲阵?”
“火…火起在山腰…“亲卫的喉结在刀尖下艰难滚动,“黄字帅旗已过壕沟。”
“什么”夏侯渊一脚踹翻暖炉,飞溅的炭火在牛皮帐上烧出焦痕。
“传令!张郃所部堵死北坡箭栝林,郭淮的连弩营封住东麓石门道!“他翻身上马时扯断三根缰绳,暴喝声震落松枝积雪,“本将要亲手把黄忠的颅骨镶在刀环上!”
“擂鼓!”
五千西凉铁骑的弯刀映着雪光。
定军山西峰的雪幕中,黄忠的眉须结满冰棱。七十斤重的描金雀画弓拉成满月,箭矢却迟迟不发。
“未时初刻,阳平关狼烟三举。“严颜的鳞甲上结着冰挂,这个巴蜀老将突然按住刀镡,“夏侯渊的帅旗…在动。”
法正裹着白狐裘的手指骤然收紧,舆图上的朱砂标记被蹭出一道血痕:“莫非夏侯渊知道我军行踪了?”
话音未落,西麓冲天的黑烟已撕开雪幕,像条扭曲的黑龙直扑霄汉。
“马秉小儿,竖子误我!“老将军暴喝声震落兜鍪积雪,反手抽刀劈断身旁架杆。惊起山间栖息的寒鸦。
“昔高祖因汉中以定三秦,此刻阳平关屯着曹贼两万人马。“法正抓起案头冰镇的石蜜水浅尝一口,“我军前锋不过五千疲卒,若主公申时前不能抢上定军山,此战休矣!”
法正的白狐裘无风自动,恍若当年雒城劝降张任时飘飞的招魂幡。
“严老将军”黄忠的刀柄铜环直指东麓鹰喙崖,“即刻带两千兵抢占东峰!”
这个曾镇守巴西十年的老将猛然回应:“得令!”
法正突然按住严颜肩甲:“遇敌之后,先焚辎重,军中携五十瓮猛火油,取其半。”
黄忠扫过定军山犬牙交错的峭壁,大喝道:“立拒马!起狼牙拍!”
二十名力士应声掀开雪幔,露出崖顶暗藏的三十架铁藜骨朵。这些淬过蜀南毒泉的守城利器,此刻正被浸透桐油的麻绳悬在千仞绝壁之上。
张苞突然扯断左臂绷带,带血的布条在朔风中化作令旗:“西角三垒换铁网蒺藜!”
填平壕沟的我率领部众返回山顶。
黄忠银须戟张,手中凤嘴刀映着红日:“竖子!未得军令擅生大火,莫不是要为夏侯渊通风报信?“他刀尖直指我身后尚在冒烟的沟壑,火星在暮色中明灭。
我以剑拄地单膝跪在辕门前,朔风卷起残雪掠过甲胄。
“老将军明鉴!“我解下兜鍪重重叩首,“冻土坚如玄铁,凿之半仅得浅痕。末将斗胆以火融土,实为大军开道。“话音未落,身后士卒已齐齐跪倒,铁甲相击声如金石。
黄忠眯眼望向山道,忽见数里外曹军旌旗隐现。他猛然转身,刀柄顿地震裂脚下青石:“好个以火融土!然军法如山,左右,将此狂徒押往中军帐!“
“若不是屯长斩断了山腹中的引线吗,我等早就...”小五抢身说道。
山脚下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
“竖子且记着这颗项上人头!待老夫斩了夏侯渊的狗头,再来收拾你“。黄忠反手将插在雪地的凤嘴刀拔起,纵身跃上亲兵牵来的燎原火时,曹军马蹄声已震得山石簌簌。
法正的白狐裘掠过冰封的抛石机基座。他望着山脚下翻涌的玄甲洪流说道:“传令!待曹军前锋过半,先断其尾,再斩其首”
夏侯渊的虎豹骑如黑色潮水漫过山脊,马槊的锋刃在雨中泛着青光。黄忠却露出森然笑意,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一一八十步,六十步,四十步...
“落!“老将军的吼声震落松枝积雪。埋伏在山顶东侧的汉军同时斩断缆绳,数百根裹着火油的滚木倾泻而下。曹军最前排的重装骑兵瞬间被砸成肉泥,燃烧的松脂在雨水中竟越烧越旺。
夏侯渊挥刀劈开迎面而来的火球,却发现战马正陷入泥沼,那些看似平整的地面,早被汉军工兵挖空成蜂窝状的陷坑。
当弯月爬上云层时,刘备的赤色大纛已插上定军山顶。山腰间,幸存的曹军望着那面猎猎作响的旗帜,竟产生天穹倾覆的错觉。
夏侯渊的残部被泥沼截断退路时,老将军的白须在朝阳中染成金色,他望着山坡下的曹军,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在长沙打铁的日子。那时的炉火,也是这般耀眼。
刘备抚摸着山顶的界碑,指尖划过“定军“二字深刻的笔迹。
山风卷起他褪色的战袍,露出一截精铁护腕,那是关羽去年命人从荆州送来的寿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