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香:焦洪昌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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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永远也没有吃完(养母)

小时候吃顿饺子,是件稀罕事,特别在不年不节的时候。四月末的一天,父亲过生日,母亲说改善一下生活,叫我拿两个鸡蛋,到生产队菜园子换点韭菜和黄瓜。那时鸡蛋挺值钱,市值五分钱一个,村里人都认账。韭菜是紫根的,用稻草绳捆着,叶子碧绿,根部晶莹,泛着浓郁的韭香,一看就知是新割的。黄瓜顶花带刺,嫩绿鹅黄,装在篮子里,静如处子。捡根最小的,用袖子擦一擦,就贪吃起来,脆甜之间,唇齿留香,反正父母也不知道。

母亲是包饺子能手,和面、擀皮、调馅、包捏、巧煮,样样在行。虽然不是写母亲,却有她年轻时的影子。我喜欢看母亲煮饺子,她把包好的饺子,像南来的群鹅一样,噼里啪啦赶下河,先沉底后飘起,盖锅煮皮,敞锅煮馅,凉水止沸,三起三落,及至端上桌子,真有“清水漂来玉芙蓉,轻咬一口齿留香”的况味。

河南南阳有座医圣祠,是纪念东汉名医张仲景的。寒冬腊月,天寒地冻,穷人衣不蔽体,有些人耳朵都冻烂了。为了救死扶伤,医圣想了个法子,把羊肉、辣椒、中药等放在锅里熬,然后把熬烂的肉、椒、药等切成碎末,用面皮包成耳朵状,再放锅里煮,取名“袪寒娇耳汤”,发给路人喝,热气腾腾,浑身冒汗,众人的耳朵不冻了。作为民俗,每年冬至这天,不论家里多拮据,母亲总会想方设法包顿饺子,说是给我安耳朵。而今扯耳朵时,总会感念母亲,耳朵两边都比较饱满。

有个公益广告叫“打包”,故事里的爸爸记忆力越来越差,甚至认不出儿子,也不知家在哪里。儿子带他外出吃饭,盘子里剩下两个饺子,爸爸竟然直接用手抓起来放进口袋,儿子急切地问:“爸,你干吗呀?”爸爸吃力地说:“这是留给我儿子的,我儿子最爱吃这个。”

北京疫情降为三级,与友人小聚。李树忠说,我讨厌疫情,但享受疫情下的生活,两个多月来,每天陪母亲,为人之子,倾心尽孝,几十年了,从没有过。临别前一天,年近八十的老母亲,早起就开始忙活,包了200多个饺子,有韭菜鸡蛋的、白菜猪肉的、酸菜牛肉的、羊肉大葱的,冻在冰箱里。第二天,老人家把饺子从冰箱里取出,分装在不同的袋子里,贴上小纸条,边装边嘱咐,每种饺子该怎么蒸、怎么煮。树忠慨叹,世界上再多的饺子,也包不出妈妈的味道。

母亲离开我们二十三年了,她走那天是个下午,女儿在艺师附小念三年级。母亲住昌平西环里,我们住学院路六号楼,每周五四人团聚。那天傍晚,我有事耽误了,打算明早回去。妻子一直给母亲打电话,总没人接,心里慌慌的,就让关爷(世伟)去家里看一下,还是没人,他就从许兰家阳台爬到我家,发现母亲侧卧在床,已然“睡”过去多时了。我们赶紧乘345小巴,直奔昌平。家里来了不少朋友,都是多年至交。我浑身瘫软,六神无主。还是妻子比较镇静,共同料理后事。

夜深人静,我坐在母亲睡过的床上,注视着她经常抽的旱烟袋,烟锅里的红光和嘴里的烟雾,仿佛就在眼前。走进厨房,母亲和的面,已经醒了,静静地躺在面盆里;韭菜也择洗完毕,还有生姜、鸡蛋和虾皮,整齐地摆在案板上。我知道,今天母亲又要包饺子了。

饺子,是跟母亲别离前的最后一顿饭,永远也没有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