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序二 有趣的灵魂
林来梵[1]
焦洪昌教授终于要隆重推出他的随笔集《椿香》了。他索序的理由十分明快,且前后一致:“你我相知,好玩即可。”
老焦所说的“你我相知”是有深意的,涉及我俩早年类似的特殊身世,加之作为宪法学专业同行,相互砥砺二十余年,如今堪称相知。而“好玩即可”则说出了他的心声。当年初识老焦时,便觉得他多少具有《红楼梦》中贾雨村所说的那种“正邪两赋”的人格特征。直至翻阅这本书的底稿时,最强烈的感受还是“好玩”。
“好玩”是很难正面定义的,但人的好玩未必是人为造诣的结果,书的好玩才是人的好玩之反射;人的好玩多半来自天性,源于智慧,发乎性情。有位画家推崇“人的好玩”,认为“好玩是人格乃至命运的庞大的余地、丰富的侧面、宽厚的背景”。而“书的好玩”往往映现作者的人格内涵,一般不是“娱乐至死”的翻版。
老焦段子手起家,他的“好玩”主要在于擅长讲故事。西方哲人中,尼采被认为是好玩的,因为他善于讲故事,如大家所知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即“如是”。同样,老焦的这本《椿香》,也是讲故事的。
透过此书我们可以充分领略老焦讲故事的功夫。在述及江平老先生出席某次大会时,他描述道:“主持人介绍书记和校长时,会场热情洋溢,掌声不断。介绍到江平老师时,大礼堂沸腾了,全场起立,潮水般的掌声经久不息。”这段通过递进式描写鲜明衬托了想要展现的情境故事,写得如此沉稳畅达,又巧妙地传递情感,非一般写手所能比肩。讲述韩大元教授海钓的那段故事也相当精彩,结局的记述还隐约透出某种弦外之音:“终于回到了码头,我有气无力地问老韩,收获几何?他从容地说,喝酒去!”,“后来听李小明和李中夏说,渔夫和老韩都尽力了,换了两个地方,也穷尽了各种钓法,鱼就是不上钩,可能对宪法学人不感兴趣。”
有趣的是,老焦也把“好玩”或“有趣”作为品鉴人物的一个标准。此书由五部分构成,依次是人物、往事、游记、序与跋、致辞,但重心还是在第一部分。此部分所写的人物群像多达五十位以上,可谓浩浩汤汤,其中老焦明确给出“好玩”或“有趣”评价的人物就有方彦、胡锦光、席涛、李曙光、朱勇等当代中国法政界的知名人士,甚至还有王宠惠先生这样的民国先辈。老焦花了大量的笔墨刻画这些人物,注定了这本书是“好玩”的。
老焦也重视故事的本体论意义。在他的认知里,“世界只是表象,故事才是生活的灵魂”。他以“法治强国的宪法故事”为题书写王人博教授,文末总结道:“法治强国应该有与之匹配的宪法故事。”
老焦原本就俏皮,而且俏皮得独树一帜。他披露:“有个男人,以前眉清目秀,无忧无虑,现在浑身‘二大爷味儿’,眼皮下垂,一脸憔悴,我很心疼他,于是用手摸了一下镜子。”这种把俏皮精神贯彻到故事的结构当中去的手法,形成了焦氏独有的幽默风格。但不要以为老焦只会把故事演绎为段子,其实他有时也会将段子直接升华为寓言,写出意味深长的一笔。最典型的是在《终极之问》一文中,老焦写道:“有个寓言故事:为了防止鸡糟蹋青菜,上帝派羊看管菜园子;为了防止羊偷吃青菜,上帝派狼看管羊;为了防止狼偷吃羊,上帝派人看管狼;为了防止人捕猎狼,上帝又派另一个人看管这个人;依此类推……”
老焦的文采也是上乘的,使得他与书的好玩达到了一种境界。他平素对中国古典的诗词歌赋造诣颇深。回忆江平老先生,他信手引来郑夑“十丈龙孙绕凤池”的诗句为题,借以表达老先生的深远影响以及他对老先生的尊崇。在一篇评介同事的美文中,老焦最后深情地写出了如此唯美、隽永的文字:“夜深了,星星眨着眼睛,河水哗哗流淌。皓月当空,静影沉璧。风带来故事的种子,时间使其发芽。”
读到这里,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法学界许多熟悉老焦的同行都一致认为:中国宪法学严重耽误了老焦成为一位著名文学家的前程。这是他作为著名宪法学家也不足以弥补的一个缺憾。
能够聊补这种缺憾的,或许就是将此书付之梨枣。而它也堪称这个时代的一位老顽童的心灵史。这位老顽童看似世故、老辣,但内心也有纯净、柔软的地方,因而也会系念故乡,系念一个“收藏我们童年哭声的地方”。他自己也坦言:“别说这颗心坚硬如铁,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也会敏感,也会孤单。”这位老顽童口才极佳,一切宪法学的理论难题似乎都能随意化解在某种“油腔滑调”的笑谈中,但也会为人世间的美好体验而泪流满面。
当然,老焦也是“毒舌的”,否则就不是老焦,也不是学者,因为这里所谓“毒舌”,也是“批判的武器”的别称。这也使得老焦的“好玩”螺旋式展开,从而形成相对复杂的构造。
在评介《政法论坛》前常务副主编陆敏教授时,老焦开篇即叙述道:“有人说,陆敏长得像卓别林,我仔细端详,真的有点像。特别是嘴巴,如崇明岛的入海口,呈鸭嘴状。如果再留个牙刷胡,眼窝再深一点,做特型演员没问题。”
如此写人物,就有点像民国时期的温源宁先生了。此公剑桥大学法学专业出身,但外语造诣极高,回国后竟然任北大西语文学系教授。他曾经以纯正的英文写过十余篇民国人物印象记,被人译为中文结集出版,书名Imperfect Understanding,一度译为《一知半解》,后由他的弟子钱锺书改译为《不够知己》,其中首篇评介的是吴宓先生,开宗明义即曰:吴宓先生真是举世无双,只要见他一面,就再也忘不了。……吴先生的面貌呢,却是千金难买,特殊又特殊,跟一张漫画丝毫不差。他的头又瘦削,又苍白,形如炸弹,而且似乎就要爆炸。
温源宁的毒舌功底由此可见一斑,以至于当年吴宓先生读罢此文,整个人几近崩溃,陷入深深痛苦之中。自从看到老焦在自媒体上发表的人物印象记之后,我便与他谈及他的“毒舌”功力。
然而老焦何等人也!他虽有气魄月旦人物,臧否天下,而今从书稿看来,总体上还是相当克制的。在此方面,他超越了温源宁先生。至于他是否也超越了钱锺书先生,那就有待检视了。钱锺书的“毒舌”功力,恐怕得到了他的老师温源宁的传承,然而师徒之间风格迥然有别:温式毒舌是直言派的,而钱式“毒舌”则属于婉约派;前者产生的效果是痛烈,而后者则更为“好玩”,通常是让人一时浑然不觉,隔一段时间才恍然大悟。或许假以时日,我等也可能会因为老焦在这本书中的某句话而蓦然惊觉他的“毒性”。
统而言之,焦洪昌教授的书和他本人一样,都是好玩的。而且难能可贵的是,这种“好玩”穿越时代的江湖,拂却浮世的风尘,以至可以获取“有趣的灵魂”之雅称。捧读这本书,便真切感受到它的定在。
2023年11月29日于清华园
注释
[1]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