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學研究
經學研究
陸機陸雲《詩》學家派屬性考述11
王翊
【内容提要】 陸機、陸雲是今文三家《詩》衰落、古文《毛詩》興起時期的重要作家, 研究者不曾討論其《詩》學家派屬性。辨明作品文句是否用《詩》、所用之《詩》是否存在可考的家派差異, 是考察二陸《詩》學家派屬性的基本原則。全面考察二陸作品中的用《詩》狀况, 可知二陸所習《詩》學接近今文三家《詩》, 但也存在一些《毛詩》的影響, 體現東漢以降今古文經學混融的風氣。明瞭二陸《詩》學家派屬性, 有助於準確注釋二陸作品, 推動注釋工作精密化, 也有助於深入認識中古文學語言的發展進程。
【關鍵詞】 陸機 陸雲 詩經 三家詩 毛詩
一、引言
西晉文學家陸機 (261—303) 、陸雲 (262—303) 兄弟出身吴國經學世家,其族祖陸績“幼敦《詩》 《書》, 長玩《禮》 《易》”, “注《易》釋《玄》, 皆傳於世”,2 爲漢末經學大家, 陸機尤其“伏膺儒術, 非禮不動”,3 具有深厚儒學素養。二陸生當魏晉之際, 處在漢代《詩》學舊有格局瓦解, 《毛詩》主流地位確立,《韓詩》也有很大影響力的時期, 當時的《詩》學狀况正如《經典釋文序録》和《隋書·經籍志》所説:
《齊詩》久亡;《魯詩》不過江東;《韓詩》雖在, 人無傳者。4
《齊詩》, 魏代已亡; 《魯詩》亡於西晉; 《韓詩》雖存, 無傳之者。5
善於言説讖緯災異, 在漢代政治文化當中佔有重要位置的《齊詩》已經散亡在東漢曹魏之間,《魯詩》也最終消失在二陸葬身其中的西晉末亂局裏, 只有《韓詩》的文獻保留下來,《毛詩》從此取得决定性的優勢地位。學界大多僅據經學家著作來認識魏晉時期三家《詩》的保存和接受情况, 却較少注意到與社會一般經學狀况更爲接近的文人作品中, 呈現出怎樣的《詩》學家派屬性。除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出版的黄節未完稿《詩旨纂辭 變雅》匯集相關魏晉詩句6, 柯馬丁 ( Martin Kern) 討論六朝文人對《詩》不同於《毛詩》的理解以外7, 很少見到對此問題或相關個案的系統研究。
陸機又在《文賦》中説:
傾羣言之瀝液, 漱六藝之芳潤。8
可見陸機的創作原本六藝, 勢必深度吸納《詩》學資源。那麽, 作爲《詩》學發生劇烈轉變的時期的作家, 來自與學術中心有一定距離的吴地, 二陸作品中會透露出怎樣的習《詩》用《詩》痕跡, 與之相關的家派屬性如何,對認識魏晉文人作品與《詩》學的關係有何價值, 便成爲值得探討的問題。
二、二陸《詩》學家派判斷原則
若要通過二陸作品中的習《詩》用《詩》痕跡, 獲取二陸《詩》學家派信息, 首先應當明確兩個問題, 從而確立判斷原則。
第一, 合理認識作品文句的實際意涵、文學語言和《詩》學經説的關係,釐清作品是否用《詩》。
二陸作品中的一些字詞, 可以徵引某家《詩》加以合理訓釋, 但這實際上只能説明經師對語言中的字詞解釋準確, 未必意味着二陸有意用《詩》。
(1) 陸機集卷一《文賦》:“或寄辭於瘁音, 言徒靡而弗華。”
《文選》李善注引薛君《韓詩章句》:“靡, 好也。”9
此條薛君《韓詩章句》佚文, 王應麟認爲是訓釋《周頌·烈文》 “無封靡於爾邦”, 陳奂認爲是訓釋《大雅·召旻》 “昏椓靡共”, 陳喬樅則推測已佚的《韓詩内傳》本訓《小雅·巷伯》 “萋兮斐兮”之“斐”爲“靡”, 薛君申説“靡”訓爲“美”10。既然連薛君所訓爲何句都不清楚, 此處自然不能認作引《詩》。實則義爲“美好”的“靡”本是上古漢語常用詞, 如《墨子·辭過》“以爲錦繡文采靡曼之衣”、 《楚辭·招魂》 “靡顔膩理”、枚乘《七發》 “此亦天下之靡麗皓侈廣博之樂也”, 薛君的訓釋概括力强、解釋準確, 可以用來理解《文賦》, 但不能説明相應的文句有意引《詩》或帶有什麽家派屬性。
即使是某句詩的用語和某家經師相合, 其實也未必能説明家派屬性。
(2) 陸機集卷五《爲顧彦先贈婦》二首之一: “隆思亂心曲。”
楊明《校箋》: “李善注引薛君《韓詩章句》: ‘時風又且暴, 使己思愈隆。’ 案: 此釋《邶風·終風》‘終風且暴’。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云: ‘《韓詩》以爲夫婦之詞, 故陸 (機) 《贈婦》詩用其義也。’ 張華《答何劭》: ‘悟物增隆思, 結戀慕同儕。’”11
“隆思”實際上是一個文學語言範疇的問題, 而和經學家派没有關係。“隆”爲盛大、厚重之義, 本是常訓, 陸機把這個詞提取成爲文學語言, 正如傅剛所論:“‘隆’ 字寫出思念的深而厚 (引按, 指卷五《擬蘭若生朝陽》 “隆想彌年月”), 陸機對這一描寫很滿意, 在《爲顧彦先贈婦》和《從軍行》中兩次用 ‘隆’ 字, 一寫 ‘思’ ( “隆思亂心曲”), 一寫 ‘暑’ ( “隆暑固已慘”)。用 ‘隆’ 字如此描寫, 以往確不多, 由此可見陸機 ‘謝朝華於已披,啓夕秀於未振’ 之苦心。”12 至於王先謙認爲陸機詩用《韓詩》詩旨, 顯係未細加辨析《詩》文的結果。 《終風》固然與夫婦有關, 卻是一首刺詩, 如果説陸機寫作爲友人贈婦詩, 竟有意使用刺詩之旨, 未免太過不近人情。 《校箋》在此下即引張華答“同儕”何劭的詩, 可知與陸機同時代的人並不認爲“隆思”和“夫婦”存在必然聯繫。
再如聯綿詞、疊音詞的寫法有時可以成爲判斷家派的證據, 但這類雙音詞往往寫法多變, 即使作品中存在與今見《毛詩》不同的寫法, 也未必就來自三家《詩》。
(3) 陸雲集卷六《盛德頌》:“有項畔换, 不式王命。”13
《大雅·卷阿》 “伴奂爾游矣”、 《周頌·訪落》 “繼猶判涣”, 與此“畔换”顯然是同一個聯綿詞的不同寫法, 但由於缺乏異文材料, 無法判斷《盛德頌》是否用三家《詩》。
(4) 陸雲集卷一《愁霖賦》:“隱隱填填, 若降自天。”
《小雅·采芑》:“伐鼓淵淵, 振旅闐闐。”
《説文》引作“振旅嗔嗔”, 左思《魏都賦》 “振旅”, 陳喬樅僅言爲三家異文14, 王先謙則以《説文》屬《韓詩》, 《魏都賦》屬《齊詩》,15 王説不足取。陳氏以《爾雅·釋天》 “振旅闐闐”郭璞注爲《魯詩》之説, 則《魯詩》可能與《毛詩》同作“闐闐”。陸雲詩雖有異文, 卻與任何一家都不相合, 自然無法説明家派屬性。
如果忽視這條原則, 把未必用《詩》的文句當作用《詩》, 就可能得出不合理的結論。
(5) 陸雲集卷二《征東大將軍京陵王公會射堂皇太子見命作此詩》 :“桃林釋駕, 天馬婆娑。”
劉運好已經指出此句用周武王歸馬放牛之典, “婆娑”之訓爲“舞”, 來自《陳風·東門之枌》 “子仲之子, 婆娑其下”毛傳“婆娑, 舞也”。16 趙婧認爲此處用魏晉《詩》學的新起之義, 本於孫炎之説:
關於“婆娑”一詞的解釋, 陸雲取的是孫炎義, 出自“舞者之容婆娑然”。相較毛傳, 孫炎的釋義更具文學色彩。而此處, 陸雲明顯取孫炎義,“婆娑”二字將天馬奔騰舞動的精、氣、神極生動地表現了出來。17
在古人的觀念中, 動物本是可以“舞”的。 《尚書·堯典》: “擊石拊石,百獸率舞。” 《鄭風·大叔于田》:“執轡如組, 兩驂如舞。”陸雲此詩糅合典故, 用語貼切, 但並没有證據説明他接受孫炎的觀點, 無法支撑陸雲用魏晉新義的重要判斷。
第二, 合理認識作品用《詩》文句與《詩》學材料的關係, 增强論證的排他性或指向性。
若要推斷二陸作品用《詩》的家派屬性, 就需證明它與多家《詩》中的一家相合, 抑或與某家《詩》不合。如果一處文句僅和目前所能見到的一家《詩》學材料有關, 或無法舉出證據證明該處文句與其餘家派的文本、解釋、觀點互斥, 或在現存的多家學説中明確指向一家, 它就無助於説明二陸《詩》學家派屬性, 應被排除在討論之外。
(6) 陸雲集卷二《征東大將軍京陵王公會射堂皇太子見命作此詩》 :“嘉福介祐, 萬壽無期。”
趙婧論曰:
此句並非僅僅表達祝福長壽之願望, 更隱含《毛詩序》意: “《南山有臺》 , 樂得賢也。得賢則能爲邦家立太平之基矣。”乃祝福太子之語, 非但神助嘉福, 萬壽無疆, 更隱含祝福國泰民安, 永享太平之意。18
此論陸雲用《南山有臺》詩旨甚確, 但《儀禮·鄉飲酒禮》 《燕禮》鄭玄注亦謂“ 《南山有臺》, 言太平之治, 以賢者爲本。此采其愛友賢者, 爲邦家之基、民之父母既欲其身之壽考, 又欲其名德之長也”19。陳喬樅判定鄭注爲《齊詩》遺説20, 王先謙據此謂“齊義與毛大同, 魯、韓未聞”21。如果陳喬樅的意見成立, 那麽就無法説陸雲一定是用《毛詩序》。
(7) 陸雲集卷三《贈鄭曼季往返八首·南衡》: “我之懷矣, 有客來信。”
趙婧論曰:
此取《毛詩序》 “ 《有客》, 微子來見祖廟也”, 意謂勸勉其出仕之意也。22
此説對陸詩詩旨把握準確, 但蔡邕《獨斷》也説:“ 《有客》一章十三句,微子來見祖廟之所歌也。”23 若如一般看法將《獨斷》所載當作《魯詩序》 , 則此條情况與上條相同, 都不能認爲陸雲必用《毛詩》; 若不贊成《獨斷》所載是《魯詩序》24, 則此條僅存《毛詩》之説, 三家《詩》材料缺失, 同樣不能説明陸雲用《毛詩》。
最後再舉一個複雜案例, 以説明魏晉文人作品、文學語言與《詩》學關係之糾纏。
(8) 陸機集卷五《贈馮文羆遷斥丘令》:“有命集止, 翻飛自南。”
楊明《校箋》: “ 《詩·周頌·小毖》: ‘拚飛維鳥。’ 拚, 《韓詩》作‘翻’。《文選》謝瞻《張子房詩》‘翻飛指帝鄉’ 李善注引薛君《韓詩章句》:‘翻, 飛貌。’ 是其證。”25
楊明引《韓詩》 “翻飛”證陸機詩, 初看未必可信, 因爲“翻飛”是漢晉間人常語, 曹植《臨觀賦》即有“俯無鱗以遊遁, 仰無翼以翻飛”, 陸機詩中“翻飛”一語尤其多見, 卷五《贈馮文羆》 “翻飛各異尋”, 卷五《爲顧彦先贈婦》二首之一有“翻飛游江汜”, 佚詩《贈顧令文爲宜春令》有“翻飛名都”,佚詩《贈武昌太守夏少明》有“翻飛上國”, 陸雲作品中也有卷三《答吴王上將顧處微》 “於時翻飛”, 卷六《登遐頌·王子喬》 “與爾翻飛”、 《登遐頌·黄伯嚴》 “翻飛自南”, 若説上述文句處處用《詩》, 委實不甚合理。尤其是《太平御覽》卷八二五引陸機佚句:
老蠶晚績縮, 老女晚嫁辱。曾不如老鼠, 翻飛成蝙蝠。
此詩體甚俚俗, 而“翻飛”語出《周頌》, 文體未免相差過遠。
但考慮到以下關鍵證據, 就會發現問題並不如此簡單:
陸雲集卷二《從事中郎張彦明爲中護軍》:“肇彼桃蟲, 假翼翻飛。”26
陸雲集卷二《贈汲郡太守》:“肇允衡門, 翻飛宰朝。”
陸雲集卷七《九愍·涉江》:“有鳥翻飛, 集江湘兮。”
這三處文句都没有問題是化用《周頌·小毖》 “肇允彼桃蟲, 拚飛維鳥”,亦即前引楊明《校箋》所説《韓詩》作“翻飛”者, 但由於魯、齊二家材料缺失, 只能認爲二陸所習《詩》傳本此處異文與《韓詩》相同。
由此反觀前文所引諸例“翻飛”, 卻也没有必要一概認爲是用《韓詩》。《韓詩》屬於今文經學, 用字、訓釋比較貼近漢代的常用語, 這些常用語是生活在社會語言環境中的人, 不需要特意學習某一家派的經典就可習得的。二陸既在詩歌語言中使用通行的“翻飛”一詞, 又在用典時依據自己所習的寫作“翻飛”的經本, 二者並不互相矛盾。
最後, 二陸作品引《詩》部分必定存在不具備《詩》學意義的訛誤, 如陸雲集卷三《答兄平原》 “闞如虣虎”, 《大雅·常武》 “闞如虓虎”並無異文,《鄭風·大叔于田》 “襢裼暴虎”、 《小雅·小旻》 “不敢暴虎”都是“徒搏”之義27, 與陸雲詩不相合, 故“虣”只可視作誤字, 陸雲集卷一《南征賦》“熊羆之旅, 虓闞之將”即不誤。
三、二陸《詩》學家派屬性考論
二陸作品中與《詩》學家派屬性相關的内容, 可以分爲四類討論。
(一) 經文用字
古人無論直引還是化用經書, 都未必完全依照所習家派的經文, 古書中所載引用經書之文又容易在流傳中被後人依據習見之本更改, 因此在判定《詩》學家派屬性所能使用的材料中, 經文用字是最不可信的。但是二陸没有留下專門討論經學的文字, 又在文學創作中大量化用經文, 能够説明家派屬性的材料反而以經文用字爲最多, 此節只能以前人成果爲參照, 考察二陸用《詩》與哪一家相近。
(9) 陸機集卷三《歎逝賦》:“在殷憂而弗違, 夫何云乎識道。”
陸雲集卷三《答兄平原》:“銜艱遘愍, 困瘁殷憂。”
《邶風·柏舟》:“耿耿不寐, 如有隱憂。”
陳壽祺、陳喬樅根據《楚辭·九章·悲回風》王逸注、 《楚辭·哀時命》《吕氏春秋·貴生》高誘注皆作“隱憂”, 《淮南子·説山》高誘注作“殷憂”,認爲《魯詩》隱、殷兩作; 根據《易林·屯之乾》作“殷憂”, 認爲《齊詩》作殷; 指出《文選注》四次引用《韓詩》皆作“殷憂”。28 此作“殷憂”, 屬於今文三家, 與齊、韓較接近。
(10) 陸機集卷五《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賦詩》:“儀形祖宗, 妥綏天保。”29
《皇太子賜讌》:“誕育皇儲, 儀形在昔。”30
《答賈謐》:“儀形在昔, 予聞子命。”31
陸雲集卷五《吴丞相陸公誄》:“儀形我度, 軌物垂象。”
《大雅·文王》:“儀刑文王, 萬邦作孚。”
陳喬樅據《潛夫論·德化》謂《魯詩》作“形”32。虞萬里懷疑“王符此文取義與《緇衣》同, 很可能係據《緇衣》文字敷衍之文”33。若此説成立,根據清人判定原則, “形”又當歸爲《齊詩》異文。要之, 唯一確定的是漢魏之際出現“儀形”異文, 其家派屬性則未易言。陸雲集卷二《贈顧驃騎二首·思文》 “永肇儀刑, 俾民惟則”, 卷五《晉故豫章内史夏府君誄》 “儀刑柳惠,庶績惟穆”, 蓋隨意通用或後世所改。
(11) 陸機集卷六《日出東南隅行》:“美目揚玉澤, 蛾眉象翠翰。”
《衛風·碩人》:“螓首娥眉。”
陳喬樅認爲《毛詩》作“娥”, 三家《詩》作“蛾”, 是古今字之别。34段玉裁認爲“蛾”只是晚出異文, 並非今古文差異:“陸士衡詩 ‘美目揚玉澤,娥眉象翠翰’, 倘從今本作 ‘蛾’, 則一句中用 ‘蛾’, 又用 ‘翠羽’, 稍知文義者不肯爲也。”35 王先謙則謂: “ 《詩》家並采, 不專一説, 段氏未爲全得也。”36 王説較爲通達, 則此作“娥眉” , 尚難判定家派。
(12) 陸機集卷八《演連珠》之三二: “豐沛之士, 忘桓撥之君。”
《商頌·長發》:“玄王桓撥, 受小國是達, 受大國是達。”
《經典釋文》: “ 《韓詩》作發。發, 明也。”37 此作“桓撥”, 可知並非《韓詩》。
(13) 陸機集卷九《愍懷太子誄》:“曾是遘愍, 匪降自天。”
陸雲集卷三《答兄平原》:“銜艱遘愍, 困瘁殷憂。”
又: “多我遘愍, 振蕩朔垂。”
卷六《盛德頌》:“而臣遘愍, 自西徂東。”
卷七《九愍·涉江》:“雖遘愍之既多, 亦顛沛其何侮。”
《邶風·柏舟》:“覯閔既多, 受侮不少。”
陳壽祺將《楚辭·哀時命》王逸注輯爲《魯詩》, 陳喬樅又引班固《幽通賦》, 謂班固學《齊詩》, 則齊、魯同作“愍”。38 此作“遘愍”, 與魯、齊二家相合。
(14) 陸機佚詩《贈武昌太守夏少明》:“雍雍鳴鶴, 亦聞于天。”
《毛詩》之言“雝雝”者甚多, 兹不贅述。陳壽祺、陳喬樅據《新書·容經》謂《魯詩》作“噰噰”, 又引《鹽鐵論·結和》作“雍雍”, 未明言爲《齊詩》用字,39 王先謙則將此指實, 並據《續漢書·輿服志》注引《白虎通》佚文作“雍雍”, 認爲“噰噰”是《魯詩》另一傳本。40 此作“雍雍”, 與魯、齊二家相合。
(15) 陸雲集卷一《南征賦》:“火烈具舉, 伐鼓淵淵。”
《小雅·采芑》:“伐鼓淵淵, 振旅闐闐。”
“伐鼓淵淵”無異文。 《商頌·烈祖》 “鞉鼓淵淵”, 《説文》引作“”,陳喬樅謂“淵、
古今字, 然則三家詩當皆作
也”41。陳説缺乏證據, 無法據以判斷陸雲詩家派屬性。
(16) 陸雲集卷二《太尉王公以九錫命大將軍讓公將還京邑祖餞贈此詩》:“高山峻極, 天造芒芒。”
卷三《贈鄭曼季往返八首·南衡》:“南衡維岳, 峻極昊蒼。”
卷五《吴丞相陸公誄》:“悠結沉維, 峻極公綱。”
卷六《登遐頌·大勝山上女》:“苕苕玄右, 在彼峻極。”
《大雅·崧高》:“崧高維嶽, 駿極于天。”
王先謙總結此句異文甚詳, 《風俗通·山澤》所引《魯詩》, 《禮記·孔子閒居》及鄭注、 《公羊傳·莊公四年》何休《解詁》、 《易林·大壯之兑》所引《齊詩》, 王應麟《詩考》録《韓詩外傳》引《韓詩》, “崧高”均作“嵩高”,“駿極”均作“峻極”。42 此作“峻極”, 與今文三家《詩》相合。
(17) 陸雲集卷二《太尉王公以九錫命大將軍讓公將還京邑祖餞贈此詩》:“公王戾止, 有車轔轔。”
《秦風·車鄰》:“有車鄰鄰, 有馬白顛。”
陳喬樅以《楚辭·九歌·大司命》王逸注所引爲《魯詩》, 《易林·大畜之離》爲《齊詩》, 並據諸書引文認爲“三家今文同”, 均作“轔轔”。43 王先謙則反思陳氏所引《文選注》, 謂“毛亦有作 ‘轔’ 之本, 非獨三家, 不能執爲同異之證也”44。此作“轔轔”, 若陳説成立, 可爲二陸用《詩》近今文添一證據, 若王説成立, 則家派屬性仍不明確。
(18) 陸雲集卷二《贈顧驃騎後二首·有皇》:“考槃穹谷, 假樂豐林。”
卷三《贈鄭曼季往返八首·鳴鶴》:“假樂君子, 祚爾明德。”
《大雅·假樂》:“假樂君子, 顯顯令德。”
陳喬樅以《禮記·中庸》所引“嘉樂”爲《齊詩》。45 此作“假樂”, 即使陳氏的判斷成立, 也僅能説與《齊詩》不合。
(19) 陸雲集卷三《贈鄭曼季往返八首·谷風》:“霖雨嘉播, 有渰凄陰。”
《小雅·大田》:“有渰萋萋, 興雨祁祁。”
陳壽祺、陳喬樅據《吕氏春秋·務本》及高誘注謂《魯詩》作晻, 據《漢書·食貨志》 《經典釋文》謂《齊詩》作黤, 據王應麟《詩考》引《韓詩外傳》謂《韓詩》作弇。46 此作“有渰”, 看似與《毛詩》相合, 實則陳氏也承認《漢書》 《韓詩外傳》皆多有作渰之本。即使歸之後人所改, 也可推知後人多改三家所用黤、弇等字作渰, 陸雲詩未必不爲後人所改。 《文館詞林》卷一五六引陸雲詩作“揜”47, 是值得注意的線索。
(20) 陸雲集卷三《贈鄭曼季往返八首·鳴鶴》:“乃振褧裳, 襲爾好衣。”
卷一〇《移書太常府薦張贍》:“褧裳襲錦, □衣被玉。”
《鄭風·丰》:“衣錦褧衣, 裳錦褧裳。”
此例應與鄭曼季答詩《南山》 “錦衣尚絅, 至樂是耽”合觀。《列女傳》《禮記·中庸》所引褧皆作絅, 陳喬樅斷爲《魯詩》《齊詩》之文,《説文》兩引此詩, 一作褧, 一作檾, 陳喬樅謂前者古文, 後者今文,48 王先謙逕謂檾爲《韓詩》異文49, 未必合理。鄭曼季答詩《鴛鴦》又有“企予望之, 搔首踟躕”, 陳喬樅據《楚辭·九歎》王逸注、 《易林·大過之訟》謂《魯詩》 《齊詩》均作“企予”50, 與鄭曼季詩相合。
要之, 陸雲和鄭曼季皆爲吴人, 贈答之詩引同一經文, 異文分别判然, 説明雖然晚到西晉, 即便在同一地域, 文人作品仍然蕴含着不容忽視的《詩》學家派因素。
(21) 陸雲集卷三《答顧秀才》:“何以恤我, 其仁孔有。”
《周頌·維天之命》:“假以溢我, 我其收之。”
陳喬樅據《爾雅·釋詁》某氏注引文和《經典釋文》不載《韓詩》異文,認爲《魯詩》 《韓詩》皆當與《毛詩》同, 而《説文》所引“誐以謐我”應係《齊詩》異文,《左傳·襄公二十七年》 “何以恤我”則係“誐以謐我”之誤。51 按照陳氏之説, 則《左傳》反而是誤讀《齊詩》, 使人難以信從其判斷。此作“何以恤我”, 仍以看作引《左傳》較合適, 並不直接反映《詩》學家派。
(22) 陸雲集卷三《答顧秀才》:“有斐君子, 如珪如璠。”
《衛風·淇奧》:“有匪君子。”
陳喬樅據《爾雅·釋訓》 《禮記·大學》謂《魯詩》 《齊詩》均作“有斐”,又據《經典釋文》指出《韓詩》作“有邲”。52 此作“有斐”, 與魯、齊相合。
(23) 陸雲集卷五《吴丞相陸公誄》:“禮嘉嵩高, 樂和湛露。”
卷七《九愍·涉江》:“山嵩高以藏景, 雲晻靄而荒野。”
《大雅·崧高》:“崧高維嶽, 駿極于天。”
上 (15) 條述之已詳。此作“嵩高” , 與今文三家《詩》合。
(24) 陸雲集卷六《盛德頌》:“謀猷回遹, 天人匪祚。”
《小雅·小旻》:“謀猶回遹, 何日斯沮。”
陳喬樅認爲潘岳《西征賦》 “回泬”蓋本《魯詩》, 班固《幽通賦》 “回穴”係《齊詩》, 《韓詩》則如《經典釋文》所載作“回鴥”。53 此作“回遹”,與《毛詩》相合。
(25) 陸雲集卷九《國起西園第表啓》:“遺訓百世, 貽燕子孫。”
《大雅·文王有聲》:“詒厥孫謀, 以燕翼子。”
據陳壽祺、陳喬樅所輯, 《列女傳》屬《魯詩》, 作“貽厥”; 《禮記·表記》屬《齊詩》, 作“詒厥”; 《韓詩外傳》作“貽厥”。54 此作“貽厥”, 與魯、韓相合。

此外,《毛詩》作“維”之處, 《魯詩》 《韓詩》多作“惟”55, 陸機集卷九《漢高祖功臣頌》 “無競惟人”、 《愍懷太子誄》 “惟天有命”、佚文《贈武昌太守夏少明》 “惟此惠君”、陸雲集卷二《征東大將軍京陵王公會射堂皇太子見命作此詩》 “叡哲惟晉”、 《贈顧驃騎後二首·思文》 “惟子之績”、卷三《答兄平原》 “時惟鷹揚”、 《贈鄭曼季往返八首·南衡》 “瞻彼江湘, 惟水泱泱”、卷三《贈鄱陽府君張仲膺》 “雖云舊邦, 其命惟新”、卷五《吴丞相陸公誄》 “相惟天子”、卷六《張二侯頌》 “時惟鷹揚”, 援用或基本援用《詩》文, “維”皆作“惟”。反之, 援用《詩》文而作“維”者極少, 僅見《贈鄭曼季往返八首·谷風》 “維南有箕”和《南衡》 “南衡維岳”。這一現象也印證二陸用《詩》在經文用字上更爲接近今文三家《詩》, 似乎尤與《魯詩》爲近。
(二) 字詞解釋
和經文用字相比, 經書字詞的解釋更能體現經師的學説, 其家派屬性更易辨識。
(26) 陸機集卷五《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賦詩》:“皇上纂隆, 經教弘道。”
《答賈謐》:“誕育洪胄, 纂戎于魯。”
卷一〇《五等諸侯論》:“光武中興, 纂隆皇統。”
佚文《與弟清河雲》:“帝曰欽哉, 纂戎烈祚。”
陸雲集卷六《祖考頌》:“我考纂戎, 爰究爰度。”
《大雅·烝民》:“纘戎祖考, 王躬是保。”
纂和纘表示的是同一個詞。本句没有三家《詩》説留存, 而毛傳、鄭箋有一貫穿全《詩》的分歧, 即毛多訓戎爲大, 鄭多訓戎爲汝, 本句即是如此。二陸作品“纂戎”或寫作“纂隆”, 説明二陸認爲“戎”的詞義與“隆”相近,據此則“纂戎/隆”應理解爲“繼承大業”, 放在以上辭例中無不文通字順。由此可知二陸對經文“戎”的理解與毛傳相近, 與鄭箋不同, 但究竟是毛傳和三家《詩》同爲舊説, 鄭箋依據群經另立新解, 還是鄭箋引入三家《詩》的訓釋, 則限於材料無法判斷。姑將此點揭出, 存疑待考。
(27) 陸機集卷五《吴王郎中時從梁陳作》:“薄言肅後命, 改服就藩臣。”楊明《校箋》: “ 《詩·周南·芣苢》: ‘薄言采之。’《毛傳》: ‘薄,辭也。’《鄭箋》: ‘薄言, 我薄也。’《箋》釋 ‘言’ 爲 ‘我’, 用《爾雅·釋詁》 。今人多以薄、言爲虚字。”56
《答賈謐》: “在漢之際, 皇綱幅裂。火辰匿暉, 金虎曜質。雄臣馳鶩,義夫赴節。釋位揮戈, 言謀王室。” 《校箋》未注“言”字。
毛傳、鄭箋多訓“虚詞+言”和“言+謂詞”結構中的“言”爲“我”,《校箋》亦引以釋陸機詩。但《答賈謐》此章所屬爲漢末强臣之事, 無論站在陸機還是賈謐的角度, 都已經是父祖時代的過往, 不可能説成“我謀王室”。所以, 陸機對“言”的理解應當和毛傳、鄭箋不同。
(28) 陸雲集卷六《嘲褚常侍》:“庶幾夙夜, 允集衆譽。”
《周頌·振鷺》:“庶幾夙夜, 以永終譽。”
王先謙以《禮記·中庸》所引爲《齊詩》與《毛詩》同作“終譽”之證,而《後漢書·崔駰傳》“衆譽”則視爲《魯詩》《韓詩》之文。57 此作“衆譽”, 可能與今文相合。
(三) 詩旨認識
就《詩》學家派屬性的判定而言, 詩旨是最爲明確的標誌之一, 但二陸作品很少涉及詩旨, 能够加以考辨者除上 (2) 條外, 僅得如下三條。
(29) 陸機集卷一〇《辨亡論下》:“麥秀無悲殷之思, 黍離無愍周之感矣。”
漢代今文《詩》學多以本事説解此詩, 認爲係尹吉甫之子伯奇遭讒而作,58 惟《毛詩序》謂: “ 《黍離》, 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 過故宗廟宫室, 盡爲禾黍, 閔周室之顛覆, 徬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此言“愍周之感”, 無疑是受《毛詩》影響。但若加深考, 向秀《思舊賦》即言“歎黍離之愍周兮, 悲麥秀于殷墟”, 亦是《麥秀》 《黍離》對舉, 陸機未必直接受到《毛詩》影響, 可能是從向秀賦中間接吸收而來。59
(30) 陸雲集卷八《與兄平原書》:“庶幾爲關雎之見微。”
漢代今文《詩》學均認爲《關雎》是詩人因周康王晏起, 見微知著而作的刺詩,60 只有《毛詩》才認爲《關雎》之旨“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此言“關雎之見微”, 其認識與今文《詩》學相同, 但與上條一樣, 前代名篇已經有過類似表達, 即馮衍《顯志賦》 “美關雎之識微兮, 愍王道之將崩”, 而且從陸機集卷二《遂志賦序》 “而馮衍又作《顯志賦》”看, 二陸確實知曉此賦。
(31) 陸機集卷八《演連珠》之三十一: “臣聞遁世之士, 非受匏瓜之性; 幽居之女, 非無懷春之情。是以名勝欲, 故偶影之操矜; 窮愈達,故凌霄之節厲。”
魏源將“匏瓜之性”與《邶風·匏有苦葉》聯繫起來, 據此謂《魯詩》《韓詩》中此詩之旨爲隨時仕進、謹慎自重,61 但陸機文分明只需用《論語·陽貨》 “吾豈匏瓜也哉, 焉能繫而不食”解釋, 無非是説隱士並非像匏瓜那樣,本性就可以“繫而不食”, 而是本有用世之心, 有意磨礪名節而已, 和《匏有苦葉》詩旨没有關聯。
(四) 特殊情况
除明確可以與三家《詩》相印證的材料之外, 二陸作品用《詩》還存在一些特殊情况。
一是語典詞的創新, 和經文訓解無關。
(32) 陸機集卷五《爲周夫人贈車騎》:“昔者與君别, 歲律薄將暮。”
《唐風·蟋蟀》:“蟋蟀在堂, 歲聿其莫。”
陸機本集作“歲律”, 《玉臺新詠》卷三作“歲聿”, 楊明、劉運好皆認爲異文之間是通假關係, 並未明言以何者爲正。62 唐宋以後文獻中確有“歲律”一詞, 指十二律配合十二月而成一歲, 如陸贄《興元論續從賊中赴行在官等狀》: “歲律未半, 乘輿再遷。”杜光庭《太子爲皇帝醮太一及點金籙燈詞》:“星紀迴天, 歲律云暮。”用《唐風·蟋蟀》語而又直接寫作“歲律” , 似乎可以作爲陸機詩應作“歲律”的證據, 甚至進而懷疑陸機對經文的理解。
若細加觀察二陸作品中“歲聿”的用法, 問題則又不如此簡單。
陸雲集卷七《九愍·紆思》:“考年載以遲之, 悲歲聿之已暮。”
卷一〇《移書太常府薦張贍》:“考槃下位, 歲聿屢遷。”
第一例“歲聿”雖然位於主語位置, 尚可説是沿襲《詩》文結構, 第二例則明確將“歲聿”當作一個整體使用, 並且也不能解作“歲律”, 因爲説的是連年累月之事, 而不是一年内部的十二月。换言之, 二陸作品中的“歲聿”已經濃縮成爲一個語典詞63, 其内涵就是“年歲”。這個詞被東晉南朝人繼承下來, 在語言中具有一定的生命力。
曹毗《蜡除詩》: “玄靈告稔謝, 青龍駕拂軫。鮮冰迎流結, 凝霤垂簷霣。人欣八蜡暢, 詎知歲聿盡。”
何承天《上陵者篇》:“嗟歲聿, 逝不還, 志氣衰沮玄鬢斑。”
曹詩皆爲排偶之句,“八蜡”與“歲聿”對文, 皆爲名詞, “歲聿”自是年歲之意。何詩若用《唐風·蟋蟀》原文“歲聿其逝”去理解, 就會顯得窒礙不暢, 若將“歲聿”理解爲年歲, 則怡然理順。64 至於唐宋以後的“歲律”一詞, 應當看作用十二律配十二月的思維重構語典詞“歲聿”的理據的結果。
(33) 陸機佚詩《與弟清河雲》:“雙組式帶, 綏章載路。”
楊明《校箋》: “ 《詩》‘載路’ 兩見, 《毛傳》皆訓 ‘路’ 爲大, 宋儒始作道路解。陸機此云 ‘綏章載路’, 其 ‘路’ 實道路之意。 《隸釋》卷十一載漢末《劉寬後碑》: ‘生榮亡哀, 厥聲載路。’ 蔡邕《貞節先生范史雲銘》: ‘身没譽存, 休聲載路。’ ‘路’ 字似已應作道路解。陸雲《吴故丞相陸公誄》: ‘四牡載路, 出餞于郊。’《晉書·慕容廆載記》廆疏上陶侃: ‘貢篚相尋, 連舟載路。’ 侃報書: ‘貢篚載路。’ 范曄《後漢書·西羌傳論》: ‘降俘載路, 牛羊滿山。’ 任昉《重敦勸梁王令》: ‘雲竿載路, 清蹕啓行。’ 諸例之 ‘路’ 皆道路之意。”65
此例亦能説明魏晉文人用《詩》時已不再局限於經説, 而直接使用經文的字面意義、聯想意義, 以此來創造文學語言。惟《劉寬後碑》 “厥聲載路”仍係用《大雅·生民》文, 逕訓爲大即可, 不煩另解。
二是用典方式的創新, 與詩旨理解無關。
(34) 陸機集卷五《贈馮文羆遷斥丘令》:“有頍者弁, 千載一彈。”
《小雅·頍弁》:“有頍者弁, 實維伊何。”
《頍弁》 《毛詩序》説爲刺詩, 三家之義不存, 但從經文“死喪無日, 無幾相見”來看, 大概詩旨也非正面。陸機詩僅取其字面意義, 再熔鑄《漢書》“王陽在位, 貢公彈冠”之典爲“千載一彈”之語, 還寄寓與吴地同鄉馮熊相勉仕進之意, 意涵非常豐富, 只是已經逸出經學範圍。
三是二陸作品有助於考證經文文本的演變。
(35) 陸雲集卷五《晉故散騎常侍陸府君誄》: “時值大過, 士爽其德。”
《衛風·氓》:“女也不爽, 士貳其行。”
王引之提出“士貳其行”之“貳”爲“貣”的假借, 應當訓爲差忒,66 蔣文則根據文義、出土文獻引文反對此説, 主張《衛風·氓》 《大雅·大明》《魯頌·閟宫》之“貳”都應讀如字。67 綜觀蔣説, 據簡帛《五行》引《詩》證《大明》之“貳”應讀如字, 可謂確鑿, 但其餘兩處文句仍以辨析文義爲主, 缺乏直接證據。今得此例以“士爽”對應“士貳”, 可知魏晉時期存在把《衛風·氓》之“貳”理解爲“爽”的情况, 與之相對應的經文傳本可能就是寫作“貣”的。
(36) 陸機集卷三《歎逝賦》:“咨余命之方殆, 何視天之茫茫。”
《小雅·正月》:“視天夢夢。”
黄節《變雅》: “夢夢亦作芒芒, 陸機《歎逝賦》‘何視天之芒芒’,李善注引此詩以釋之, 夢芒雙聲字, 此或《齊詩》文。”68
黄氏的推測固然無法坐實, 但根據魏晉文人作品用《詩》來上溯漢代家法的嘗試, 仍然是富有意義的。
四、結語
總結上文所述, 二陸作品用《詩》與今文三家《詩》相合較多, 尤其與《魯詩》相近, 但又存在一些與《毛詩》相合之處, 這正印證着漢末以後今古文趨於混融的學風。二陸所習《詩》學既然具有較濃的今文家派屬性, 以往在二陸作品注釋中片面倚重《毛詩》或依賴《文選》李善注的傾向, 就有必要加以修正, 以便更爲準確地認識二陸作品的實際内涵。今文經學和後世文學語言的關係, 也值得進一步的注意。
魏晉時期保存着相當豐富的上古史料。經學方面, 漢《易》未替, 晚《書》將出, 《詩》 《禮》 《春秋》, 皆有數家之傳; 古史方面, 許多古史傳説尚在,如契得金德、帝辛博弈69, 加之汲冢竹書出土, 陸機《豪士賦序》 “伊生抱明允以嬰戮”, 即用《竹書紀年》 “太甲殺伊尹”之説; 子書方面, 衆多戰國子書仍有遺存, 司馬彪猶及見五十二篇本《莊子》。再加上東漢以降博學之風日盛, 文人主動吸納各種知識, 注釋研究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 需要更加重視遺文逸説, 避免簡單援用唐宋以後成爲主流的傳本和解釋, 遮蔽豐富的歷史實相。如何提升對中古文獻圖景的認識, 加强對各類史料的使用能力, 推動魏晉文學作品注釋的精密化, 是富有趣味而值得進一步探索的議題。
(作者單位: 北京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北京大學中文系)
1 [基金項目] 北京大學大成國學研究生獎學金資助課題 (編號DC202203)。
2 (晉) 陳壽撰、 (南朝宋) 裴松之注《三國志·吴書·陸績傳》, 北京: 中華書局, 1982,第1328—1329頁。
3 (唐) 房玄齡等《晉書·陸機傳》, 北京: 中華書局, 1974, 第1467頁。
4 (唐) 陸德明撰, 吴承仕疏證《經典釋文序録疏證》, 張力偉點校, 北京: 中華書局, 2008, 第82頁。
5 (唐) 魏徵、 (唐) 令狐德棻《隋書》, 北京: 中華書局, 1973, 第918頁。
6 黄節《詩旨纂辭 變雅》, 劉尚榮、王秀梅點校, 北京: 中華書局, 2008。
7 Martin Kern, “Beyond the Mao Odes: Shijing Reception in Early Medieval China”,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127. 2 (2007): 131-142. 漢譯文見柯馬丁: 《毛詩之後: 中古早期〈詩經〉 接受史》, 陳致主編《跨學科視野下的詩經研究》,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 第236—250頁。
8 爲免繁瑣, 本文凡引用源出《晉二俊文集》的二陸本集系統作品, 皆據影鈔宋本《陸士衡文集》、宋本《陸士龍文集》, 除有異文需另行説明者外, 均只標出卷數、篇名或僅標篇名,引用《詩》根據通行《毛詩》文本, 出風雅頌和篇名。陸機作品佚文則根據楊明《陸機集校箋》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6), 後文不再出注。
9 (梁) 蕭統編、 (唐) 李善注《文選》, 影印清嘉慶十四年 (1809) 胡克家刻本, 北京:中華書局, 1977, 第242頁。
10 (清) 陳壽祺撰、 (清) 陳喬樅述《三家詩遺説考》, 《續修四庫全書》第76 册影印《左海續集》本,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5, 第635頁。
11 (晉) 陸機著, 楊明校箋《陸機集校箋》, 第297頁。
12 傅剛《漢魏六朝文學與文獻論稿》, 北京: 商務印書館, 2016, 第316頁。
13 (晉) 陸雲撰, 劉運好校釋《陸士龍文集校釋》:“《西晉文紀》卷十六、《經濟類編》卷三作 ‘畔涣’。”南京: 鳳凰出版社, 2021, 第617頁。
14 (清) 陳壽祺撰、 (清) 陳喬樅述《三家詩遺説考》, 第184頁。
15 (清)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 吴格點校, 北京: 中華書局, 1987, 第620頁。
16 (晉) 陸雲撰, 劉運好校釋《陸士龍文集校釋》, 第177頁。惟引《尚書·武成》作注未必合適, 陸機恐不及見僞古文。此傳説廣泛流傳於戰國秦漢間, 引《樂記》 《史記》等陸機能見之書即可。
17 趙婧《魏晉 〈詩經〉 學與四言詩研究》,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20, 第156—157頁。
18 同上書, 第155頁。
19 (清) 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 影印清嘉慶二十年 (1815) 刻本, 北京: 中華書局, 2009, 第2128、 2208頁。
20 陳壽祺撰、陳喬樅述《三家詩遺説考》, 第399頁。
21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 第595頁。
22 趙婧《魏晉 〈詩經〉 學與四言詩研究》, 第155頁。
23 (漢) 蔡邕《獨斷》卷二, 第十四頁,《四部叢刊三編》影印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藏明弘治癸亥 (1503) 刻本。
24 參謝志平《東漢儒家學者叢考》, 廣州: 中山大學出版社, 2019, 第25—26頁。
25 楊明《陸機集校箋》, 第244頁。
26 此詩詩題存在争議, 參 (晉) 陸雲撰, 劉運好校釋《陸士龍文集校釋》, 第248—250頁。
27 裘錫圭《説“玄衣朱襮”——兼釋甲骨文“虣”字》, 載《裘錫圭學術文集》第三卷, 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 2012, 第3—5頁。
28 陳壽祺撰、陳喬樅述《三家詩遺説考》, 第76、 349、 527頁。
29 影抄宋本《陸士衡文集》作“形”, 楊明《陸機集校箋》 “以諸篇所從出之總集、類書的善本爲底本”, 故此處從《文選》作“刑”。但《文選》自身亦有異文。劉躍進著, 徐華校《文選舊注輯存》: “刑, 室町本作 ‘形’。” (南京: 鳳凰出版社, 2017, 第3876頁)
30 影抄宋本《陸士衡文集》作“形”, 楊明《陸機集校箋》從《藝文類聚》作“刑”。
31 楊明《陸機集校箋》引《毛詩》、毛傳並謂“形、刑”通。
32 《三家詩遺説考》, 第243頁。
33 虞萬里《上博館藏楚竹書 〈緇衣〉 綜合研究》, 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 2009, 第415頁。
34 陳壽祺撰、陳喬樅述《三家詩遺説考》, 第103頁。
35 (清) 段玉裁《詩經小學》卷五, 載賴永海主編《段玉裁全書》第1 册影印道光乙酉(1825) 抱經堂刊本, 南京: 江蘇人民出版社, 2015, 第489頁。
36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 第283頁。
37 (唐) 陸德明《經典釋文》, 影印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刻宋元遞修本,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3, 第417頁。
38 《三家詩遺説考》, 第78頁。
39 陳壽祺撰、陳喬樅述《三家詩遺説考》, 第353頁。
40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 第165、 601頁。
41 《三家詩遺説考》, 第317頁。
42 《詩三家義集疏》, 第960頁。
43 陳壽祺撰、陳喬樅述《三家詩遺説考》, 第140、 378—379頁。
44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 第435頁。
45 《三家詩遺説考》, 第450頁。
46 同上書, 第229、 425、 650頁。
47 陸雲《陸士龍文集校釋》, 第304頁。
48 陳壽祺撰、陳喬樅述《三家詩遺説考》, 第101—102、 363頁。
49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 第278頁。
50 《三家詩遺説考》, 第108、 365頁。
51 同上書, 第468—469頁。
52 同上書, 第100、 362、 553頁。
53 陳壽祺撰、陳喬樅述《三家詩遺説考》, 第415頁。
54 同上書, 第258、 447、 681頁。
55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 第400頁。
56 楊明《陸機集校箋》, 第238頁。
57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 第1024頁。
58 略舉如下:《説苑·奉使》魏文侯封太子擊於中山章、 《新序·節士》衛宣公之子章、《太平御覽》卷四六九引《韓詩》、 《太平御覽》卷八四二引《韓詩外傳》、 《韓詩外傳》卷八魏文侯有子曰擊章、 《後漢書·郅惲傳》、曹植《令禽惡鳥論》。
59 陸機集卷八《演連珠》之四十二: “殷墟有感物之悲, 周京無佇立之跡。”是否爲用《黍離》之旨, 尚可存疑, 參 (晉) 陸機撰, 楊明校箋《陸機集校箋》, 第515頁。
60 略舉如下: 《史記·孔子世家》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 《漢書·杜周傳》載杜欽上疏、《列女傳·仁智》魏曲沃負章、《太平御覽》卷一四五皇親部十一引《詩推度災》、《後漢書·明帝紀》注引《春秋説題辭》、 《法言·孝至》、班固《離騷序》、 《後漢紀》卷二三載熹平元年 (172) 楊賜上書、 《後漢書·楊賜傳》載楊賜上封事、 《文選》卷六〇任彦昇 (昉) 《齊竟陵王行狀》 “武皇晏駕, 寄深負圖”注引《風俗通義》、蔡邕《青衣賦》、張超《誚青衣賦》。
61 魏源全集編輯委員會編: 《魏源全集·詩古微》, 長沙: 嶽麓書社, 2004, 第382頁。
62 楊明《陸機集校箋》, 第301頁。 (晉) 陸機撰, 劉運好校釋: 《陸士衡文集校釋》, 第334頁。
63 關於語典詞的定義, 參看季忠平《中古漢語語典詞研究》, 上海: 學林出版社, 2013,第2—8頁。
64 此外也有少數把“歲聿”用作“歲暮”的例子, 很能體現語典詞構詞的豐富性, 兹不贅述。
65 楊明《陸機集校箋》, 第867—868頁。
66 (清) 王引之《經義述聞》, 虞思徵、馬濤、徐煒君校點,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8, 第298—299頁。
67 蔣文《先秦秦漢出土文獻與 〈詩經〉 文本的校勘和解讀》, 上海: 中西書局, 2019, 第44—50頁。
68 黄節《詩旨纂辭 變雅》, 第592頁。
69 郭永秉《上博簡 〈容成氏〉 所記桀紂故事考釋兩篇》, 載氏著《古文字與古文獻論集》,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1, 第170—1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