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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梧桐巷的纸鸢
槐树阴影下的初遇
2015年4月12日,星期六,晴。
搬家货车在颠簸的土路上发出吱呀声响,林小满的额头抵着车窗玻璃,看着铁锈色的血珠在留置针塑料管里缓缓爬升。这是她本周第三次出现静脉回血,母亲总说这是“身体在抗议“,可她更愿意相信这是自己与命运的无声对抗。
“小满,到了。“母亲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林小满注意到母亲后颈贴着的电极贴片,边缘翘起的胶布在阳光下泛着黄——那是她们母女共享的“生存勋章“。三个月前母亲因房颤住院时,林小满偷偷将自己的贴片换到了母亲后颈。
梧桐巷的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枝干上挂着褪色的红绸带。林小满蹲在树根旁,看着搬家工人将锈迹斑斑的洗衣机搬进单元门。她的白色帆布鞋踩过潮湿的青苔,突然被一片阴影笼罩。抬头时,看见穿蓝白校服的男孩举着彩虹纸鸢,逆光的轮廓让她想起医院走廊里的CT片。
“要一起放风筝吗?“顾明哲的笑脸在阳光下晃了晃,手里的纸鸢尾巴扫过她的发梢。林小满注意到他掌心的风筝线勒痕,和父亲后颈的晒斑形状惊人地相似。男孩的校服领口别着一枚银色徽章,隐约能看见“燕京实验小学“的字样。
纸鸢在风中挣扎着升空,突然一个倒栽葱扎进树冠。顾明哲像敏捷的松鼠般攀上树干,校服纽扣崩落两颗,在石板路上弹跳着滚进阴沟。林小满攥紧胸口的衣服,听见自己心跳声在胸腔里轰鸣,像极了急救车的警笛。
“接着!“少年从树上抛下纸鸢,梧桐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发间。林小满接住时,发现风筝骨架是用输液管折成的,连接处缠着医用胶布。她轻抚着那些熟悉的纹路,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上周在医院丢弃的静脉导管。
夜幕降临时,争吵声从二楼传来。林小满数着地砖缝里的三叶草,第九次把“幸福“的定义从“四片叶子“改为“规律心跳“。突然,玻璃碎裂声刺破暮色,她看见母亲的倒影在碎镜片中支离破碎。
“每个月都要住院,我们哪来这么多钱?“母亲的尖叫混着扑尔敏药片滚落的声响。父亲蹲下身收拾残局,后颈的汗渍在泛黄的衬衫上晕开,像张褪色的中国地图。林小满注意到父亲右手虎口处的老茧,那是常年握电焊枪留下的痕迹。
林向阳默默将退烧药揣进书包,校服袖口的绷带渗着暗红。他转身时,林小满瞥见他脚边的铝制易拉罐——那是她昨夜偷偷从医院带回的“战利品“。哥哥的运动鞋鞋头开胶,用黑色电工胶带草草粘着。
“小满,过来吃药。“母亲递来的水杯里浮着两片白色药片。林小满仰头时,看见天花板上的霉斑像极了自己的心脏彩超影像。药片在舌尖化开苦味的瞬间,她听见楼下传来自行车铃声,两短一长,像极了监护仪的心跳。
“是顾明哲。“林向阳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兄长特有的警惕,“离他远点,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林小满望着哥哥磨破的袖口,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浸了盐水的棉花。她知道哥哥说的“不一样“,是顾明哲父亲开的黑色轿车,是他们家永远干净整洁的校服,是那些从来不用数药片的清晨。
凌晨三点,急救车的红灯扫过窗棂。林小满蜷缩在病床上,数着吊瓶里的气泡。第七个气泡破裂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嘘——“顾明哲竖起食指,保温桶里的馄饨冒着热气。他的白球鞋在月光下泛着珍珠光泽,与林小满床头的尿壶形成刺眼对比。少年的校服上沾着琴行的琴键贴纸,散发着淡淡的松香。
“我爸的VIP卡。“少年晃了晃银质卡片,金属边缘倒映着林小满眼下的青黑。他变魔术般掏出玻璃罐,萤火虫在输液管旁明明灭灭,像被困在琥珀里的星河。林小满注意到玻璃罐底部垫着医用纱布,那是她白天换药时用过的。
林小满刚要触碰,走廊传来脚步声。顾明哲敏捷地钻进窗帘,校服下摆扫落桌上的病例单。她慌忙去捡,却看见“父亲:林建国,高血压III级“的诊断书上,缴费单的红色印章像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小满?“母亲的声音带着疑惑,“你在和谁说话?“林小满攥紧玻璃罐,萤火虫的光芒在掌心跳动:“没谁,妈,我在数星星。“她听见顾明哲在窗帘后压抑的呼吸声,与自己紊乱的心跳形成奇妙共振。
清晨五点,林小满溜进住院部清洁间。她将空药盒上的患者信息刮去,动作熟练得像个经验丰富的造假者。消毒水气味中,她听见护士站传来对话:
“23床那个小女孩,又欠费了。“
“她哥哥在工地搬砖,父亲打零工,能撑到现在不容易...“
林小满攥紧药盒,指甲陷入掌心。突然,清洁车的金属把手硌到她的腰——那里藏着顾明哲昨夜塞给她的简易监护仪,缠着绝缘胶带的外壳还带着少年掌心的温度。
“小满!“顾明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小满转身时,看见少年抱着一摞《实用心脏病学》,校服上沾着琴行的琴键贴纸。他的目光扫过她手中的药盒,突然定格在她后颈的电极贴片上。
“我设计了自动给药系统。“顾明哲展开素描本,齿轮与活塞的机械结构旁标注着“基于心脏射血分数的智能调节“。林小满看着他虎口处的铅笔灰,突然注意到他左腕的电子表——正是父亲上个月当掉的那块。
“这表...“她刚开口,少年已经将表链扣在她手腕上:“就当是物理竞赛的报名费。“林小满摸着冰凉的金属表链,突然想起父亲当表那天,蹲在当铺门口抽了半包烟。
中午,顾明哲的父亲出现在病房。林小满从未见过如此笔挺的西装,衣角的袖扣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顾父扫过床头的“先天性心脏病“诊断书,目光落在林小满手腕的留置针上:
“明哲该去上奥数课了。“他的声音像手术刀划开空气,“有些人生来就是要飞的,不该被拖累。“
顾明哲被拽走时,校服纽扣崩落一颗,滚到林小满脚边。她捡起时,发现纽扣内侧刻着极小的“MIT“字样。窗外,黑色轿车的引擎声吞没了蝉鸣,像极了父亲工地上的打桩机。
深夜,林小满在日记本上写道:“如果我的心跳能像顾明哲的自行车铃声那样规律就好了。“笔尖洇开墨点,她摸向枕头下的玻璃罐——萤火虫正在撞击玻璃,像极了她此刻破碎的尊严。
突然,病房门被推开。林向阳扛着一袋水泥闯进来,工装裤上沾着新鲜的混凝土。“包工头预支了工钱。“他掏出皱巴巴的钞票,“明天带你去BJ看病。“
林小满看着哥哥虎口的血泡,突然想起顾明哲素描本上的机械心脏。在这个凌晨三点,两种截然不同的救赎方式,正在梧桐巷的阴影里悄然生长。